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張運在望山城人口中並不是這個樣子,但路過張家門前,偶爾會聽到裡面傳來的動靜。
誰家中不會鬨老鼠,加上張嬸從未在人前說過半點張運的不是,自然也不會有人多心。
可今日黃縣令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平日歹人溫和的張運,在家中竟會是這樣子。
就連牛嬸身為鄰居這麼多年,若不是跟著趙將軍夫婦過來,她都不知道。
張嬸疲倦得趕著他們出去。
“走吧,走吧,一切出去說。”
眾人再次返回了牛嬸家的屋子,牛嬸手忙腳亂得給她拿了個凳子,神色不自然道:“你坐吧。”
黃縣令亦是憤然:“張嬸,你也是個明事理的人了,怎麼家中孩子如此大逆不道,你也不跟人說,一個人憋在心裡呢?”
“家醜不可外揚,加上他如今好不容易在外面謀了份差事,我怎麼敢說,況且,他正常的時候待我挺好的,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重重歎了口氣。
“都是那些該死的蠻子,若不是他們毀了我兒的手腳,他不至於一人在屋中悶上五六載,不出來見人,他隻是心裡病了,我擔心外人知道以後會對他指指點點,遠離他。”
趙臨川沉默著,最後自責道:“對不起。”
張嬸擺擺手:“姑娘你今日才剛到望山城,說什麼對不起,在說現在因為趙將軍和諸位將士齊心協力,才有了安穩日子可以過,感謝趙將軍都來不及,又怎麼會責怪赤霄軍?”
她忽得彎起眉眼,拉著趙臨川的手,笑容和藹,日光落在頭上,趙臨川蹲下身子,回握住她的手,重重點了頭。
“赤霄軍乃我大齊最勇猛的將士,個個都是保家衛國的好孩子,我的孩子能撿回來一條命已經很不錯了,心上的傷痕我也知道需要時間來治愈,尚且能看著自己孩子,那些戰死沙場的孩子父母見不到得多可憐,想到這裡,我再望著我家張運,日子也就不那麼難過了。”
方才張運那樣子,依舊是橫在褚玉心中的一根刺,結果已經發生,可也是成為窩裡橫,橫行霸道的理由,若沒有張嬸操持這個家,他哪能安穩度日,不光看不到張嬸的付出,甚至認為理所應當。
張嬸也從未虧待過他。
“可是張嬸,如果不讓他明白,光是你一個人擔著,你身子遲早會垮掉的,你兒子這般對你,高興了來你跟前孝順,不高興了又砸又罵,攪得不得安生,他的遭遇我倍感同情,可這也不是你任勞任怨的理由。”
褚玉出聲,想起家中自己的遭遇,“人生坎這麼多,他不自己邁出這一步,宗門更不能日後事事都讓著他,他對所有人都以禮相待,唯獨對你,在家中暴戾乖張,此事應當改變。”
張嬸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在嘴邊卻又說不出一個字。
趙臨川也勸道:“將軍說的沒錯,張家嬸嬸,若是任由他這般,你在家中日子想必也不會好過,人在世,不過圖個安穩,大環境下尚且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可小家能改。”
黃縣令道:“這可有什麼解決辦法?”
褚玉答道:“我有一個朋友,也是因常年在家中積鬱成疾,心頭有憂愁難以排解,一度覺得自己融入不到人群中,後來她身邊的人告訴她,她一定能尋到自我價值的,於是她終於在及笄那日,於盛京城的青雀台上紅袖一舞,隻為餘生,隻要心中有希望,心裡定有光明。”
趙臨川聽到及笄青雀台上紅袖一舞,目光一滯,他深深注視著褚玉,聽著她繼續說道,“縣令大人,你且先看看望山城中可有什麼適合他做的事,挑幾樣不用走動的給他送去,儘量在讓他多接觸人群,與人交流,切莫讓他再自行封閉起來。”
趙臨川提議道:“我記得將軍跟我說過,望山城收留了許多因為戰爭落下殘疾的人,有一個當年他的摯友也在其中,無家可歸都集中住在城北的那片荒地上,他們平日裡也會做些手工出來賣,將張遠送去那裡,那裡有比他更慘的人,相信他在治愈彆人的同時也能治愈自己,他本性不壞。”
褚玉點頭:“張嬸考慮一下?”
張嬸思索後便道:“我都聽你們的,我會出城去老家馬家村避一段時間,後面的事就拜托你們了。”
她轉頭看著牛嬸繼續道,“那隻雞我也不爭了,是牛家的就是牛家的罷。”她緩緩起身,注視著牛嬸,“牛家妹子,讓你看了笑話,這些年打擾你們家了。”
牛嬸不耐煩擺擺手,沒好氣道,“這有什麼好道歉的,這隻雞就輕易得來,我心裡倒是有些不爽快,在我隔壁住這麼久,想想你不在我還有些不習慣。”
說到最後語氣倒是變得扭捏起來,有些不舍。
張嬸怔住最後哭了起來。
褚玉抬頭,遠處青翠的望山巍峨高聳直入青雲,邊關的春風不如內地濕潤,吹在臉上有些乾燥,日落西山,紅霞漫天。
他們回府時田嫂已經備好一大桌飯菜,給他們接風洗塵。
燭火融融,杯盞碰撞,暮色降臨後,天上繁星閃爍。
趙臨川帶褚玉出門消消食,明日她就要去軍營,其中還有好些事要叮囑,在街上他絮絮叨叨說了好多。
“趙將軍若是放心不下,明日隨我同去如何?”
