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三峽(1 / 1)

大概是事出突然,齊天大聖愣了一愣,倒沒有當即發怒。他目光逡巡片刻,望向了某位默默佇立於群仙之後的英挺男子,微微向趴伏哭嚎的老龍偏了偏頭,意思極為明確:

【你罩著的?】

那男子容貌俊逸英武,額頭一縷神光閃爍,正是一隻半開半閉的天目。眼見大聖詢問,他默不作聲,卻隻緩緩搖了搖頭。

顯然,灌江口二郎顯聖真君超然物外,無故絕不會躺這種渾水。

若沒有靠山在後,說這種瘋話便委實有些奇怪了。如此沉默片刻,還是老好人太白金星忍不住開口:

“龍王什麼意思?雖然一時激憤,也不要說錯了話才好!”

差不多得了,你還真要激怒那隻猴子不成?

龍王置若罔聞,依舊堅持:“小王隻求上真們主持公道,莫要因私情而害大義。”

太白金星瞠目結舌,終於一甩衣袖,退至眾仙之後,悻悻然再不出聲——在如此愚鈍的冥頑不化之前,即使以長庚星君曆練許久的脾氣,都恨不能當場來個扁鵲三連,問一問龍王家的腦袋是不是批發的。

既然作死的心意如此堅定,其餘仙神也不必忌憚什麼了。旁觀許久的廣成子稍稍抬眉,平靜開口:

“龍王口口聲聲要主持公道,不知所求的又是什麼公道?貧道看狀子上的說辭,也不過是指責中土朝廷隨意在洞庭湖開鑿工程而已。這樣的事情,至於寫血書、跪釘板、鬨到尋死覓活的地步麼?“

不錯,諸位仙神之所以不辭萬裡,辛苦趕來,並非是因為什麼古道熱腸,仗義執言,而純粹是被龍王一家煩得無可奈何。龍生九子九子不同,洞庭龍王在水族中頗有勢力,竟悍然發動了自家五六十個子侄親眷,造訪三界內名山洞府、三島十洲,又是下跪又是磕頭,又是哭嚎又是自殘,血書釘板白綾訴狀無不齊備,口口聲聲隻要討個公道。

這樣撒潑打滾似青皮流氓的手段,將風花雪月的世外洞府攪得是烏煙瘴氣、煩雜不堪,尷尬場面活像凡間訟棍鬨事的爛俗話本。而也正如凡間爛俗話本的進展,諸位高真百般勸說無果之後,還真隻能被逼著出山管這一攤子破事——沒有辦法,洞庭龍王畢竟有些跟腳,總不能叫他一腦袋撞死在洞府之前。

……也正因如此,高人們的心思委實相當之曖昧。他們倒未必會有意偏袒那來曆不明的凡人。但是吧,隻要那潑猴彆當面一棒子把龍王腦漿子給敲出來,其餘的事情,他們都可以暫時閉一閉眼。

但那老龍委實不知收斂,竟從地上爬起,振振有詞:

“若隻是修一修洞庭湖,老朽哪裡敢多說什麼?不過忍耐而已!但諸位上仙不妨問一問那凡人,他教唆中原皇帝修的,隻是區區一個洞庭湖而已麼?我洞庭湖不過首當其衝而已,而後遭災遭難的,還不知凡幾!諸位上真不替我洞庭想一想,也該替天下想一想!”

說到激憤之處,他竟返身戟指林貌,語氣咄咄逼人。隻是可惜,大手子縮在猴哥之後不露身形,他這

一指頭不偏不倚,恰恰指著的是大聖的腦袋——於是乎一句話還沒說完,這老龍便是嗷一聲慘叫,捂著憑空折斷的手指滿地打滾,用腦門哐哐砸地。

大聖還想上前一步,念幾句咒訣收拾這不知好歹的瘟龍;身後縮著的林貌趕緊上前,扯一扯大聖盔甲的下擺,示意猴哥暫抬貴手,自己還有話要問。

他道:“龍王口口聲聲‘洞庭首當其衝’,不知又是什麼意思?”

如果僅僅隻是控告洞庭整修工程,那其實不足為奇。畢竟工程圖紙已經下發,在京的官員多半都知道個大概,想來也不難打聽。但後續工程的規劃,卻是皇帝與組織之間彼此聯絡的機密,至今也隻在小圈子中流布。龍王又是怎麼知道消息的?

老龍疼痛難忍,呼呼喘氣,聞言卻隻一聲嗤笑:

“狐假虎威!就算你有高人護身,老朽又豈會怕你?我且問你,修整完洞庭湖之後,你這佞臣是不是還要挑唆那中原皇帝修荊水??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水利工程標本兼治,要梳理隋朝以來已經炸成一團亂麻的雲夢澤水係,當然隻有從上遊的荊水、漢水一步步修起。林貌也不否認:“龍王說得不錯。”

龍王怒道:“荊楚水道,命脈所係,也是你隨隨便便就可以修的嗎?小子狂妄,竟然敢做這樣無法無天的事情!”

