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放對(1 / 1)

謝天謝地,這神將好歹沒號出“鬨天宮的弼馬溫”來。大抵也正因如此,那小山粗細的金箍棒並未順勢砸下,將人碾為肉泥;而是略略上抬,棒身自半空急速掠過。激起的勁風淩厲難言,險些把林貌也吹了個跟鬥。

那神將跌得頭暈眼花,卻依舊一眼辨認出了這印象深刻的如意金箍棒,不由放聲哀叫:

“還真是那五行山下的猴——大聖!”

最後一句語氣急轉,驟然低了一個八度:隻見當空仙影搖晃,那大聖竟真從天上一個跟鬥翻了下來,杵著金箍棒立於雲頭;頭戴鳳翅紫金冠,身披鎖子黃金甲,那一番鮮亮光耀、赫赫揚揚,當真是先聲奪人,攝人耳目。

體會金箍棒大小如意的神通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大聖出手又是另一回事。那神將目瞪口呆,連腦子都被震得僵住了:以昔日安天大會所立的規矩,這潑猴不是應該在山下服完他那五百年的刑期麼?

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這樣的狠人——狠猴給放出來了呢?這不是把人往火坑裡推麼?

神將心中萬馬奔騰,一時兩眼發直、言語不得。大聖卻將鐵棍一豎,直指向他:

“兀那毛神,你說是奉令拘人,又有什麼憑據?”

神將戰戰兢兢,心膽俱裂,隻能老實解釋:

“回大聖的話,小神,小神有天庭簽押的鈞令……”

猴哥將眉一豎,頭頂鳳翅隨之搖擺:“什麼鈞令?咱老孫卻不曾聽說!”

神將不覺一愣:“天庭鈞令,與大聖有——”

說到此處,他猛地回過神來,心下卻不由暗暗叫苦——昔日天庭詔安叛逆,曾經封了這潑猴一個超品的“齊天大聖”;而日後鬨天宮降服心猿之時,或許是上面高興得一時失了神,居然忘了下旨罷黜潑猴的官位!

無例不興,有例不廢;天庭舊例,規製如山。隻要旨意沒下,大聖的官職待遇便不可動搖。而這“齊天大聖”雖有官無職,官位本身卻是無大不大,封無可封;若以常理而論,一切天庭的諭令旨意,還真應該知會他一聲才是!

這到底是什麼離了大譜的逆天bug?為什麼這樣的逆天bug要由他這小小天將承擔?

金甲神人的心態直接爆炸,一張臉比紙還蒼白。

但大聖可不會在乎對面的心態。他隻哼了一聲:

“爾等這般怠慢規製,咱老孫也不願多計較。還不將鈞令交出來,讓咱老孫過目?”

有這莫大的名頭壓在背上,天兵亦不敢不從。他戰戰兢兢,小心從袖中取出一份流光溢彩的竹筒,雙手捧於大聖,同時心中拚命自我安慰——既然天庭並未撤銷大聖待遇,那麼為三界一等一的高官轉呈公文,本也是應有之義……吧?

猴哥接過竹筒,展開後略略一掃,眉毛便皺了起來:以他往日在天庭與諸位仙神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經驗來看,這份公文體製嚴謹措辭平正,的確是手續完整的上界鈞令,絲毫也做不得假的。

換言之,那

姓林的小子還真被人給一狀告到了天庭,有極大的一樁案子要了呢。

確認事實之後,大聖不由稍稍猶豫了——若以他數百年前的脾氣,無論旨意諭令,都可以直接扯成兩半,順手再塞進神將嘴裡。但畢竟是在五行山下斬儘心猿,火氣收斂許多;而今也實在不想給那姓林的小子額外招惹上什麼是非。於是回頭詢問:

“你可與那洞庭龍王有何恩怨?”

林貌茫然不解:“恩怨?在下……在下都不認得洞庭龍王。”

“是麼?猴哥揚一揚手中的竹筒:“洞庭龍王全家十餘口,可是泣血力陳,天門鳴冤,奏你助紂為虐,以人力玷汙洞庭勝景,罪大惡極呢。”

林貌疑惑眨眼,不覺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翻滾的紙質合同。整頓雲夢澤淤泥的工程正是從湘、淮一帶著手,消息都已經在關中傳開,說他要以人力改變洞庭生態,倒也不算錯誤。但如何談得上玷汙呢?

大手子心思急轉,口中卻並不辯駁半句,免得被這天兵抓住什麼把柄,成了要命的呈堂證供;他隻道:“想來是有什麼誤會吧?在下願意隨欽差上天,當面與龍王對質。”

橫豎有猴哥撐腰,他也不怕什麼。

猴哥略略點頭,將竹筒拋回給手忙腳亂的神將:

“那咱老孫也不多說什麼了,好歹咱也領著天庭的虛位,就同去看看熱鬨罷——在哪裡審案?淩霄殿麼?”

神將收好竹筒,聞言不由臉色發紫:普天之下,還有哪一個敢把這要命的活祖宗往淩霄殿帶?

