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切割(1 / 1)

到第二日正午時,大雪依舊沒有停止的跡象。反倒是天色昏暗陰沉,連日光也湮滅斷絕。在如此詭異難測的天色之前,即使物資依舊充足,坐守空城的唐軍仍難免生出了不可自製的驚懼,乃至引發了幾次小小的騷動。

但身為三軍主帥,李靖李藥師的態度卻鎮定之至。他隻是命人加快速度,於午後將那珍貴的“大煙花”組裝完畢,運送至城門以外;而後親手撰寫書信,邀請滯留於軍營中的三位突厥俘虜親臨現場,鑒賞這前所未有的奇妙勝景。

三位俘虜當然不會有什麼欣賞煙花爆竹的心情,但被唐軍請到城外以後,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目瞪口呆——唐軍所言之“煙花”,並非他們印象中矮粗圓胖、充塞硫磺的竹筒,而是高聳猶如旗杆的尖錐狀造物。那種嚴謹而流暢的曲線、光滑完美,略無瑕疵的金屬外殼,渾然超乎於已有一切的經驗之外。縱使三位俘虜都見多識廣,亦絕不能辨彆。唯有外殼上幾行鮮紅的大字,隱約還能理解:

【xx工業公司製造】

【軍轉民產品,質地可靠】

李靖並沒有第一時間招呼三位貴客,隻是令士兵們把守四面,依照《安全手冊》嚴格檢查這精貴之至的大寶物。等到各項指標確認無誤。他才轉頭向三位問好,卻又並未安撫身份最為尊貴的頡利可汗,而是向鹿、虎兩位大仙點頭:

“兩位先前的意見,在下已經向長安朝廷轉奏了。”

虎力鹿力兩位大仙愣了一愣,隨後喜上眉梢:他們能有什麼“意見”?無非是請求大唐朝廷獻祭掉突厥可汗,暫時平息神明怒火而已。如今李靖特意將他們請到城外,莫非已經打算答應這微不足道的條件,同意讓他們在現場舉行人祭了麼?

人祭這種事他們熟啊!雖然認不得那高得出奇的金屬尖桶,但隻要東西配齊,他們保管辦得妥當。

李靖無視了兩妖臉上的喜色,又徐徐開口:

“朝廷的意思,也覺得兩位的意見不錯。隻是有一點小小的麻煩,難以料理。”

頡利可汗臉色驟變,言語不能;兩妖則迫不及待:“將軍請說!”

“朝廷的意思,頡利可汗畢竟與大唐皇室沾親帶故,關係匪淺;突厥王庭也曾收留隋朝蕭皇後,看顧有加。有這兩分情誼在,縱然頡利罪惡深重,亦不能隨意處置,有傷國體。”

他從衣袖中掏出一份加蓋有政事堂大印的急遞公文,向兩妖一人亮了亮公文末尾宰相們的簽押,以示自己所言不虛。

兩個妖怪混跡山野,當然不能理解這公文往來、官僚繁文縟節中精深微妙的奧義。他們呆了一呆,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這……”

“我想,而今也不必急於一時。突厥可汗的事,總要皇帝陛下禦準,我們做臣子的才好有主張。”李藥師很和氣的向兩位大仙解釋:“所以,獻祭的事情,能不能稍微緩一緩呢?”

妖魔茫然無措,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什麼“緩一緩”?難道還能在古神面前打官腔

不成麼?你當上古尊神、六天故氣,是衙門裡尋常的小吏押司●[]●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隨隨便便就可以糊弄嗎?

“這恐怕不太合適……”

“我理解兩位的意思。祭祀神明當然是大事,不好拖延。但朝廷那邊意識也很難決斷。所以,能不能請尊神稍微寬限一下時日呢?”

兩個妖怪傻了:

“寬限時日?”

他們平時誠惶誠恐,除了盛大祭祀以外,絕不敢與尊神稍有接觸,又怎麼能請憤怒的神明“寬限時日”呢?這恐怕比與虎謀皮,更為誇張。

“神意高遠難測,恐怕不會在意凡人的祈請——”

“尋常人的祈請,上神或許不會在意。”李藥師緩聲道:“但法師神通高強、資曆深厚,想必在上神前也能說得上話。由兩位親自向上神解釋,便再無不妥了。”

兩妖莫名其妙,抬頭望一望昏黑混沌的天空。他們本想提醒李靖,神明的觸手而今正隱藏於數萬丈高的雲層之外,被狂暴而扭曲的風暴雨雪嚴密保護,絕非人力可以抵達,更不用說什麼“親自解釋”。但稍一思索之後,兩妖臉色驟然變化,翻身便撲向了李靖!

