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會面(1 / 1)

似乎是被這狸花貓的態度所震懾,猴哥隻稍稍發表了一下意見,便再不開口,保持了絕對的靜默。

眼見已經無人反對,陛下登即做了決斷。他讓林貌將隨身攜帶的通關文碟取出來,沿著縫隙疊成小小的紙方,正面剛好露出鈴印的“天子之璽”,以及房玄齡杜如晦兩位首相的簽名。

“地方五品以上的主政官吏,每三年要到長安大計一次。”狸花貓告訴林貌:“所以,瓜洲城中主事的臣工,一定都認得房、杜兩位相公的筆跡,認得朕的璽印。你隻要手持這張紙方,宣稱是朝廷巡視風紀的欽使,便能出面料理此事了。”

——相較於齊天大聖的打砸逼供,大動乾戈;這樣不動聲色的料理手段,是多麼優雅完美,輕鬆自如呀!

林貌小心折好了紙方,仔仔細細確認了字跡。但作為浸淫網文已久的阿宅,他還是有些疑慮:

“冒稱朝廷欽使,是不是有矯詔的嫌疑啊……”

政事堂與皇帝聯名下發的隻是核驗身份的通關文碟,即使規格再怎麼高到離譜,也決沒有授權林貌拿著這文碟充當欽差、自行其是。以隋唐製度而言,巡邏政務的人選必須要聖上與宰相同時許可,僅僅隻有一份貓貓陛下的口諭,那充其量隻能算非正式的中旨,程序上並不合規。要是以此處置地方官員,搞不好是要招來彈劾的。

身為冰清玉潔、誌存高遠的現代人,林貌可不想背這阿諛奉承破壞朝綱的大鍋。所謂無例不興,有例不廢,官僚係統中,程序合法絕對是辦事的重中之重。因此他殷勤開口,建議陛下再給自己寫一份手諭。即使將來事情曝光,那也是聖上授意,與純潔無知的林貌絕無乾係……

貓貓陛下沒有接話,隻是非常溫柔的問了一句:

“是嗎?”

林貌迅速閉上了嘴。

·

一如陛下的預料,有了這小小一份憑證之後,整件事情便輕鬆到近乎枯燥乏味了。林貌說動了孫真人與紅拂隨自己一同進城,大搖大擺直奔府衙大堂。還未等留守的幾l位官吏出聲怒斥,他便抬手將紙方四民安一招。刹那間滿堂上下的文武官員一起吸氣,立刻就是起身行禮,結結實實叩拜於地——整場過程之順利絲滑,甚至都不必等林貌交代出自己一行人的身份。

大家都是出來當官吃糧給皇帝辦事的,拿的又不是長官的俸祿,憑什麼為了幾l個不相乾的上司頂撞欽差?牆頭草是官場傳統美德,而今不能不嘗。

林貌將狸花貓抱在懷中,而後站立不動,心安理得的接受眾人叩拜,甚至都不願欠身稍稍回禮。以至於滿堂官吏膽戰心驚,一邊行禮,一邊還暗自揣度——以他們的見解,這位少年欽差多半是朝中某位權勢滔天的新寵,故而才這般不可一世,倨傲怠慢,視綱紀有如無物;不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也就是而今形勢比人強,否則好歹參他一筆……

等到恭恭敬敬的一輪大頭磕完,主事的長官上前敬問聖安,。

林貌回頭瞅了一眼油光水滑的狸

花貓:

“聖躬安——你就是此地的長史?”

為首的老登立刻下拜,他起身時瞥一眼大堂中站著的孫真人與紅拂,臉色變得慘白。

“那就不用說了。”林貌隨意點一點頭:“本使查得爾等欺君罔上,肆行不法,壅塞言路,種種罪惡,皆在不赦;著將瓜洲長史、參軍、彆駕等檻送長安,到大理寺再做決斷吧。”

幾l個胡子花白的老頭依次站了起來,雖然周身哆嗦,卻一句也不敢抗辯,隻能任由衙役按住雙手。這就是現實中欽差料理地方官吏的流程,摧枯拉朽,輕鬆之至;絕沒有什麼微服私訪記裡的鬥智鬥勇,明察秋毫;不過動一動嘴皮,便能奪走上下官吏積蓄十餘年的權勢。

說白了,隻要有天子璽印在手,林貌這矯詔欽差代表的便是皇權威嚴;順從欽差入京候審,不過是預備著應付一場大案;忤逆欽差違背聖旨,那就形同謀逆了。

大案要案總歸還要證據;謀逆需要的可隻是行軍方位。

但或許是心有不甘,在被衙役們護送出門之前,為首的長史卻忽的掙脫上身,朝堂中高聲大呼:

“身正而令行!欽差說我‘欺君罔上’,罪臣不敢分辨,但欽使自己便是毫無短處嗎?何必苦苦逼迫!”

