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發掘(1 / 1)

黑影自幽長而漆黑的隧道中飄出。神色中頗有怡然自得的興味。顯然,酒神所遭遇的挫折並沒有打擊到他的信心,反而激發了某種儘在掌握的誌得意滿,以至於顧盼之間,竟罕見的有了洋洋得意的姿態。

這樣的得意自然是他應得的,畢竟現下的局面全仰仗他苦心籌謀而成,真可謂耗儘了大半的心力。

儘管位格崇高,居於“六天故氣”諸神的頂點,但黑影的真實地位,卻永遠處於某種不可言說的微妙境地之中。身為古老神明的尊長,他當然不會被新時代所接納;但在喪失了大半的力量之後,這位身份怪異的神明,卻也很難在古神的體係中存身了。

古神的神性由人類最原始的獰惡欲望所構成,是絕無約束與限製的本能,基因獸性的集合。在這種字面意義上的人面獸心小圈子裡,你總不能指望什麼忠誠與勇敢吧?所謂君臣父子,那是周禮才有的規矩,以此要求遠古神祇,就完全超標了。

所以,諸如酒神之類的叛逆,在互通款曲,兩面下注之時,從來都是光明正大、大張旗鼓,既不知掩飾,更不覺羞恥。而黑影孤守在外,亦隻能視而不見而已。

但沒有關係,在今日之後,局勢便要徹底扭轉了——儘管對中原抱有長久不可釋懷的恨意,但施法攪亂三江源頭、逼迫漢人出手圍捕,卻是黑影籌劃了很久的謀略。兩虎相遇,必有一傷;漢人要到藏地清查水源的底細,就必須要跨越西北諸位古神的領地。這樣不可回環的正面衝突,要麼是漢人折戟铩羽,大敗虧輸;要麼便是他的老朋友們賠光老本,不得不俯首帖耳,再次遵循往日的權威。

摧折中原除外患,敲打古神除內亂。引虎驅狼,坐山觀鬥,無論情勢如何發展,黑影都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老成持重,穩掌大局,不過如此

這是獨屬於人類智慧的精彩謀劃,隻有在權謀場勾心鬥角的撕扯中才能磨礪出的老辣手腕。古神——即使某些尚且保有神智的古神——無論住世如何長久,也永遠會被本性的蠻荒與野性所困擾,絕不能有這樣狡詐而陰險的構思。

在黑影的計劃中,“酒神”便是他投石問路的第一枚棋子。在酒神與漢人的第一波衝突中,他不但能窺探到對方的力量,還可借題發揮,為依舊狐疑的牆頭草們提供最森嚴的警告——那位稷神是神思昏亂,完全不可理喻了;但如果連屈意奉承的酒神都不能與漢人妥協,那麼諸位古神不妨捫心自問,又憑什麼能讓敵手高看一等呢?——難道各位見風使舵的本事,還能比酒神更加高明麼?

這是一記相當有力的威懾,足夠讓黑影苦心思忖,字斟句酌的醞釀出一篇足夠有殺傷力的說辭。大概是思索得太過用心了,當他抬起頭來,竟發現剛剛遣走的仆役竟去而複返,恭敬侍奉在側。

“怎麼?”

“小臣奉命去見過了酒神。”仆役小聲回稟:“那邊……那邊似乎已經結束了。”

黑影微微一怔,倒有些愕然。他這位仆役神通非凡,頃刻之間便能飛馳千裡。但無論腳程迅

速,總得得等到戰局明晰,才能帶著消息折返。難道西北邊境的戰事,進展得竟如此之快麼?

“結果如何?”他淡淡道:“酒神說了什麼?”

戰局變化如此之快,那恐怕酒神並沒有討著什麼好。但沒有關係,有一個親自經曆了戰事的古神為例,他的說辭才更有效力。

“酒神……尊上並沒有來得及說什麼。”仆役艱難道:“實際上,小臣趕到的時候,那些漢人正在組織人手滅火,還從一堆灰裡刨出了上神的本體呢……”

聽到這樣的的回話,黑影……黑影不覺沉默了片刻。

他隱隱覺得,自己的驅虎吞狼之計,是不是在計算上出了一點小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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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機的計算不會有一點瑕疵。在精確掃描地形之後,它呼喚來的火力準確的轟炸了攻擊範圍內每一寸藏身之地,沒有留下任何一處死角。甚至由於活計乾得過於利索(草木都成了灰燼),使得李先生帶人翻找時廢了很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才在一處地下暗河的隧道中發現了酒神本體的殘骸。

