第 105 章 皇帝(1 / 1)

意識到話題不大對頭,偌大殿閣內悄悄靜了片刻。還是長孫無忌見機極快,迅速接上了話:

“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夢魂荒誕不經,本屬常事。陛下何必興衛階之歎?”

對於玄武門這樁敏感之至的公案,大唐官方還處於“不爭論”的和稀泥階段。雖然魏征、薛萬徹等太子餘孽已被納入新朝,既往不咎而示天下以誠;雖然太上皇已經在吉利可汗的歌舞中消弭怒氣,漸漸與至尊和解,但屠兄宰弟畢竟還是完全超出了儒家傳統倫理的綱領,以至於大臣們都實在洗得有點費力。

當然啦,在逐漸穩固統治、開創輝煌功業之後,皇帝亦能匠心獨運,從周公誅管、蔡的先例著手,為自己的事跡提供強而有力的辯護。但至少到現在為止,官方的說法依舊是含糊不清,顧左右而言他,充滿了太極混沌的美感。而長孫無忌因循舊例,回答得亦滴水不漏。

以往常故事而言,到了這一步皇帝也該閉嘴收聲,最多回宮與皇後聊聊他屠兄宰弟後難以釋懷的微妙心境,就實在不必在此打攪公務,揭開大家都不想面對的曆史遺留了。

大家操刀子一齊砍死前太子這種事情,說出來總不大妥當吧?

但皇帝並沒有見好就收。他沉吟片刻,低聲道:

“哭聲小事,朕也不以為意。但太上皇——太上皇駐蹕宮城,也在夢中聽到了北面的哭聲。”

一語既出,房玄齡長孫無忌杜如晦等等秦王舊臣立刻挺直了後背,雖然神色依舊是從容不變,但眼眸中卻迅速閃出了細微的精光。這些親身經曆了昔日玄武門之變的大臣們齊齊抬頭,氣氛瞬間凝重了下來。

顯然,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玄武門之變中真正不可告人的痛點——死去的太子與齊王已經是塚中枯骨,除了偶爾刺痛皇帝那僅存的天倫良心以外再無作用;而太上皇——活著的太上皇,才是貞觀政局中天然的政治地雷,傳統倫理道德體係裡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過去的要命bug!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臣父子,永無更張。同時占據君、父兩個致命生態位的太上皇帝,在儒家倫理上對當今至尊可謂是碾壓性的優勢,而且絕無翻身的可能。如果說殺兄弟還有周公的先例,那淩逼親父,可就真是孔孟親口認證的禽獸不如了。

這種致命而微妙的倫理關係,絕不是皇帝依仗暴力可以輕易彈壓的。李二陛下當然可以搞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叢林邏輯,但以暴力打碎道德,也必將在衰弱時為被暴力所反噬……二百年南北分據,這種叢林邏輯下毫無底線的彼此殺戮已經見過太多了;如果李二陛下還對他的王朝抱有期待,如果李二陛下還希望能過一個稍微平靜的晚年,不至於在史冊中留下媲美桀、紂的罵名,那他就必須與自己的親爹合作,也必須與君臣父子的倫理妥協。

所以,貞觀一朝的政治基礎,大唐國泰民安的平穩,至少有一半是建立在太上皇識時務者為俊傑的眼力勁上。換言之,如果太上皇某一日閒得蛋疼不再那麼識時務,那隻要輕輕多

一句嘴,都足夠讓朝廷地動山搖?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朱紫官帽滾落滿地,無人收撿……

這樣危險之至的人物,豈能容得半點的疏忽。哪怕陛下僅僅是在太極宮中多放了一個屁,都得讓宰相們聳起鼻子仔細嗅聞,直到分析出太上皇大便是否乾燥為止!

幾位重臣彼此換了一輪目光,終於推舉首相房玄齡開口:

“太上皇帝有何吩咐呢?”

北面極為玄武,太上皇帝彆的不夢,為什麼偏偏夢到玄武門的哭聲?夢裡的聲音不在彆的地方哭,為什麼偏偏在玄武門哭?

有預謀,有算計,有蹊蹺,這事情絕不正常!