——怎麼說呢,山野妖怪當然不知道西門豹,但人家也不是傻的!

可惜,這時才翻臉已經太晚了。李藥師不慌不忙,隻是從袖中取出一柄小小銅劍,當空虛虛劈砍,綻放出雪白的劍光。

刹那間劍氣縱橫,鋒銳砭骨,由呼吸灌入血脈,沿經脈毀壞五臟,自丹田處爆發出雷霆一般的威力,足以震碎妖魔內丹。這是昔日虯髯客為當今皇帝陛下所懾,不得已摒棄中原而逐鹿海外時,特意留給義弟李靖的護身法寶;而今稍試鋒芒,威力果然一如往昔。

兩妖奔波許久,法力耗竭,如何能抵擋這樣的劍氣?劍光過處慘叫連連,一虎一鹿顯出原形,各自倒在地上胡亂翻滾,竟連逃遁的力氣也沒有了。

不過兔起鶻落之間,變故驟然而生。排列的唐軍早早接到過消息,倒也並不驚訝。反倒是在旁圍觀的頡利可汗臉色蒼白,連連後退,一屁股坐上了身後為他預備的軟墊——然後嗷的一聲,彈跳而起。

李靖招一招手,兩邊等候的親兵立刻上前,將癱軟抽搐的老虎與野鹿五花大綁,四腳朝天攢成一處,一條扁擔挑起,晃悠悠擔上了一旁早就預備好的藤條籮筐。

李藥師瞥了一眼,不由稍稍歎氣:

“國之將亡,果然必有妖孽。突厥的下場,本也是自取其咎……罷了,這兩個妖魔輕重如何?”

挑扁擔的幾人都是軍中殺豬的一把子好手,用肩膀掂了一掂分量便能猜個大概。幾人將籮筐放下,大聲向主帥稟報:

“這野鹿怕不有一二百斤,這老虎則多半在五百斤往上了!”

李靖點一點頭。依照現代的說明書,除自重以外,那枚大號煙花額外運載的物體重量應在半噸左右,折算成而今的斤兩,總在六七百斤往上。但為萬無一失,當然還是越輕越好。

於是,體重較輕的鹿力大仙便有幸得到了親自謁

見神明的機會。三個士兵遵照吩咐,將昏迷的鹿力大仙拖至雪地中?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以鐵鏈將大仙牢牢綁縛在煙花那錐形的殼體上。再三檢查無誤以後,士兵才小心退下,獨留光禿禿煙花上迎風搖曳的大仙。

虎力大仙皮糙肉厚,法力更深,暈過去不過片刻,此時便已醒轉。他手軟腿麻,早已無力反抗,但眼看著唐軍的動作,仍然猜出了一二,當即放聲嘲笑:

“真正是愚不可及!爾等還妄想要抵禦神明不成?蠢鈍如豬,自尋死路!天下蠢貨,無過於此——”

眼見李靖回頭一瞥,虎力大仙愈發興奮,以扭曲喑啞的狂呼亂叫發泄心中的恐懼與憤恨:

“老子知道,爾等的依仗,不過就是那什麼‘火藥’而已!但老子可以明白告訴你們,無論你們這些豬玀有什麼寶物,終究也不過白費心思!我等適逢的神明是司掌天上地下萬事萬物的至尊,隻要是自然所成的造物,都決計無法傷觸他老人家分毫——哈哈,你們自尋死路,必然會被扒皮抽筋、剜心剔骨,也算替我師兄弟報仇——”

李靖抬一抬眉毛。立即便有人走來賞了虎力大仙兩腳,踹得虎妖滿地亂滾,做聲不得。而後,兩個壯漢再將虎力大仙抬起,隨著眾人一齊退回城內,鎖上城門,獨留煙花安置在外。

下午申時二刻,眼見上空雲層起伏,烏黑的氣團已然靠近城池。李靖仰望許久,終於下定決心,按下了手中的按鈕。

一分鐘後,沉悶而厚重的巨響震顫了這小小的孤城,一條豔紅的火焰長龍奔湧而上,徑直飛向了低沉的雲面。即使相隔著重重的城牆屋舍,那噴薄火焰的紅光依舊閃爍刺眼,幾乎如初生的太陽。

唐軍士兵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就連突厥可汗也看得目瞪口呆,精神恍惚,為這樣的奇跡震懾得言語不能。反倒是虎力大仙被綁縛在側,依舊是怨恨憤怒,不能自已。他已經知道唐軍的打算,索性也不再掩飾,直言譏諷:

“這一點小玩意又算得了什麼?不能傷上神分毫——”