身為執掌微生物的偉大神明,這位酒神顯然擁有匪夷所思的神通,數百年積累而成,不計其數的權能。這樣豐厚到難以想象的家底,僅僅從地下暗河的陳設中便可見一斑。

雖然隻是臨時的行宮,但神祇顯然也精心布置了自己的居所。自步入暗河以後,觸目所及的並非暗淡陰濕的岩石,而是大團大團、鮮亮奪目的美好顏色,隨地勢蜿蜒為極具想象力的圖案。顏色之間的過渡與拚合渾無瑕疵,仿佛是以最上等的絲綢精心裝點,卻又絕沒有人工縫合的痕跡。

當然,這裡本來也不該有人工縫合的痕跡。隻要湊近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這些驚人裝飾的底細——它們全都是根植於岩石的細弱菌菇,微小到幾乎難以察覺;可千萬隻菌菇以特定的方式拚接混雜,就能調和出人類想象中一切瑰麗的顏色。

暗河的裝橫並不隻有這些。在各種奇特的鐘乳石柱上,還纏繞著大量熒光閃閃的絲帶,四處漂浮如夢幻般的長須,起伏中散發著複雜而柔和的香氣。這些菌類應該有發光的能力,可以根據神靈的命令製造奇異的光效與玄妙熏香,將此處打造為幻夢一樣的境地……

不過,他們大概永遠也不能見識到地下山洞最為鼎盛時的光景了。在幾人刨開洞穴艱難探索之前,有有幾枚特質的鑽地導彈擊穿了地殼正中核心,在極短的時間內殺死了此處一切的真菌。而今保留的顏色,不過是活性物質被氧化之前的最後一點閃爍而已。

也正為如此,他們進入洞穴之後,捆綁在虎斑貓脖子上的麥克風就開始頻繁的發出抽氣聲——為了執行後續生物,李先生申請調來了一位微生物學專家,並通過貓咪腦門上的直播設備與他們交流;可顯而易見,讓微生物專家親眼目睹目睹品類如此繁多、卻不幸被統統消滅的菌類,無疑是一種相當大的折磨。

總之,在以電風扇的頻率嘶嘶了半分鐘後,專家終於放棄了為他心愛的真菌哀悼,轉而開始努力辨彆這些即將湮滅的寶貴

樣本。他讓李先生貼地爬行,一寸寸搜索過可疑的角落,並在麥克風裡嘟囔出一大堆古怪而不可辨識的專有名詞,語速低沉而又快速。以至於陪同的邊軍都尉頻頻回頭張望,臉上露出了某種敬畏的神色,大概還以為欽差帶來的貓咪是在念誦魔咒,施展什麼神秘法術呢。

在花一個半小時探索完這區區三十來米的地道後,專家終於讓他們在拐角處停了下來。他鄭重囑咐他們:

“……要保管好現場,不能讓人破壞。如果可以的話,每一寸土都要送回來做研究。”

林貌眨了眨眼:

“每一寸土都要送回來做研究?規模是不是太大了一點?”

“那是您不知道新品種真菌的研究價值,林先生。”專家心平氣和的開口:“在此僅舉一例:長期篩選之後,現在的致病菌大多有了相當強的抗藥性,能夠免疫絕大部分的天然抗生素;而人造抗生素的副作用往往過大,令醫療係統難於抉擇……所以,如果能在這裡發現幾種全新的、高效的廣譜抗生素,那就能瞬間獲得對現代一切病菌的絕對優勢,重現青黴素剛剛發明時的輝煌光景。僅僅這一點應用,就是數千億的產業鏈,不可估量的利潤……“

聽到千億兩個字後,林貌迅速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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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跨過暗河湧動的隧道,經過幾處裝飾得更為豪華的洞穴,終於抵擋了地底的最深處,酒神藏匿本體的機密之地。

作為地宮的要害,這處洞穴被鑽地導彈重點過問了好幾回,原有的裝橫被毀掉大半,隻剩下慘白的灰燼。儘管如此,在僅有的一點殘餘中依然能看到往昔的輝煌。譬如,在以金礦原石精心雕刻的石座上,居然橫亙著一張五色斑斕、氣勢非凡的華蓋,材質古怪而又精致。等到林貌定睛細看,才發現這玩意兒L居然是一節靈芝——足足有兩米高的靈芝,光華燦爛、不可逼視的靈芝。

毫無疑問,酒神的本體就藏在芝蓋的下方。但當林貌小心踏上寶座下的石階時,他卻聽到身後小小的驚呼聲——緊隨在後的邊軍都尉神色奇異,呆呆的盯著那高聳的華蓋。

“上官!”他小聲道:“這莫非便是車——車馬芝?”