她轉身倒走,面對著趙臨川,笑得眉眼彎彎,燈火的光暈落在她身上,少年身軀乾淨的臉龐偶有兩捋碎發拂過。
時至今日,他們都能坦然面對原先屬於自己的身體套在了彆人身上,但瞧著自己曾經的眉眼,有些時刻,卻顯得無措起來,感覺甚是怪異。
他們成親那日因有聖旨在,故而匆忙,第二天一早就啟程回了望山城,時日轉瞬即逝,昔日彼此的臉龐卻又曆曆在目。
“如此也好,反正醜媳婦遲早要見家屬的。”
趙臨川回以同樣笑顏,褚玉明白趙臨川這是在說她的長得醜。
她不甘示弱回道:“鮮花都插在牛糞上了,嫁狗隨狗咯。”
他笑吟吟看著,褚玉轉過身和他並排走在一塊。
望山城的夜市雖說不比盛京繁華,可熱鬨絲毫不遜色,難得的安穩日子,百姓對未來也是充滿希望的,苦中作樂,人人都向往著日後真正的太平。
望山屹立,像年邁慈祥的神明,溫柔得注視著他腳下曾經滿目瘡痍飽受戰火的生靈,他生長在這裡數百年,若會有心願,那一定是風調雨順,平安喜樂,福嗣綿延。
“褚玉,今日你說的你那個朋友,是你麼?”
趙臨川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凝望著。
褚玉被他拉得一個轉身,剛好錯過身後的噴火雜耍,火光亮了起來,照得趙臨川眉眼清明。
她一怔,笑道否認:“不是。”
火光暗了下來,“當真?”
“當真,趙將軍為何會這麼問?”
“無妨,我也有一個朋友,曾為她一顧,至此夢裡兩載,隻是與他們而言,不過是素不相逢,相逢不相識。”
“你朋友喜歡她?”褚玉心裡微動。
“不喜歡,隻覺紅顏驚鴻。”趙臨川否認,“年少不知事,作風流罷了。”
火光明明滅滅,有人孩童嬉笑跑鬨闖了趙臨川一下,猝不及防地他跌進了褚玉的懷中,聽見那顆股跳如雷的心。
望山城認識趙臨川的百姓紛紛圍攏鼓掌歡呼,在他們眼中,是新娘子撞進了將軍的懷中,郎才女貌,甚至般配。
可實際上,褚玉尷尬的不知道該把手往何處放,趙臨川自己跌進自己懷裡,面紅耳赤。
他忙不迭穩住自己的身形,羞得跟個大姑娘似的轉身就跑,可沒跑兩步折返回來拉著褚玉倉皇而逃。
遠離熱鬨的人群,走在窄巷中,就著夜色,歡笑聲如浪潮逐漸遠去,隻剩下安靜的風聲,此地跟外頭的熱鬨有所不同,這裡零零散散擺著茶攤,坐在茶攤上的人多數是一些望山城的文人騷客。
“趙將軍,你為何會知曉張家跟牛家的事,就連張運的情況都知曉?”褚玉忍不住問到。
趙臨川鬆手活動了手腕,側頭瞥了一眼褚玉,解釋道:“我常年在望山城生活,接觸過不少因戰亂導致家破人亡或者殘疾的人,發現他們或多或少心裡始終有道疤痕難以治愈,隻不過有人選擇向前,有人選擇停在原地,還有一類人跟張遠一樣,選擇逃避,黃縣令曾經找人計算過望山城中這類人的數量,有些人能夠自愈,自愈不了的就會情緒不穩,哭,鬨,易怒,渾身帶刺,這些都是他們的特征,無法正常的融入人際關係中。”
他說著腦海中忽然想起宮宴那日,瞧見褚玉怯生生跟在褚閒身後的模樣。
那時候他身邊的世家子弟笑著跟他說,瞧,那個就是名動盛京城的褚玉,世家小姐的典範。
爹是當朝太傅,又是太子的老師,母親的妹妹是貴妃,可謂如日中天。
通常家世顯赫的小姐公子,應當是見慣了這樣的盛大場面,褚玉卻是個例外,像隻誤入狼群的小白兔,膽怯,不知所措,惶恐。
他笑著收回視線喝下不知是哪家公子哥敬的酒,搖頭道——名不其實。
就如同他前晚上瞧見褚玉為了一個丫頭要從高台上跳下去,翩然離去的身影再次出現在眼前。
宮宴上,她好像很喜歡看他。
起初他並不知其中緣由,隻覺目睹她兩次生死,覺得這姑娘行事偏激,沒有什麼求生的念頭。
後來當他真的經曆褚玉日日經曆的事,他才知曉她的苦楚。
眼前這個丫頭,自從身體同他互換之後,何嘗不也是在自愈著,笑迎人世間。
趙臨川收回心神,繼續說著,“但是後來,我發現張家嬸嬸的兒子張遠同樣也是戰亂的受害者,常年閉門不出,將自己封閉起來,不生病都難。”
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褚玉,比他現目前身形高上不少的褚玉聽到這句話神色黯然。
她暗自歎了口氣,聲音幾乎弱不可聞,自嘲道:“是啊,常年封閉,內心受挫,活著困難。”
待他們走到一處茶攤前,茶棚簷角掛著兩盞燈籠,橘色的光照在她臉上,見她神色悲傷。
而他的餘光卻瞧見了牛嬸家的兒子牛從文帶著他未來新婦宋姑娘從一家賭坊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