說到此處,他喋喋不休,開始連篇累牘的斥責林貌膽大包天、自以為是,唾沫橫飛,氣勢洶洶,儼然憤慨之至。林貌佇立原地,面色不變,隻是靜靜聆聽龍王辱罵,而分列兩側的仙真們微微垂眼,神色上則隱約浮出了漠然的倦怠。

龍王辛苦把他們請來,難道就是扯這個皮麼?

這東西有什麼好議論的?

說白了,就是洞庭龍王當場告發一波天仙與凡人私通,吸引來的注意也要比這連篇累牘的水利工程大得多。仙人們被血書訴狀千裡迢迢逼來,而今居然是聽這樣無聊無趣之至的扯皮,那心中的不滿與厭倦,自然難以形容。

龍王滔滔不絕罵了半刻鐘的功夫,待到旁聽的幾位仙家已經不耐煩得左右搖頭,他語氣一轉,又厲聲斥問:

“修完荊水、漢水之後,爾等還要修整長江,是不是?”

居然連這個都知道?林貌眨了眨眼:

“……不錯。”

“若隻是修理這幾條江水,我都不說什麼了,無非任由你們折騰罷了!”龍王大聲道:“但爾等的心思,最後是要落在三峽上的——是不是?”

一語既出,滿場皆靜。原本垂眉合目的仙家們霍然張開了眼睛,目光灼灼閃亮,儼然專注之至。

林貌沉默許久,終於緩緩出聲:

“治理三峽的工程,隻是遠期規劃而已……”

但他的解釋已經沒有什麼效力了。數十位仙真齊齊轉頭,以種種難以言喻的神情注視著這莫知來曆的小小凡人。顧盼之中眸光各異,卻絕不是什麼友善的打量。

激憤的龍王忽然笑出聲來。僅僅俯仰之間,便再沒有了先前那狂躁跳脫,不依不饒的瘋癲

模樣。他緩緩環視神態凝肅的各路仙家,語氣驟然柔和了下來:

“現在,諸位曉得我為什麼要不顧生死的提告上天了吧?”

·

沉默而怪異的氣氛維持了許久,還是老成持重的老好人太白金星開了口:

“年輕人,三峽可不是肆意妄為的地方。”

林貌長長歎一口氣,隻能勉力解釋:“治理三峽隻是大致的方略,並沒有落地成文。即使真有規劃,那也是五六十年之後的事情了。所謂事緩則圓,大唐的皇帝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顯然,他這番話並沒有什麼說服力,而多半隻被當作了狡辯。自然,這本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仙人們未必明白什麼水利、治理,種種工程的原理,但畢竟閱世千年,經曆無可比擬;而在他們的經曆中,某些常識便如鋼煉鐵鑄,是決計不可以動搖的。而三峽那特殊而恒久的地位,便是常識中永不可違背的那一類。

簡單來說,在仙人——或者說此時所有人眼裡,三峽是絕對的天塹,永恒的鴻溝,人力斷不可逾越的障礙。貿然談論治理三峽的可能,便仿佛議論永動機應用一樣的荒誕可笑。

至於什麼“遠景規劃”、“五六十年”?再過五六十年,天塹便不是天塹了麼?這樣明確安排的時間表,反而更會讓有識者錯愕驚駭,難以理喻。

凡人不自量力,妄圖倒反天罡,本也與仙神們無關。但偏偏這姓林的凡人來曆非常,竟然能令中原皇帝言聽計從,施行他那種種匪夷所思的荒謬計劃,委實異想天開之至。不要忘了,上一個——上一個異想天開,妄圖以人力施行種種奇舉的皇帝,可是姓楊名廣。

雖然隻有短短十四年的光景,但廣大帝那強硬浪漫而富有想象力的統治手腕,傳奇而恢弘的履曆,至今仍在三界一切生靈的腦中留下了深刻之至的陰影。隻要稍微想一想隋末那天下動蕩海內鼎沸的可怖場景,即使超凡脫俗不理世事的仙人,那嘴角也不由微微抽搐,難以抑製。而望向林貌的目光,亦愈發不善了。

如果真是隋煬帝一般,以一人之心惑亂天下的人物,那就是痛下辣手,亦算不得什麼——!