作為當道執政的首相,房玄齡充分表現出了昔日玄武門運籌帷幄之中的決斷。當他開口發問之時,左手已經伸進了衣袖中掏摸,預備著隻要聽出至尊話風中一心半點的不對,立刻就題本上奏,預備將太上皇帝遷至彆宮,“好生奉養”——自玄武門之後,這份遷宮的奏本日夜不離,已經在他身上擱了足足二年,多日籌謀的苦心孤詣,而今終究能派上用場!

當然啦,如果皇帝無意與親爹翻臉,隻想敲打左右以示警戒。那無論是清理宮掖、更換侍衛,抑或秘密訪求,房相公也都有相應的奏折預備——他每日都讓夫人在官服中密密藏好了數十份奏折,包攬上下,絕無疏漏,隻是今日翻找起來,略微有些吃力罷了。

但皇帝並沒有什麼嚴峻的神色。他沉默片刻,隻是稍稍歎了口氣:

“太上皇沒有說什麼。隻是夢魂不安,身子實在有些不適……”

所謂麻杆打狼兩頭怕,皇帝固然怕他老子發癲掀桌子,太上皇又何嘗不害怕自己的二兒子腦子一熱?太上皇帝在後宮日日逍遙快活,樂不思蜀,其實也實在不想提起武德九年的舊事了。

所以,這一次稀奇古怪的夢境,絕非太上皇帝有意提及,而是哭聲日夜不休,驚心動魄,將老皇帝攪得夜不能寐,神思消減,甚至偷偷請了幾次禦醫。而至尊晨昏定省之時心生疑慮,讓長樂公主悄悄打聽再二,才終於知道了底細。

至尊父子兩人居然同時遇到了如此稀奇古怪的夢境,那夢境的含義可就格外的意味深長了。皇帝將眾位重臣召集至此,自然也不是無的放矢。

房相公沉默片刻,抬頭悄悄覷一眼端坐的皇帝,隻以餘光撇見那凝重肅穆的神色,心下便不由咯噔一聲,暗叫不妙——十餘年君臣默契,他可是太熟悉自家皇帝的神態了;僅僅窺探到這一點情緒上的變動,便立刻意識到了整件事情最麻煩的關竅:

皇帝恐怕是有了幾分心軟!

與尋常曆史中毫無人倫殺子如殺雞的老登不同,太上皇帝雖然在武德年間也頗有刻薄寡恩陰損毒辣等等司空見慣的下二流招數,但至少在早年太穆皇後尚在時,對幾個嫡子的父愛也是真摯誠懇,不摻虛假,一片拳拳舐犢之心,不能因日後的涼薄而抹殺。

也正因如此,李二陛下再狠心決斷,亦絕不能忘懷往日的情分——或許玄門衝冠一怒時,彼此間激發過恩斷義絕的恨意,但現在大局已

經抵定,就算看在往日撫育之恩的面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也不能一直苛待自己的親爹吧?——太穆皇後可還在天上看著呢!

所以,在這樣虛妄無稽的事情前,皇帝才不能不多一點猶豫……說難聽點,就算玄武門前的哭聲真是那兩位,而今又能如何呢?隱太子與齊王活著時尚且不能奈李二陛下何,何況乎如今身為幽冥之鬼。京中多的是法力高深的道士,隻要請樓觀道做它兩日法事,再厲害的野鬼也不過是煙消雲散而已。

但是,昔日屠兄殺弟,還可以算是情勢所迫下被逼無奈的反擊;而今當著親爹的面將兄弟打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翻身,那似乎就太過於殘暴而恣睢了。皇帝並不是前朝劉子業、高緯一流的人物,一時很難下這個狠心。至於大臣們——武德九年以性命勸諫至尊殺兄弟已經夠強硬了,要是再這麼強硬下去,他們也該考慮考慮千秋史書,春秋工筆了。

眼見秦王府的舊臣們以眼觀鼻以鼻觀心,一問一個不吭聲,皇帝的目光逡巡一圈,索性點將:

“魏卿?”

