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捕獲(1 / 1)

林貌高舉著那把地位非凡的鏟子,屏息凝神的緊盯著屏幕,等待李先生所說的關鍵時刻。不知道是不是某種心理作用的影響⒔,他總覺得這珍貴的鏟子沉甸甸的墜手,擺出的姿勢也格外彆扭。

這把鏟子並不是被供起來的裝飾品。儘管數十年來精心保養、幾近修繕,但每一次被交托到一位地位尊隆的科學家手上時,它都要被應用在某些至關重要的農學實驗上;這些大名鼎鼎的專業人士用它來刨坑挖土、平整地面,親自下場為實驗奠基,討一個難得的彩頭。同樣的,考慮到多年以來有如此多聲名顯赫的前輩曾經握上折疊鏟的把手,能有幸使用這樣一把鏟子,那當然是難以想象的榮譽,仿佛隱約中也能繼承到往昔榮光的一星半點,薪火相繼的偉大傳統將在後輩的靈魂中複蘇,締造出全新的貢獻。

……所以吧,這樣珍貴的東西落到大手子手上,那便實在是太委屈了。他顯然體會不到這種專業領域中曆史積累的深厚美感,隻感覺這玩意兒真是重得驚人,而且相當危險——因為常常使用,鐵鏟被反複打磨的邊緣還泛著幽幽的寒光;這鋒利的鐵器可以輕鬆鏟除土壤中雜草的根係,當然也不會對林貌的腳趾太友好。

按照虎斑貓的指點,他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緊握住木把的下端,將鏟子高舉過頭頂,等著在古神現身之後一躍而下,用鏟面重重拍擊對方的腦門。用李先生的說法,這樣可以將重力勢能轉化為動能,出其不意的造成打擊。

雖然不知道這區區的重力勢能能對偉大的發明發揮什麼作用,但林貌也並不敢發表意見。他隻能雙手握住自己的小鏟子,眼巴巴看著屏幕裡的進展。

在反複試探之後,搭載著大當量□□的無人機終於緩緩下落了。一如李先生所說,那位“稷神”對無機物的確不甚敏感,當無人機的攝像頭上下掃視怪異而扭曲的神像時,祂由各類植物縫合而成的面部並沒有表現出特彆的神情;當然,從那張隨意塗抹、僅僅粗具輪廓的臉上並不能發現什麼細節,但當相機一寸寸掃過神像的面容時,每一個看向屏幕的人,都會不由自主的生出同一個念頭:

“祂”在盯著自己。

李先生晃了晃尾巴。他依稀還記得當年接受上古傳統文化培訓時學到的內容,依照夏、商以來的祭祀的規則,凡人並不能以任何手段直視神明;也正因如此,上古神官的甲骨文大多被描繪為一個卑躬屈膝、五體投地的人形,並成為後世跪拜姿勢的原型之一。而挖掘的文獻中同樣給出了森嚴的警告,描繪不敬神明的種種殘酷後果,從具體內容上來看,其中的相當一部分似乎還流傳到了後世,並深刻影響到了華夏文學中各色神鬼恐怖的創作……

雖然現在他壓根感受不出什麼動靜就是了。

為了配合這鄭重的氣氛,虎斑貓繃直了自己的皮毛,小心按動無人機的旋鈕。他並沒有瞄準神祇的核心,而是讓發射孔對準了神像左側的鬆軟土地。常規炸藥很難穿透這些富有生命力的龐大植株,但當根係受到威脅時,即使神

明也該有所動作。

無人機中搭載的是高穿透性的爆燃彈頭,近距離發射後隻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但爆炸的巨大熱量迅速引發了燃燒,白熾的火焰像花一樣在地面綻放,而後迅速從根部蔓延,頃刻間吞沒了大半個神廟——由凝固汽油與白磷所引發的爆燃可以輕鬆製造上千度的高溫,能在短時間內烤乾植物的一切水分,將它們轉化為優質的燃料。

當然,考慮到神像四周濃稠得觸手可及的花粉與孢子,這樣的高溫也很容易引發某些意料之外的結果……

“粉塵爆炸。”李先生道:“威力還是相當可觀的。”

在某團耀眼的火光之後,屏幕中的影像滋拉一聲變為了雪花。無人機本體也抵擋不住粉塵爆炸的力量,其電池及鋁製合金機身都在氣浪中解體,成為火焰繼續擴張的燃料。當然,那數十公斤鋁被投入到火焰之後,後續的鋁熱反應也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稷神”當然擁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在任何匪夷所思的處境中催化出各種扭曲的植物。但無論怎麼扭曲的植株都不過是由碳氫氧構成的有機物,在足夠高的溫度下隻是可靠的燃料而已。在這種環境下,持續的抵抗無疑是浪費力量。古神隻要堅持片刻,便應該能明白這簡單的道理。而到了那個時候……