他趕緊叉手回話:“區區小案,哪裡用得上淩霄殿?尊神——尊神們就在九天外等消息呢……”

大聖喔了一聲,綻開神目,仰頭眺望九霄,隨即嗤笑:“區區小案?以天外祥雲瑞氣而言,審案的來頭可都不小哪……罷了,五百年沒有見過故人,總不能過門不入吧?”

說罷,他抬手一抓,憑空將林貌攝來,而後架起雲頭,徑直遁入九霄。

·

九霄之外,雲層翻湧、晴空朗澈,飄渺仙影分列於雲團兩側,多半是樣貌古拙、飄飄長袍的高簪道士。形容之中雖無甚出奇,但身側彩光寶氣,紛呈光華,絕並非凡間氣度。

如此靜坐許久,終於有如箭的金光自下方突入,落入雲層,化為金盔金甲,氣勢雄渾的齊天大聖,以及癱軟匍匐,有如鵪鶉的凡人大手子。雖有猴哥神通庇佑,但在探頭看一眼雲層下猶如米粒的小小湖泊之後,林貌依舊兩腿發抖,訥訥不能出聲。

大聖抬頭掃視,朗聲問候:

“——倒還真有些老朋友!多日不見,諸位彆來無恙?”

相較於張皇失措的小小神將,能在雲端高坐的大佬們便要鎮定得多了,顯然是早就知道了五行山下的小小變故;以他們的法力,也不必忌憚。不過,聽到大聖出聲問候,仙神們依舊神色欣然,主動頷首回禮,態度相當之隨和。

除了最後到淩霄殿外鬨了一波大的,猴哥就職數年,在天庭的人緣其實還相當不錯呢。

大聖滴溜溜望了一圈,又額外招呼了幾個舊日天庭往來的好友,言談之中熟套熱絡,渾然並無芥蒂;仿佛不是五行山下闊彆五百餘年,而隻是出趟遠門後回家招待親友,輕鬆愉快之至。

……不過想想也是,按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時間換算,大聖不過是在凡間待了一年有餘,本來也沒什麼了不起。

招呼到一個面容清臒的白衣修士之時,大聖上下打量兩眼,卻不由嗬嗬出聲:

“金闕廣成帝君,廣成子大真人!大真人不在天外天納福,又來湊這個熱鬨做什麼?”

金仙廣成子甚為謙和,隻是微微而笑:“緣是洞庭龍王四處求告,寫了血書到各高人門下鳴冤。責任所在,我等不能袖手旁觀,當然隻得來看上一看,也算做個見證。”

猴哥喔了一聲,又不覺失笑:“原來如此!列位倒真是辛苦……不過恕老孫淺薄,倒從不知道諸位高人如此恪儘職守——聽說千餘年前東海龍王受人毒害,不也曾到天庭上告麼?後來被人痛打一頓,顏面掃地,也沒有誰替他出頭見證呐。果然千餘年來世風變革,迥然不同往昔了麼?”

他慢悠悠說完這句,旁邊立刻就是一連串的咳嗽。林貌尋聲望去,卻見人群後縮著個腳踩風火輪的俊秀孩兒,正以紅綾捂臉大聲嗆咳,借著雲朵隱匿身影。

林貌:……

不是大聖這一番陰陽怪氣,他還忘了三太子幼年時的那遭公案呢!

廣成子笑了一笑,並不作答。但大聖言下之意,儼然已是昭然若揭了:當年哪吒抽龍筋扒龍皮,將東海攪得翻天覆地不能安生,鬨到最後也不過不了了之罷了;而今洞庭湖改造這樣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又上綱上線做什麼?差不多就得了。

——你說哪吒並非凡種,背後還有個護短的太乙真人?那林貌雖出身平平,可也有個不依不饒的齊天大聖撐腰子呢!他太乙真人是得道天仙,我們孫猴王難道便差了?當日戰天鬥地,一路鬨到淩霄殿外的戰績,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顯然,在座的雖都是得道高真,大羅天仙,卻沒有幾個真想下場與大聖論一論長短。於是彼此對視片刻,頃刻間便達成了共識:所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是和一和稀泥比較好。

三清五老四曜級彆的聖人都不在現場,他們這些局外人還能如何?

作為天庭中專職和稀泥的老好人,太白金星咳嗽了一聲,揮袖而出:

“大聖說笑了……”

他正想敷衍兩句,仗著往日招安猴王的情分,勸說大聖息事寧人,不要苦苦與龍王計較。但話未出口,同樣跪伏在雲層中的老龍卻勃然而怒,厲聲開口了:

“分明是奉鈞令問案,諸位高人為什麼遊移不定,語氣含糊?竟還與這五百年前的叛逆稱兄道弟,彼此問候!莫不成仙人們是怕了叛逆的神通,竟要徇私枉法不成?”

此言一出,數百裡浩蕩雲層中登時鴉雀無聲,再沒有一個人開口。雲上數十位仙真神色各異,一齊轉頭盯住了慷慨陳詞的龍王。

就連……就連羞臊不已的哪吒太子,都從混天綾後探出了腦袋,直勾勾望著中央。

如此凝視片刻之後,似乎是判斷出了龍王並無瘋癲的跡象。高人們又收回了目光,隻是心中依舊納悶不已:

【居然敢當眾與那潑猴放對,難道洞庭龍王與他的九族有什麼深仇大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