聲響所至,一眾皆驚;林貌抬一抬下巴,示意衙役鬆手:

“足下是什麼意思?”

長史奮力戟指這肆無忌憚的少年親貴,須發怒張,聲出如雷:

“欽差身負皇命,舉止該何等莊重自持,方不負朝廷的重托?怎能如此簡慢無忌,居然還在公堂上逗弄狸奴!府衙大堂是國家的公器,怎能容一隻發瘟的花貓在此撒野?這樣的放誕無禮,不是大不敬又是什麼?”

這幾l句義正詞嚴,響如雷霆,震得大堂中回音四起。堂中的官吏垂首屏息,不敢言語,神色中漸漸露出了讚許之色——而今距開國不遠,簡樸之風上下如一;他們當政多年,哪裡見過這樣招搖過市的幸臣?

居然大搖大擺的自家寵物上堂,以為府衙是自家茅廁麼?

面對如此淩厲凶狠、咄咄逼人的指責,年紀輕輕的貴人卻隻是稍稍抬眉。

“喔,這樣啊。”林貌平淡道:“那你到長安去彈劾我吧,正好也算順路。”

長史目瞪口呆,反應不能。瞬息間一部華夏史在他胸口翻騰,但想來想去,自古權奸有如此窮凶極惡、毫無顧忌者,也不過就是趙高、司馬昭等寥寥數人而已,居然一時詞窮氣短,不知如何形容這滔天罪行。

可惜,等不到他回過神來咒罵奸佞,兩邊衙役便一齊上前,將耿直忠臣拖了出去。

·

眼見長史的咆哮聲消失在門後,林貌轉過頭來,神色依舊從容:

“好了,還有沒有誰要提反對的意見?言者無罪,本官絕不計較。”

眾人:…………

眼見萬馬齊喑,噤口不言。欽使抬了抬眼皮:

“——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那我就自己做主了。

這樣吧,在瓜洲刺史尚未到任之前⒙_[]⒙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城中大小事務暫由本地司馬接任,等大理寺審出結果,再做打算。”

瓜洲司馬高齡六十有餘,基本已是養老的年歲,對外事一概不理。也正如此,他才避開了長史的謀算,沒有被一網打儘。

而今重任驟來,老頭自然是愁眉苦臉,但也不敢觸怒欽使,隻能上前領命。

林貌又道:“自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長史欺君罔上,固然有自己的過錯,但總也有同黨狼狽為奸,才能做下這偌大的勾當。以本官的性子,本想一齊料理了。無奈手中權柄不夠,常有憾恨……“

聞聽此言,堂中上下牙齒打顫,一齊發起抖來——以大唐的規製,即使欽差也沒有先斬後奏擅行誅戮的特權;但規製是規製,實際是實際,以這位欽差那擺明了恃寵而驕不可一世的脾氣,真會在意所謂的規製嗎?

欽差慢悠悠道:“所以,本官也不能不委曲求全,應時而變。這樣吧,爾等下佐官先戴罪理政,以功贖罪。屆時,勤懇有功者,可以酌情寬免;本官隻流放一半人,也就夠了。”

這是他與陛下早就商定好的辦法——雷霆手段,連坐羅織,那影響實在太大,弄不好就會人心惶惶;但你要主張隻流放一半人,那佐官們又情願自己調和,覺得這樣也不算太差了。

·

等到佐官們唯唯退去。林貌將懷中的狸花貓放了下來,命衙役在前帶路,準備去見一見那位無辜被擄掠的“孤女”,請藥王為她看病。

雖然大聖已經點破了行蹤,但出於對菩薩絕對的尊重,還是要走一走流程的好,

但衙役剛奉命出門,三人便聽見了身後環佩作響,柔美嗓音如黃鸝啼囀,不勝動人:

“三位是要見小女子嗎?”

林貌紅拂孫真人一齊轉過頭去,卻見大堂廊柱下人影晃動,不知何時已站了個紅裳白衣的年輕女郎,雙鬢鴉色,唇紅齒白,湛湛眸光流轉,說不出的明麗動人。

這樣的容貌,果然不愧於“國色天香”四個字。但垂首之時肌膚瑩潤,哪裡有什麼不飲不食的病象?

這樣公然顯露於人前,擺明是不屑於再有掩飾了。除了林貌早有知覺,神色鎮定,另兩位都是微微皺眉,稍有提防。紅拂上前一步,將大手子與真人一起擋在身後。

“尊駕有何見教?”

