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瓜洲(1 / 1)

對於專職負責寄生蟲病防治的獸醫站來說,辨認小小的肉蟲自然不成問題。當天晚上王恕就打來了電話,說這應該是普通的絛蟲屬,隻是長得特彆長而已。

“說實話,國內現在根本搜集不到這種尺寸的絛蟲標本了。”王恕好奇的在電話裡打探:“你在哪裡找到的?南亞農村嗎?”

大手子哪裡敢詳細解釋,含糊兩句後糊弄了過去,隻是托王恕送一本寄生蟲病的防治資料過來,最好再推薦一款好用的顯微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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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代杏林魁首,孫真人對新鮮事物的接受程度很高;但縱使再怎麼心胸寬廣,眼瞧著大手子眉飛色舞的炫耀他那小巧玲瓏的便攜式顯微鏡時,還是難免有些疑慮。

“小哥,你說這東西能將細微之物……放大千倍?”

“當然。”林貌自信點頭:“所謂視芥子如須彌,便是如此。其實何止千倍?隻要調配得當,就是放大近萬倍也是輕鬆的……”

傳統光學顯微鏡的放大極限大概在兩千倍左右,不過獸醫站的新設備應用了特殊透鏡,外加電子技術的進步,可以在相當程度上突破極限。除了極為細小的病毒以外,一切宏觀生物都不在話下。

他不說這句保證還好,說出這句保證後孫真人的目光愈發微妙了。他剛才仔細檢查過那傳聞中的“顯微鏡”,雖然也對其精巧絕倫的內部結構大感驚歎,卻實在沒有看出什麼玄奧神秘之處——這玩意兒連神光靈氣都一概缺如,不過就是個精致的鐵坨坨而已,又怎麼可能會有神效呢?

……所以,這少年郎該不會是被自家長輩給忽悠了吧?

什麼“放大萬倍”?就是天庭照妖鏡,也未必有此等神力。

眼見真人目光狐疑,大手子本能的要為現代技術的光輝成就辯護。但他顯然沒法仔細講解數百年來光學領域的偉大興革,一時竟不知如何措辭。還是紅拂察言觀色,立刻拔下自己的一根發絲,雙手捧了上去:

“眼見為實,真人不如先看看這個吧。”

王恕送來的顯微鏡是所謂的傻瓜特供版,隻要在載物台上夾好發絲,儀器就能自動調整焦距與光程。孫真人按照指示在目鏡裡仔細看了一眼,立刻便是悚然色變,連連抽氣,看得林貌頗為得意,面上略微浮起了笑容。

雖然顯微鏡與自己毫不相乾,但這拿著現代技術做顯眼包的妙事,果然還是永恒的爽點。

他極為矜持的開口:“真人可看見什麼了麼?”

孫藥王抬起頭來,神色依舊震動:

“小哥這件神物,真正是精妙絕倫!老朽坐井觀天,太過於自以為是了……唉,想不到連這麼細小的字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林貌愣住了。

——什麼字跡?怎麼還會有字跡呢?難道是鏡頭上標簽沒有撕?

紅拂侍立在側,及時開口補充:

“在下冒昧,先前曾用劍氣在此發絲上雕了‘三人到此一遊’六個字,以供檢驗……”

林貌:…………

好吧,現在輪到大手子悚然色變,連連抽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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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證了神物的效用,孫藥王再不耽擱。他取了村中的井水、土壤、草葉,留待檢驗;而後請林貌一同到瓜州城中診治,分辨真正的病因——身為隋唐當之無愧的醫術領袖,孫思邈不但深諳環境對病症的影響,還隱約總結出了循證醫療的意識:不能僅僅因為病源地的異常就匆忙做出粗糙的判斷,一切診斷都必須落在病人身上才行。

相較於林貌靠一雙腳底板從五行村走來的苦楚,劍仙的法門可就要輕巧多了。紅拂用白紙折出了三隻又壯又高的野驢,馱起三人後腳下生風,撒著歡直奔九重雲霄,風馳電掣一路奔騰,當真比雷霆還要迅疾。

孫真人與紅拂早就坐慣了這滴滴打驢的法術,各自都是優遊自得、閉目養神。唯有林貌戰戰兢兢,心膽俱裂,望一望驢蹄下的萬丈高空後神魂皆冒,隻敢趴在驢背上揪著鬃毛大打哆嗦,順便將驢腹夾得比鐵鉗更緊,恨不能痛哭流涕,將屁股長在野驢背上——也就是這坐騎乃法術所化,任勞任怨,絕無計較,否則遇見這樣無禮的乘客,少說也得撂幾次蹄子。

空中霧氣縱橫,不可辨彆;劍仙與真人倒沒發現什麼異常。隻是狸花貓藏身背包之中,實在受不了這莫名其妙的顛簸,終於鑽出腦袋,大聲怒斥:

“不過是騎一頭驢而已,又不是騎龍,慌張什麼?腰挺直了!”