寂靜的叢林中傳來了尖厲而又高亢的聲響,空穀傳響,久久不絕,呼啦啦驚飛了成群結隊的山鳥。這聲響渾然不似活物,但起承轉合中卻又儼然有怪異的韻律。隻是發聲與回轉出人意表,純粹不可理喻。

當然,先商文明失落千餘年,的確也沒什麼人能夠明白古神含混而朦朧的囈語了——畢竟這些高貴的神祇是真的不怎麼擅長享樂與鬥毆之外的事情……但如果有足夠經驗的祭祀降臨此地,大概聽上兩句就會面色慘白,再起不能。

古神那點混亂的理性並不支持他們做什麼複雜的陳述,往往隻有在情緒最為激動——極端喜悅抑或極端憤怒——時才會發出模糊的“神諭”。鑒於眼下的情形實在與“喜悅”沾不上邊,那對面的憤怒就可以想見了。

神明狂怒到親自下場罵街,這在殷商數百年祭祀中也是相當罕見的異象。或許隻有商王武乙無道射“天”的舉止,才堪堪能與之相比……而當日武乙射天之後,古神狂暴的怒火幾乎摧毀了整個中原,將下了空前的旱災,商人不能不俯首帖耳,舉行前所未有的血腥祭祀來撫慰上神。這些祭祀的細節被殷都的後裔繼承了下來,演變為後世鼎鼎大名的《桑林》之舞,恢弘禮製的代表。

當然,即使在經曆數百年的改造與掩飾之後,流傳至後世的《桑林》依舊帶著昔日恐怖的氣味……以《左傳》記載,晉悼公在欣賞宋人《桑林》之後,便曾因驚嚇致病,幾乎不起——僅僅從這一丁點細節中,後人便能清晰判斷出神明狂怒的嚴苛後果。

但作為直接乾犯神怒的兩位要犯,一人一貓倒並沒有感受到什麼特彆的氣氛。依照古代祭祀的記述,近距離聆聽神靈的怒吼足以撕碎凡人的魂魄。可這嘶啞狂暴的吼叫回響了足足兩分鐘,他們依然好端

端站在原地,隻是眼巴巴注視著遠處升騰而起的煙霧。

“我猜祂一定罵得很臟。”李先生皺了皺眉:“不過小心,祂應該快要過來了——“

話音未落,山穀的地面傳來了轟隆的響動。那是某種沉悶、深厚,連綿不斷的聲音,在起伏中迅速擴散,震顫了方圓十裡的地面。顯然,在被轟炸到短暫斷線之後,懵逼上腦的古神終於反應過來,以不知什麼手段鎖定了對祂抱有敵意的兩隻小小螻蟻,從地底迅速趕來,意圖發泄暗算的恥辱。

隨怒火與聲響一起爆發的是山穀中鬱鬱蔥蔥的草木;這些平靜而無辜的植物在響動中起伏,顫抖著扭曲出絕對不該有的弧度——一切有情眾生所在之處,即為古神法力無所不能之處;植被豐茂的山丘正是“稷神”施展神通的絕佳位置;隻要稍加挑撥,潛伏在地底的草籽、樹根、果實就能隨祂一起破土衝出,化為防不勝防的暗器。

作為司掌農耕的古神,祂對這樣的攻擊實在是太過於熟悉了,熟悉到近乎於本能的地步……在久遠的殷商時代,神明在震怒時發泄自己本性的暴虐,往往便會在凡人(人牲、祭祀、或者某個無意路過的殷商子姓貴族)身上催化各色種子,讓植株寄生於血肉骨骼之上,纏繞血管撕裂肌膚,製造出各種猙獰而又恐怖的□□——這些由人類與植物“共生”的怪異雕塑,是供古神取樂的經典藝術之一。

而今物是人非,封神之後千餘年光景,難免令祂懷念起闊彆許久的消遣……也正因如此,在催動成百上千的植株破土而出時,古老的“稷神”心中竟然生出了期盼;祂已經迫不及待,打算享受凡人那熟悉的慘叫了——

然後,祂就看到一面鏟子當頭拍了下來。

·

不必李先生提醒,在震動響起的同一時刻,林貌就堅決握緊了他的小鏟子;他屏息凝神的緊盯著地面,等到某塊土石忽然在搖晃中炸裂,蓄力許久的大手子立刻跳起,刹那間如猛虎下山,當頭就是一鏟!

“吃老子一鏟!”他尖叫道:“老子鏟死你這個嗶——!”