大概是見這女子氣度不凡,絕非惡類,紅拂語氣也很溫和。

“不敢提‘見教’二字。”女郎怯生生的抬頭,清泠泠眼波婉轉起伏,顧盼中仿佛水蓮花一樣的嬌羞:“小女子身陷囹圄,幸得幾l位高人搭救。這樣的恩典天高地厚,隻望粉身碎骨,能報得萬一。所以才冒死與貴人們相見,企盼……”

她向三人深深萬福,而後垂手斂眉,再不發一言。

紅拂與孫真人愣了一愣,極為默契的一齊回頭,看著手持紙方的欽差大人。

——顯然,若說真有什麼天高地厚之大恩,那當然輪不到紅拂與孫真人這兩位全程圍觀的吃瓜群眾;真正

要報答的恩人,隻能著落在這氣勢煊赫不可一世的欽差身上……

林貌:…………

——不是,事情不都了了麼?怎麼菩薩還忘不了那隨行顯現,點化眾生的奇特人設呢?

難道瓜洲長史點化不成,而今又要點化他這大唐假冒欽差了嗎?

好吧,能親眼見證尊者顯現紅顏白骨的變化,那本也是莫大的福緣。但已經知道菩薩真身之後,還要對著這副皮囊生出什麼愛戀的情·欲,那未免也實在太鬼畜了……

微臣做不到啊!

大手子囁嚅嘴唇,正想開口拒絕;但心中千轉百回,卻又忽的改變了主意。

如果菩薩一定要凹這報恩的人設,那麼……

他猶豫著思索片刻,終於低聲開口:

“無論在下索要什麼報答,姑娘都會答允嗎?”

紅拂與孫真人面色微變,絕世的女子卻立即點頭,毫無遲疑。

“……那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林貌慢慢道:“在下想請教三個疑問,請姑娘如實告知。”

清逸出塵的美色當前,居然還隻想著問問題?女子的神色中閃過詫異,但隨即又化為溫婉的笑意:

“貴人請說,小女子知無不言。”

“那就恕我冒昧了。”林貌道:“在下本是大唐欽差,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不能不為處處大唐考慮。在下聽說,此處吐蛇的怪病乃是蛟龍涎水所染,因此百姓惶恐,莫知所以。不知這傳聞是否確實呢?”

這一句話說完,就連孫真人都微微皺眉,望向忠肝義膽的欽差——當初不就是這小子口口聲聲,堅稱這怪病乃“寄生蟲”所致麼?怎麼今日出爾反爾,又問起了這“蛟涎”?

林貌並不在乎真人的詫異,隻是直直望著清麗的女子。

女郎略一抬眉,平靜開口:“小女子並非醫祝,不敢妄議病因。此處獨利河倒的確有兩條蛟龍,但年前便已遷入東海了。”

既然早已遷入東海,那與近日的怪病便無甚乾係。但欽差喔了一聲,卻兀自發話:

“雖然早已遷入東海,但嫌疑也未必能完全洗刷,還是要詳查才好……以大唐律法而論,若蛟涎之說屬實,那便算是犯了巫蠱詛咒的罪過,少說也得是個大辟呢——這樣的罪過無可饒恕,即使遠在東海,也當傳訊鞠問才是。姑娘以為如何呢?”

女郎默然片刻:

“那兩條蛟龍未必有罪。”

“隻是假設而已。”欽差很有禮貌的說:“身為陛下的近臣,天職便是懷疑一切可能觸犯刑律的罪人;這是在下多年的習慣,一時也改不了了。隻要觸犯大唐的正當利益,那無論罪犯遠在海角天邊、上界幽冥,我等大唐的臣子,想必都有權利表達適當的關切,並對刑法應用範圍做出合情理的管轄擴展,對吧?”

女郎:…………

不是,你這一串串來得比順口溜還快,說的都是些啥呢?

女郎緩緩道:“這不是小女子可以做主的。”

“我沒有問姑娘能不

能做主。”大手子堅持道:“我的問題是,姑娘是否反對我的意見?——姑娘可是答應了我的,一定要如實回答這三個問題。”

天下沒有食言的菩薩。真要一步步逼問到這一環,也由不得尊者再行推脫了。而形勢至此,菩薩又還能回答什麼呢?