“讓你挺直腰,你叉開腿做什麼?腿夾緊!”

“朕說的是腿夾緊,不是讓你把這驢子的肋骨夾斷!還有,騎驢子時不要把胯骨翹這麼高——你沒有感覺到這野驢在用尾巴抽你屁股嗎?”

“夠了,你這是在騎驢還是殺驢——”

……

怎麼說呢,李二陛下縱橫疆場十餘年,而今也算是踢到鐵板了;大概從他六歲習練弓馬開始,就從沒有見過如此手忙腳亂、四肢不協調的阿宅——在騎行的這短短半個多時辰裡,皇帝費儘心力,傳授了他此生所知的一切騎射技巧,但也隻讓大手子學會了調整臀部,不再被尾巴抽打屁股而已。

如此教誨三次,聖上終於不能不接受事實了。他咬牙片刻,隻能教林貌側著身躺下,用鬃毛纏住手腕,雙腳在驢腹下呈八字固定。

大手子試了一試,果然大為平穩;不由心悅誠服,出聲讚歎:

“陛下的法子果真神妙啊。”

陛下:……

狸花貓頂著被狂風吹亂的一頭長毛,默默移開了目光。

——雖然這隻是長樂公主六歲時就能一次掌握的法門,但隻要管用,也能稱之為神妙……吧?

畢竟,他也實在不想再對牛談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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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涼州城外降下了雲頭,在牆角將驢子係上。他們剛認了認方位,便立刻有樹邊閒坐的男女一湧上來,七嘴八舌的給孫真人問安,還忙不迭的請孫真人到自家飲茶休息、用些點心——涼州是絲綢之路的要衝,往來商賈如雲,民

生也甚為富庶。大家有錢有閒,是真想請藥王到自己家歇上一歇。

孫真人見多識廣,對這樣的場面早有經驗;他抬手做了一個團揖,先謝過眾人的好意,再委婉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允諾看過病患之後,再與大家相聚。

聞聽此言,興頭上的眾人卻不由齊齊一愣。如此沉默片刻,才有人小聲開口:

“……真人是要去治那吐蛇的怪病麼?

孫思邈欣然點頭:

“不敢說能否治好,不過是略有一點心得,想冒險試一試罷了。”

人群中一時沉默。為首老者左右看了看,才悄聲提醒:

“恕小老兒多嘴,真人請小心些吧!也不要再提這怪病了,還是儘快出城,最為妥當。”

孫真人一時愕然:

“老朽隻是治病而已,想來不會觸犯什麼。”

“治病救人自然是大好事,但真人哪裡知道城中的底細!”老者道:“真人不知,數日前,這晉昌城中來了個不知來曆的女子,生的是貌美如花、國色天香。城中的長史一見傾心,立刻就派人用軟轎將那女子搶——請到了府中。不料,那女子雖是貌美,卻也嬌弱。到府邸後不過數日,便面紅耳赤,不能飲食。那長史心疼得要不得,派了手下四處催逼醫生呢。真人要是撞上,那還有個好?”

“真人又不是不知道,此地長史對大夫最是刻毒,動輒鎖拿扣押,何苦觸他那個黴頭?真要被衙役抓住,怕不是三位都要吃大虧啊。”

林貌在旁聽得一頭霧水。先不說這什麼貌美女子莫名染病的橋段實在有些耳熟,就是言談中那長史的古怪手腕,也真讓人不解。

“就是再如何無禮,總不能冒犯孫真人吧?”他忍不住開口:“難道堂堂長史,連孫真人的名聲也不曉得?”

那老者回頭看他,欲言又止;還是孫藥王微微而笑,輕描淡寫帶過:

“本也是老朽初來時太過急躁,本無十全的把握,卻貿貿然對貴人們提及了這蛟涎致病的謬論。一時觸怒上官,也是有的。”

“這哪裡能怪真人!”有人憤憤不平:“分明是大計之年到了,做官的昧良心——”

話還沒說完,便被旁邊老成的百姓捂住了口唇,不許他妄言。但大手子稍稍一愣,卻立刻心領神會,不禁露出冷笑。

——你要早這麼說,那不就明白得很了?

什麼厭惡大夫,什麼脾氣古怪,聽得大手子真是雲裡霧裡,莫名所以;而今輕輕一句,才真算點破了關竅——鎖拿扣押醫生不是重點,重點是今年朝廷正要“大計”,審核地方長官的政績;那利害之大,關乎身家性命,當然不能讓愚鈍無知的郎中們將這有礙觀瞻的寄生蟲病給捅出去!

——怪病誒!蛟涎所感誒!是不是聽著就有怪力亂神天降災咎的氣味?上天降災禍於瓜洲,難道上下的官吏還能討著好嗎?還想不想進步啦?