林貌未必能體會這個時代對隋煬帝那刻骨銘心、不敢稍有忘卻的印象。但眼見上真們眸色灼灼,他依舊稍稍歎氣,心知自己一時不察,到底落入那老龍的話術陷阱之中了。

以而今觀之,洞庭龍王委實是老奸巨猾,陰損刻毒之至;它早先種種的莽撞愚鈍,多半隻是瓦解警惕的偽裝;而東一榔頭西一棒的逼問,也隻是想引誘林貌親口承認“治理三峽”的事實而已——上仙不懂水利,卻對三峽的印象極為深刻;隻要引出治理三峽的由頭,便能輕易給林貌敲上“狂悖逆天”的烙印。待到這個印象牢不可破,即使林貌再如何爭辯解釋,也難以洗刷了。

即便如此,大手子亦不能不辯解一二:

“長江水患,自南朝後便難以料理,為禍不知凡幾!治理三峽,正是掃清下遊水患的良機。”

一位蓬頭赤發,容貌清奇的上仙斷

然開口:

“三峽豈是人力可及?過往數千餘年,從無此先例!”

林貌笑了笑:

“從無先例,便是不可能麼?以仙人所說,那第一個取火照明的燧人氏,便是逆天而行了?”

赤發仙真並不上當:“何必玩弄這縱橫家的辯術?既然你口口聲聲要治理三峽,總該列出一二依據來。”

“在下自然該好好解釋。”林貌平靜發言:“說實話,我本想背誦某位的詩篇——‘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以此作為論證。但水利畢竟是客觀世界的事情,不宜隨便訴諸權威;而且大唐也絕沒有這‘截斷巫山雲雨’的本事……所以,我想以科學的方法,向諸位講解。”

仙人們大為疑惑:“‘科學’?”

“簡單來說,它是一整套做事的辦法。”林貌慢慢道:“我們打算這樣治理三峽——首先收攏天下善於治水的人才,篩出種種行之有效的方案;而後在三峽上遊挑選一片影響不大的水域,小心的嘗試這些方案。方案嘗試數年之後,再派遣司職水利的官吏逐一考核,總結方案中的種種過失,並逐步糾正。先在觀察和實驗的基礎上,進行嚴密的推論。建立起可靠的模型,再返回實驗和觀察去檢驗它,這就是稱為‘科學’的方法論。”

為了讓千餘年前的古人們能夠聽懂,他放慢了速度,仔細解釋這劃時代的理念,人類思維偉大的方法論革新。而眾位仙人側耳細聽,凝聽片刻後卻不覺面面相覷——以他們的智慧,自然能輕鬆理解林貌的解釋,但正因為理解透徹,所以才大覺驚愕。

科學方法的精深奧妙之處,並不在於它有多麼出人意表,而恰恰在於嚴密且不可違拗的邏輯。隻要你承認邏輯,便不能不承認它難以動搖的合理性。

如此沉默少許,再旁盤坐的廣成子忽然開口:

“即使理論不錯,恐怕也很難實行吧?設若官吏瀆職,爾又當如何?”

林貌面色不變:“這是朝廷千古的難題,在下又哪裡敢侈談什麼解決的法子?不過,千人千眼,總好過一人雙眼。縱然官吏瀆職枉法,駐地的百姓總也能發現一點端倪。暗室虧心,神目如電,總能懲處一二。”

神魔俱在的西遊世界,當然有種種意料不到的阻遏障礙。但相對於普普通通的古代,卻又有莫大的優勢。如果是在尋常的唐朝,那縱使底層民怨沸騰,朝堂上也未必能聽聞一二;但在而今的世界裡,可是真有千裡眼與順風耳存在的。

廣成子抬了抬眉,似乎饒有興趣:“倒有幾分意思。但成事在人,這樣大的變動,中原皇帝會應允麼?”

“這一點不必擔心。”林貌神色從容,莊重開口:“我可以向諸位保證,設若當今的皇帝陛下做不到這一步,不能建設這科學的治理體係,那便叫他李唐後裔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宮掖動蕩,世代不休!叫陛下的嫡親骨肉彼此廝殺,大動乾戈,直到兩敗俱傷為止!”

“——這樣的誓言,這樣的保證,仙人們以為足夠了麼?”

仙人們:…………

廣成子蠕動嘴唇,一時居然做聲不得。即使以他的定力,大概也很難面對這樣有衝擊力的保證。

面對著諸位仙真複雜之至的眼神,林貌隻是微微一笑,絲毫不為所動。

——如果沒有現代力量介入,如果不能建立這科學而民主的治理體係,妥善約束權力,那麼南北朝以來的統治慣性會如跗骨之蛆一樣困擾著整個大唐,直到王朝滅亡為止。在這樣的頑疾下,他那所謂的“誓言”,實則也不過隻是遙遙領先的預言罷了。

·

如此瞠目片刻之後,仙人們各自移開了眼神。

雖然仍舊對面前的凡人印象不一,但方才龍王那“佞臣”、“挑唆”的指責,卻無形中煙消雲散了。——畢竟,佞臣一般不會拿皇帝做這種保證,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