魏征袍袖微微一顫,不能不上前行禮。但俯仰之間,心中卻大覺猶豫。顯然,皇帝之所以金口垂詢,一面是看重了他隱太子謀臣的身份,另一面卻也是倚重他魏相公的副業——地府的鬼差到底是怎麼辦事的?活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孤魂野鬼枉死冤魂,居然還跑到宮中來鬼哭狼號了!

這顯然是嚴重的失職,決計無可抵賴的過錯,足夠讓皇帝派遣魏征直入地府,行文地藏討要說法……但問題在於,魏相公仔細思索了這幾日下地府辦陰差的種種見聞,委實找不出有什麼騷亂動蕩的影子。真要他開口解釋,那實在也無話可說。

如此思來想去,魏相公隻能拱手應承,咬牙將此事答應了下去。

“臣——臣一定設法探訪。”

·

“隱太子,齊王?”崔判官一臉驚愕:“這兩位怎麼會在玄武門呢?”

被香火招來的地府判官茫然思索了片刻,從袖中摸出一本黃紙賬簿,仔細翻閱數次,終於點頭:

“……不錯,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的死難者,至今尚在嵩裡聽審,是斷然不會往來陽世的。想來是皇帝陛下聽錯了吧?”

魏征拱手致謝,心中卻猶自狐疑。他往來陰陽,對幽冥的體製頗為熟悉,曉得地府鬼差們的辦事效率,隻能以駭人聽聞、匪夷所思來形容——據說早先地府辦事不謹,曾被某隻石猴打上門來,一把火燒了半個閻羅殿;直至而今八百年後,當日被燒毀的生死簿都還沒有補齊呢。

所以,這本煞有介事的賬本,當真便可靠麼?

魏征小心道:“在下不明白地府的規矩,但總不會有什麼疏漏罷?”

“這不會。”崔判官一口保證:“其餘的鬼魂也就罷了,死於玄武門之變的魂魄是要日日點名的,怎麼會有疏漏呢?這是一定可以放心的。”

魏征目光一凝,立刻察覺出了關竅:“為何武德九年的魂魄,看管便要這麼嚴苛?”

崔判官呃了一聲,眼神中登

時有了倉皇,顯然是心中有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難以啟齒。但魏征目光灼灼,注目不移,顯見刨根究底,絕不鬆口;於是艱難思索少頃,還是決定解釋一二——橫豎魏征將要升任天曹,這些事體本也瞞他不得。

“事為之防,曲為之製,未雨綢繆而已。”他小聲道:“玄成,你又不是不曉得,那些天下為家、唯我獨尊的人物,到了地下該有多難處置!昔日武皇帝的舊事,你難道沒有聽說?”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生前稱雄天下而叱吒一方的帝王,就是駕鶴西去而魂歸幽冥,那份爭權奪利的雄心也未必有所稍減。而諸位皇帝陵墓中豐富到無可計算的陪葬品,隨葬皇陵的大小功臣、猛士名將,則無疑為地下的社稷爭霸賽提供了廣闊之至的表演舞台。從古而今,各色恩仇莫辨的至尊齊聚一堂,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地,便不難想見了。

對於地府鬼兵而言,依仗地主之利以主欺客,彈壓尋常君主尚不算為難。但要應付某些聲名赫赫、雄才大略,尤其隨葬品又極為豐富的人物,那便實在是難頂得緊了。而武帝——大漢孝武皇帝,無疑便是其中最麻煩的刺頭之一。

“武皇帝求仙數十年,到頭來還是黃土一捧,付諸東流,心中鬱憤,可想而知。“崔判官歎道:”所以數百年前,孝武皇帝便以克扣祭品為借口,率衛青、霍去病等部東行,要到泰山嵩裡與閻君痛陳利害,討取公道雲雲。地府何曾見過這個陣仗?那真是沸反盈天、幽冥大亂……哎,要不是判官們早做了準備,怕不是又要被燒一次閻羅殿!”

魏征道:“什麼準備?”