林貌愣了一愣,仔細看了看這奇特的華蓋——以芝為蓋,形如車駕,這倒的確有點《博物誌》中車馬芝的意思;當然,形狀奇特與否倒並沒有什麼所謂,關鍵在於,以道書記載,這玩意兒L是能延年益壽的!

他迅速瞥了那位邊軍都尉一眼,果然從他臉上看到某種升官發財的熱望,飛黃騰達的癡迷……祥瑞!滋補!皇帝還能不給個大官做?

當然,都尉也是相當明白規矩的。在留意到欽差的眼神之後,他乖乖的低下了頭去,表示自己絕對無意與貴人爭奪首功,隻願得附驥尾,可被上司帶契一二。

顯然,直接拒絕都尉的意圖是不合適的,更不利於與軍方的合作;但直白點出祥瑞的虛妄,似乎也很難令人信服。考慮到現在李先生的人設——貓設——隻是一隻被欽差帶來,偶爾能念咒施法的古怪貓咪,林貌不能

不另外想一個解釋。

“這不算什麼。”他道:“這麼一點大小,哪裡上得了台面呢?世上有得是更大的靈芝。”

都尉呆住了:“有的是更大的靈芝?”

天下還有比這一丈來長的芝草更誇張的玩意兒L麼?

“當然。”林貌想了一想:“實際上,隻要用一些巧妙的辦法,在營養足夠的環境下,菌類可以發育到相當之大……”

他費力思索著自己的網文資料儲備,一時間還真有些記不起是什麼辦法。但所幸現場就有專家。虎斑貓脖子上的麥克風滴滴響了兩聲,傳來提醒:

“驚蕈法。”

“喔,不錯,驚蕈法。”林貌道:“在恰當的時間震動真菌,促使孢子聚合,體積就會變大……”

他終於翻找出了恰當的回憶,記起當初是劉博士向他解釋的這個手法。這種技術在南宋時就斷斷續續的流傳,但始終不得要領。先民們將菌類的成長歸因為天雷或其他的巨響,卻忽略了震動的作用。直到近代技術發展,才確定了抖動與孢子聚合的影響。

劉博士小時候練過幾年架子鼓,所以對抖動真菌特彆在行,在實驗室中也是一把子好手。她還曾相當自豪的為林貌展示過自己的獨門絕技——隻要用筷子頭敲幾下竹筒,就能讓整整一筒蝦滑或者牛肉平穩的翻進火鍋,一點也不留殘餘。

……所以,炮製一支大靈芝應該不算什麼難事吧?

“這支實在算不得什麼。”林貌重複了一遍:“實際上,我們可以弄到比房子還要大的靈芝,是吧?”

專家唔了一聲,表示讚同。而都尉則顯得萬分的驚駭:

“比房子還大?”

“差不多。”林貌努力想了想劉博士的描述:“陛下現在住在哪裡?太極宮?——比太極宮更大是不可能了,但要遮蓋宮中休憩的凝雲閣,應該不成問題。”

邊軍都尉目瞪口呆,終於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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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尚且保有神智的古神,酒神行宮中爆出的金幣要多得多。除了幾百年積攢下的珍玩、珠寶、珍貴之至的真菌樣本之外,他們甚至還發現了大量的獸骨與龜甲,上面刻畫著怪異的符號。

李先生一眼認出了底細:

“甲骨文和金文的結合。”他道:“還真是懷舊。考古組肯定會狂喜不禁……但怎麼會這麼多呢?”

酒神雖說依舊保留著神智,但神智委實也不算太多。他顯然已經沒有了學習新語言的興致,更不願意搭理漠北那些愚蠢的胡人,即使千年之後物是人非,都依舊還堅持著夏商甲骨文的正統,絲毫不曾變更。也正因為如此,接受過幾次培訓的李先生居然勉強認出了一點端倪:

“……這不是占卜,而是信件,而且獸骨的材質還很新。”他低聲說:“具體內容還要專家破譯,但短時間內居然寫了這麼多信……我們的速度恐怕得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