感到自己一鏟子拍中了某個軟綿綿的東西,林貌趕緊用力往下一壓,然後迅速跳開。他還依舊牢記著李先生的科普,當然不敢離這邪門的東西太近,萬一沾上了稀奇古怪的草籽,那大概會搞出某些能留下終身心理陰影的場景。他憋著氣小跑溜遠,縮在一塊石頭後面打量自己的戰果。

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地面的裂縫處並沒有什麼扭曲的植物,除了一個軟綿綿癱倒在塵土中的木頭小人之外,隻有一點零星散落的種子。就連剛才震顫山地的響動也在悄無聲息中停息了,隻有一層灰霧漂浮在靜寂的上空。

“不必緊張。”虎斑貓依舊正襟危坐、安之若素,隻是仰頭望著漂浮的光點——那光點依舊溫和的閃爍著,看起來天真而又無害:“林先生,我已經告訴過你了,神力間的鬥爭往往能在相當短的時間裡分出勝負;擁有更為先進力量的一方幾乎可以輕易的碾壓落後的一方,連周旋的餘地都沒有……所謂降維打擊,大概就是如此。”

“降維打擊?”林貌輕輕吸氣,忽然想到了剛才軟綿綿的手感:“難道那個小東西是——媽呀!”

雖然被拍扁在地,但小木人依然聽出了凡人那無禮之至的評價。於是祂迅速翻身,狂怒的凝視著那不知好歹的狂悖之徒,同時顯露出自己木質的面容——寬目貫耳、粗眉高鼻、雙手圓抱;任何一個對考古學稍有常識的現代人,都能一眼辨認出這強烈之至的特征。

“媽呀!”林貌顫抖著哀叫:“三星堆走的還是他奶奶的寫實風——”

——不錯,這玩意兒的深刻眉眼與三星堆青銅面絕無二致,都帶有強烈而誇張的“非人”風格;商文化在古巴蜀的分支之所以會打造出如此獨特的器物,看來也是其來有自。

不過,雖然風格並無區彆;但在時光斑駁的青銅面具上,這種容貌尚且可以被視為遠古悠久而玄秘的審美餘音,史前文明偉大的餘暉;而當如此異常的五官真正在木人的臉上活動起來的時候,任何一個審美正常的人都隻會感覺到毛骨悚然,生出某種根植於基因深處的恐懼。

林貌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

“這也太——”

雖然沒有說完,但神祇擺明是被他後退兩步的動作給激怒了;這木人翻身而起,四肢著地,急速向大手子爬來;即使四條木腿又短又粗,這蜘蛛一樣的木偶依然迅速逼近了林貌,近到足以看清木臉上那近乎於邪惡的表情,聽到開闔嘴唇中那尖厲刺耳的噪音——雖然每一字皆不可解,但顯然不會是什麼好聽的話。

林貌退無可退,不能不硬著頭皮舉起鏟子,當面又是一鏟!

木人的詛咒還沒有說到一半,哐當就吃了一招狠的。祂哀號著倒在地面,手腳開始瘋狂揮舞,伴隨著某些怪異的抽動——如果林貌稍微識貨的話,他應該立刻能認出這些抽動的來路。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玄鳥之舞是商代祭祀中最為隆重的密儀,一切玄法與理智的源頭;而當一位古神跳起這樣的舞蹈,那就意味著祂不顧一切,即將發動某種大招——

但大手子明顯沒有彼此謙讓、讓敵手一展所長的氣度,他隻是大聲號叫,同時猛烈揮動鏟子:

“退,退,給老子退!”他在原地換著腳蹦來蹦去,發出在冬天的被窩裡看見了飛天蟑螂的尖叫——好吧,這爬來爬去的小木人的確也有那麼點像蟑螂,更彆說他被擊中後還會偶爾迸出惡心而危險的綠色汁液——“滾開!爬遠一點!——”

虎斑貓依舊高貴的盤踞在某塊巨大的青石之上,隻是默默看著跳來跳去的林貌。顯然,雖說李先生曾經教過他某些鬥毆時發力的技巧,但被巨大的驚慌淹沒之後,林貌也隻會毫無章法的揮舞他的小鏟子了——在李先生看來,這種手法簡直破綻百出,估計都打不贏山間稍微強壯一點的野狗。

……但沒有關係,即使以這樣連野狗都打不贏的身手,也將那四處爬動的木偶敲得滾來滾去,尖叫不斷;隻不過叫聲中多了難以言喻的痛楚,而實在不能再發出那些嘶嘶作響的惡毒詛咒了。

當然啦,這也很正常。作為古神中地位崇高的一員,稷神大概從沒有想過自己還要有下場肉搏的那一天……祂的神通足以製服天下仰仗五穀長大的一切生靈,又怎麼會提防一把鐵鏟呢?

不過,在林貌酣暢淋漓的拍下十五六鏟以後,李先生還是忍不住站了起來。

“你可以收手了。”輕柔婉轉的女子聲音在寂靜的山穀回響,仿佛歌吟:“如果再不收手的話,‘祂’就真挺不住了……”

“還有,大聖,你就真要一直旁觀下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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