在這種由上而下心照不宣的利益共同體前,彆說區區一個藥王,就是神農帝親自下凡,今天也得頂兩個

跟鬥。

林貌唇邊似笑非笑,暗地裡卻已伸手去掏背包——顯然,城中百姓當著陛下的面爆出這等猛料,那才真是鑽心刺骨無可辯駁的巨大恥辱;相信他隻要乘勢挑唆幾句,定可以挾天子而令諸侯,讓瓜洲上下的地方官品一品龍顏震怒的滋味……

還敢叫爺灰溜溜回轉?今日老子不彈劾得他祖墳起火,那都算嘴皮子功夫沒有練到家。

但他尚未拉開拉鏈,便聽心中一聲輕嗬,雖然細微而飄渺,但語氣卻儼然熟悉之至。

林貌啊了一聲,又驚又喜,趕緊在心中呼喚:

“大聖!”

“正是咱老孫。?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大聖漫不經心:“本來分一道元神,隻想瞧瞧你小子的行程。不料天眼一觀,居然看到了了不得的人物呢……”

林貌一頭霧水,悄悄左右張望,但見眾人面帶憤恨,議論紛紛,卻實在瞧不出什麼異常來。

“怎麼,你連這也算不明白?”大聖道:“你小子不是最博聞多識了麼?就算沒有天眼法藏,看不出這祥雲瑞氣,難道連那一位慣用的手段都忘了?五蘊皆空,隨行顯化,還真是高明的大神通。”

林貌打了個激靈。有猴哥這輕描淡寫的一語點破,外加方才那熟悉的即視感,他終於隱約領悟:

“難道是——”

“說來也怪,尊者不在南海納福,到這偏遠邊陲做什麼?靈山也沒有法會吧?”大聖沒有理會大手子的嘀咕,兀自自言自語:“清淨慈悲,普度有情。菩薩慈航至此,難道是要開示白骨觀麼?”

所謂“白骨觀”者,是指覺悟的聖賢以大法力展示肉身腐朽白骨顯現的種種惡狀,以此警示世人,展現榮枯生滅之無常。而以此推斷,那麼長史府中那位神秘莫測的美貌女子,其來曆便呼之欲出了——為什麼要駕臨瓜洲?為什麼又會莫名染上重病?究其用意,恐怕是蓄意引發變故,一定要讓城中的顯貴們親眼見證寄生蟲發病、紅顏化為白骨的異狀,

僅僅在報告中聽聞瘟疫流布的隻言片語,終究沒有眼睜睜看著活人七竅流蟲暴病身亡來得刺激可怖;更何況,這活人還曾是引動情·色,令長史欲罷不能的絕世女子——嬌豔可人的容顏在自己的注視下腐朽敗壞、惡蟲橫生,那種驚心動魄,想來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吧?

如此驚心動魄、直擊心靈,或許長史參軍們也能在恐懼之餘,稍稍共情病人的感受;乃至感動良知,解除城中殘酷的封鎖。

林貌通前徹後想了個明白,不覺有些默然。

“慈悲之心,竟然可以廣博到這種地步嗎?”他感歎道。

這樣的苦心孤詣,恐怕不僅僅是為了救這一城的病人,更有點化當地官吏的悲憫用意;如果長史能在白骨之前幡然醒悟,那麼回頭是岸,也不算太晚。

……隻是,以諸位上進之心的熱忱忠貞,這一點小小震撼,還真未必能動搖什麼。

“菩薩仁心所及,自然是生死人肉白骨,再卑鄙無恥的小人,都能顧及。”大聖淡淡道:“不過,老孫並非觀自在,亦絕無此視眾生如一的德行。咱彆無所長,隻是生平這一點殺性作祟,實在是抹消不得。”

他吩咐道:“你且攥緊左手,隨孫思邈入城去。等見了長史,咱自有道理……”

一句尚未說完,林貌的背包便突然一動,拱出一隻貓貓頭來。

“尊駕要對此地的長官動手嗎?”陛下的聲音同樣在心境中響起,溫文爾雅,不徐不疾。

林貌心中一跳,暗叫麻煩:或許是共服仙丹的緣故,聖上與他聲息相通,儼然也聽到了大聖的傳音;此地長史固然罪不可赦,但身為皇帝,又怎麼能容忍外人隨意處置朝廷命官?怕不是要有一番衝突。

大聖不屑掩飾,直接承認:“不錯。”

“尊駕嫉惡如仇,當然是君子做派。”陛下的語氣相當柔和:“不過,此人畢竟是大唐的官吏,還是要照著大唐律法處置,才合乎體統。”

大聖的語氣有些不悅了:“你又待如何?”

“我想,還是不要太殘酷才好。”皇帝平靜開口:“為首的斬決,其餘棄市,屍體示眾,附惡者一律充軍,也就是了。”

一語既出,心境中似乎都沉默了片刻

“……這倒也不至於吧。”猴哥終於乾巴巴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