話音未落,就見昏暗蒼穹紅光爆閃,火焰噴吐,閃爍猶如金蛇狂舞;淤積數日的雲層頃刻間被狂風撕開,露出了暗沉慘淡的天空,渾茫有如黑洞。而後——而後是某種巨大而狂野的吼叫,一瞬間自九天之上橫掃至九天之下,震顫了草原上每一處最細微的生靈。

圍聚在城池中的唐軍都開始發起了哆嗦。這由天而降的吼叫扭曲狂暴,仿佛是受創的巨獸在嘶聲號叫,儘情宣泄磨牙吮血一樣的憤怒,其刻骨銘心的怨恨與狂躁,真令人不寒而栗,生出某種本能一樣的恐懼。

這是自然威能所引發的畏怖,不可阻止亦不可抵擋,即使牢牢塞住耳朵,號叫依然能穿透障礙直抵心靈,引誘出種種危機四伏的幻想,恐懼莫可名狀。縱然唐軍身經百戰,亦不由顫抖戰栗,不能阻遏。

但這吼聲在倏然間消失了。天空中轟鳴震震,開始閃動雷霆一樣刺眼的亮光,當亮光閃耀到極限之時,狂暴風浪從天而降,嗚嗚尖叫刺耳,儘情□□這白茫茫遼闊草原裡孤立無援的小小城池。

忽而有人開口驚呼,聲音顫抖:

“——看?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快看!雪!血!”

這並非倉促下的口不擇言,當眾人抬頭仰望時,神色中都不由有了劇烈的震動——隻見空中飄飄揚揚,揮灑而下的居然是鮮紅如血液的雪花!

·

“有勞相公走這一趟了。”

李靖抬手示意,親自為貴客斟滿茶水。

當然,茶水與否隻是空設。魏征魏相公的身影虛無縹緲,輪廓淺淡,儼然是魂魄出竅後以秘法趕來,當然享用不了這一碗熱茶,也隻能略微品一品茶香罷了。

“總管客氣了。”魏征稱呼著李靖的官職:“在下走的也是地府公差,哪裡談得上勞煩呢?”

不錯。在聽到李靖信中提及兩個妖人種種不可思議的邪法以後,陽世地府兩面輪轉的天選打工人魏玄成立刻就有了應付的妙法。他托崔判官借到了地府行刑的寶物,以公差的名義橫越千裡,到此料理妖魔。

寒暄已畢,魏玄成自袖中取出了一截波光閃耀的刀刃,凜凜寒氣逼人。據傳此物是天庭行刑的斷刀所化,除了在某隻無法無天的猴子身上吃過一次癟以外,當真是斬妖除魔,無往不利;而今料理兩隻小小的妖怪,自是手到擒來。

李靖仔細端詳這寶貴的斷刃,但沉吟片刻之後,卻並沒有令人押上虎力大仙,而是抬手打開了放置於幾案之側的小盒:

“魏公請看。”

小盒中乘放著一截短短的骨骼,潔白瑩潤、微有血跡。但若仔細分辨,卻能看見骨骼上怪異扭曲、古奧蒼玄的紋路,盤旋交織猶如符咒,渾然不可辨識。

“這是……”

“這是我昨日點放那‘煙花’之後,命人在雪地裡撿到的殘骸。若所料不差,應該便是那兩個妖人口口聲聲所說的‘上神’。”

李靖歎了口氣:“昨日綁縛妖人時,那虎形妖怪口口聲聲的辱罵我等,說這‘上神’乃司掌萬物之至尊,天下地下一切自然所成的造物,都無法傷觸祂分毫。原本我也不放在心上,隻以為是情急之下胡言亂語。但後來……”

他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將白骨一分為二。刀刃刺入骨骼時渾無阻遏,但等到刀尖移開,斷成兩截的骨骼卻又重新合為一體,仿佛他劃開的隻是水流。

魏征的臉色微微而變,伸手撚起行刑的刀刃,同樣是一刀兩段——天庭刑具附帶法咒,一旦割開便絕不能接續,即使大海都可以一刀劈開。但分開的白骨卻再次合並,甚至沒有留下一點切割的痕跡。

魏相公稍稍吸了口氣:

“這妖魔居然說的是真話?”

“多半不錯。”

“那這古神的殘骸,又是如何得來?”

李藥師微微搖頭,又從幾案邊取來一片小小的碎塊。漆黑平整,非金非石,質地怪異之至。

他以碎片的尖端刺入骨骼,這一次斷骨被順利分開,再也沒有合並的跡象。

“這是——”

“這是‘煙花’爆炸後的殘片。”李藥師低聲道:“迄今為止,能切割神骨的便隻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