“判官們先前為早死的衛太子預備了一個幽冥神使的位置,聘他在地下吃一口公家飯。”崔判官道:“等孝武皇帝入犯山東,他們便派出衛太子前去交涉,那效果才是立竿見影……據說武帝隻遠遠望見衛太子一回,立刻便是言語不得,掩面而退;隨後便下旨遣散衛、霍,自己溜達著回了茂陵,這幾百年都很安分。”

說到此處,判官也不覺歎了口氣。孝武皇帝雖然半途折返,但兵鋒所指,仍然波及不小。以幽冥的工作效率,這些交戰的遺跡到現在都還是清理的重點。崔判官曾為此忙碌多日,至今仍心有餘悸。

“當然,自商、周以來,要小心提防的,也不隻一個孝武皇帝。茂陵的兵卒自然難以應付,驪山的兵馬卻也不可小覷。似乎是秦朝二世而亡的緣故,秦始皇帝平日頗為消沉,輕易不會動怒;可一旦有所不滿,也很難打發。所幸地府也是早有預料,提前將胡亥扣在手中,不許鬆脫。如此一來,隻要祖龍稍有不滿,他們便可以將胡亥派出去解釋——那祖龍的憤怒就會立刻轉移,乃至親自出手,竭力毒打胡亥。在拚命痛打完胡亥之後,始皇帝的怒氣多半也發泄得差不多了,後面的事情便好談許多。”

防患未然,巧為布置。幽冥之神的法力未必天下無敵,但算計與布局卻委實是無雙無對,足以駕馭地下複雜到近乎不可理喻的局面。無論秦皇漢武是何等英雄風流人物,地府都有專門預備的特殊人物,在身份上堪稱對千古一帝特攻

寶具,足以將諸位高人壓製得服服帖帖,至今掀不起風浪。單隻這一份心力,便不是尋常可以企及。

雖然即將上任天曹,但魏征到底隻是兼職,還沒有見識過地府這微妙高深的手段。在崔判官如數家珍的為他詳細解釋之後,魏玄成都不由沉默了片刻:

“……好手段。”

“不敢當。”崔判官微笑:“都是先賢的功勞。”

功勞與否倒無甚所謂,但言外之意的暗示卻是夠明確了。既然秦皇漢武都逃不了被製約的命數,那當今皇帝自然也不能置身於事外,幻想著死後還能縱橫捭闔什麼的。再說了,這也是對諸位千古一帝的一視同仁,大家平起平坐,地府亦絕無偏袒之處。

“不必說這些客套話。”魏征冷冷道:“所以,你們為當今皇帝陛下準備的製約之法,又是什麼呢?不會就是武德九年的死鬼吧?那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這些東西不會有什麼用處。”

而今隱太子與齊王都是枯骨一堆,皇帝號兩聲抒發抒發兄弟感情倒也沒什麼所謂;但要真到了地下久彆重逢,至尊要是不帶著尉遲敬德長孫無忌等等將他們的屎給打出來,那都算這兩兄弟拉得太過乾淨。

指望著靠玄武門的死人牽製當今皇帝,那不是做夢麼?

崔判官愣了一愣,一時倒不好回話。他武德五年便辭世入幽冥為官,還沒有碰上太子與天策上將爭權時那轟轟烈烈彼此勢不兩立的盛景,當然對玄武門之變不甚了了,不能與魏相公這位第一當事人媲美。

但崔判官略一躊躇,卻又自信開口。

“無關緊要。”他道:“幽冥的高人們從來不會出錯。隻要是他們料定了的法子,就一定可以製約當今皇帝,絕無例外。”

魏玄成皺了皺眉,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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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聽到了不少於至尊不太有利的地府密辛,但魏征好歹還是套出了一點好消息——崔判官再二保證,絕不是隱太子魂魄鬨事,臨走之前,還特意留下了自己平日批賬簿的刀筆,以之辟邪鎮惡,無往不利。魏征將此寶物獻上,不過一日,便蒙陛下召見,又談及了夢中的事情。

“自掛上刀筆之後,倒是沒有聽到什麼哭聲了。”皇帝道。

魏征正欲拱手推讓,卻聽皇帝冷冷開口:

“聽不到哭聲之後,就改為做夢了——魏相公還不知道吧?昨晚朕睡了二個時辰,其中一半的時候都是在夢中反複回憶與大哥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