容色嬌美的女子躊躇少頃,終究隻能歎氣:

“隻要理由正當,小女子自然不能反對。”

終於得到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大手子眉毛一挑,幾l乎要露出誌得意滿的笑容。但他立刻忍住,矜持中不顯分毫。

小人得誌是翻車的大害,在完全達成意願之前,還是謹慎的好。

“在下暫且沒有疑問了。這最後一個問題,便留到日後再說吧。”他和風細雨的說:“姑娘累了嗎?便請回屋休息。”

隻要這一個問題還沒有問出,那麼他與菩薩的因緣就不會斷絕,將來呼天天應叫地地靈,一定還有見面的時候。

女子不再言語,屈膝向三人再次行禮,飄飄然徑直離去,並不回顧。

·

送走這來曆不明的美貌女子後,林貌理所應當占據了長史空下來的宅邸;他要儘欽差的職責,監督著此地的官吏厘清病原,因此要歇兩三日再走。

林貌打發乾淨下人,四仰八叉栽到新鋪的褥子上休息,用心體會這中古時代的奢華——雖然比不上現代絲織品的光潔細膩,但用材上卻絕對真材實料。現代社會能有虎皮與鹿皮做成的褥子嗎?你彆管舒不舒服,你就說上不上檔次吧!

在欽差大人誌得意滿,打著滾享受腐朽生活之時,自大堂以來靜默了足足有大半個時辰的狸花貓終於幽幽開口:

“你為什麼要擅借朝廷的名義,問菩薩那三個問題?”

聽到如此汙蔑,欽差立刻從褥子上爬起,義正詞嚴的回駁:

“第一,欽差在外,本就有專斷之權,這怎麼能叫擅借?”他理直氣壯:“第二,在下——臣哪一件事情,不是為了大唐著想?陛下此語,叫臣心寒!”

真是打蛇隨棍上,居然這麼快就接過欽差身份,開始自稱臣了?

狸花貓不願再糾纏身份的事:“那你提的那兩個問題,又有什麼用意?”

“能有什麼用意,不過是一片赤膽忠心罷了!”大手子振振有詞:“陛下難道就不明白臣的苦心?”

“什麼苦心?第一個問題也就罷了,第二個問題又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合理關切’,什麼又叫‘管轄擴展’?”

陛下在現代見識過諸多光怪陸離的知識,早已不是當初那隻天真無邪的小貓咪了。他深深的明白,雖然這個新世界看起來溫和而又寬厚,但某些高明專業的領域,卻最善於用溫柔體面的話語,包裹最為血腥淋漓的殺機——這種技巧,又在法律與外交界體會得至為明顯……

前車之鑒在此,由不得陛下不警惕萬分。他懶得思索那樣措辭精妙的套話,徑直逼問林貌。

林欽差默了一默,終於小聲開口:

“這個嘛……‘基於合理關切與最低利益聯係而進行的權力擴展’,其實還有一個更有名氣的稱呼,叫做‘長臂管轄’,如果過分一點,甚至可以稱為‘治外法權’……”

狸花貓:…………

——托網絡的福,這個稱呼它還真懂!

“你要對上界搞長臂管轄那一套?”陛下不可置信的開口。

“怎麼能說是搞長臂管轄?!”林貌奮力狡辯,額上的青筋都隨之綻起:“臣隻是未雨綢繆,預先從菩薩處得到了長臂管轄的法理依據而已!……法理上的事情,能叫‘那一套’嗎?”

爭辯到此處,大唐忠臣林欽差決定運用網絡話術,熟稔的倒打一耙:

“——再說了,難道陛下又不想對上界搞跨界執法、長臂管轄嗎?”

狸花貓抖了抖胡須,一時竟有些詞窮。

僅僅刹那之間,西遊世界裡的種種逸聞便在它腦中逐一浮現——唐僧西行的短短十餘年間,諸多神仙的坐騎紛紛趁隙下凡,在為禍一方後卻能平安折返,於仙界自在逍遙,絕不受人間律法的約束……

他舔了舔毛茸茸的上巴:

“——朕又沒有責備你,你那麼急迫乾什麼?”

·

白衣紅裳的女子飄然走出大堂,卻並不折返自己的臥房,而是徑直踏入長街,信步走入人群之中。

街道處人來人往,摩肩接踵。但人人擦肩而過,卻絕沒有留意街邊這美麗不可方物的女郎。唯有拐角處的攤販緩緩站起,抬手向女郎招呼。

這攤販白發蒼蒼,正是日前為孫思邈示警的老者,隻是此時破衣爛衫,皮膚黢黑,再也看不出城外衣冠楚楚的體面模樣了。

女郎緩步上前,與老者相視一笑,彼此並肩而行。輕煙一樣拂過街巷。

“真人下凡遊曆,為何要揭破貧僧的行止?”

“……菩薩說笑了,貧道不過多了兩句嘴而已,又能揭破什麼?再說,菩薩不也暫留貴步,特意指點了那小子麼?”

“談不上指點。也就是見一面罷了。”

“那小子法力不高,見識卻甚為古怪,每每有驚人之語。菩薩既與他見了一次,想必彼此已經聊過了。不知又聊了些什麼呢?”

“……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