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趙臨川警覺大事不妙,忙扔掉手中狗尾巴草,端正態度學著褚玉的樣子。
“娘親,你在說什麼,自是從院門出去的。”
沈蘿表情並未鬆動,她從手中拿出一把鎖,“跪下!”
他聞言跪地,盤算著脫身的法子。
褚玉閨房每夜都會落鎖,此事他是知曉的,但因白日褚閒回府,同沈蘿起了爭執,二人不歡而散,故直至府中所有人入睡都未曾鎖房門,他才敢偷偷溜出去,沈蘿手中的鎖又是從何而來?
莫不是詐他?
“褚玉,你是不是瞞著娘親什麼?告訴娘親你怎麼出去的,娘親就不罰你。”見他遲遲不曾開口,沈蘿放軟語氣好聲勸說。
趙臨川思忖片刻,一口咬定,“自是從院門。”
上一秒和顏悅色的人立刻神色大變,揚手將巴掌落在他臉上,力道不輕。
趙臨川身子不穩差點趴在地上,耳邊嗡鳴伴隨著沈蘿淒厲尖銳的聲音。
“你胡說!”
沈蘿從李嬤嬤手中奪來戒尺,他尚未跪直身子,後背又傳來鈍痛。
“褚玉,你說謊!你院門我白日裡就上了鎖從未取下,你老實說你到底怎麼出去的!”
聞言他暗自倒吸一口涼氣。
沈蘿不僅在房門上鎖,就連院門也落了鎖,他白日去偷聽他們二人爭執也是翻牆進出,並未想到院子門都會上鎖。
若說翻牆容易暴露,隻能咬死從院門出去,沈蘿不至於將親女兒活活打死。
“是從院門,並未說謊。”
‘啪’得又是重重一下。
“前些日子趙臨川將你送回後,你行為變得古怪,言語不似從前,我本以為你是心中對我有恨,對你嚴加管教未曾多言,想必是我太過心軟,方才見你舉止粗鄙判若兩人,你作何解釋?!”
趙臨川垂眸,雙手疊至額前,叩首伏地。
“女兒不想作何解釋,一切都是娘親逼我的。”
“我含辛茹苦將你養大,想把你推到高位,褚玉你為何就不明白娘親的苦心?”
趙臨川起身一臉平靜:“娘親可曾想過,外公家現如日中天,恭王有意爭儲,沈貴妃讓你將女兒嫁給太子,是何打算,至褚家,至我於何地?”
沈蘿張了張嘴,她睜大雙眼難以置信望著言語行為陌生的女兒。
平日溫順的姑娘,現卻露出了鋒芒,眼底嘲諷毫不掩飾。
可她就這麼一個期盼,從這個女兒出生開始,她的妹妹就告訴她,看面相定能大富大貴,若有意栽培,做個未來太子妃也不是問題,有朝一日母儀天下,她在母家中也能抬起頭來。
那年,沈貴妃膝下一子年有五歲,楊皇後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封為太子,褚玉出生時,太子年僅三歲。
她看著懷中孩提,人往高處走,她也想爬到高處。
沈貴妃拉著她的手道,“姐姐,你我姐妹二人,要往那高處去,我現在雖是小小妃嬪,我的孩子不會讓他爭儲隻讓他做個閒散王爺,未來榮耀,你我姐妹二人同享。”
沈蘿倏地回神,手中戒尺重重落在趙臨川身上,哭喊著,“你說謊,你是為了清韻那丫頭來報複我們!人往高處走,我嫁給你爹誰知他不爭不搶,兩袖清風,我不想回娘家時一而再再而三被宗族人恥笑,我想讓你當太子妃有何過錯!”
“娘親,爹如今在朝中也算中流砥柱,這些還不夠嗎,面子是靠自己掙來的,不是彆人給的,為何想卷進爭儲後宮的勾心鬥角中?高處不勝寒的道理你也該明白。”
趙臨川挨著沈蘿的打,企圖說服她放下心中執念。
“我這輩子也就指望著你了!”她哭著,“褚玉,你不該忤逆我的,我是你娘,你要對我百依百順,什麼都聽我的,你不該忤逆我的。”
趙臨川輕輕呼出一口氣想製住發瘋的沈蘿,還未動手,院子外一陣急匆匆腳步聲和急切聲音傳來。
“給我住手!”
沈蘿哭得滿臉淚痕手上動作一滯,愣愣朝聲音來源望去。
褚閒大步流星走到他們中間,將女兒拉到身後,擋在跟前。
“我是太子老師,官居太傅一職,你將家中女兒送到太子跟前當太子妃,這會引皇上猜忌,其中道理你怎會不知?沈家這樣做無非是想將你我拉進旋渦之中,我白日與你說過利弊,你怎還未想通,阿喜也是我的孩子,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你更不該稍不順心意又打又罵。”
褚閒說得痛心疾首,到最後悲憤交加,更是無奈。
趙臨川一言不發,褚閒的身子擋在自己跟前,他忽然很想回邊關,去爹娘墳上瞧一瞧。
他和爺爺相依為命至今,他家中情況簡單,不如褚玉複雜,但他父母雙亡後,十歲便上戰場,獨自在邊關無依無靠,什麼事都是靠著自己解決,已經好久沒感受到被人護著了。
他想他爹娘了。
回神見褚閒拉著她略過淚流不止的沈蘿身旁,“阿喜,彆怕,爹在,就算跟沈家撕破臉,爹也護著你。”
沈蘿被褚閒說得發愣,淚水潸潸,悲從中來,多年委屈儘數吐出。
“褚閒,你從娶我至今心裡從沒有我,我這一路走來,又何其容易,婚姻不過都是女子未來一生的籌碼,我為褚玉這般謀劃,不過也是想她日後好一點。”
褚閒聽聞此話駐足並未回頭,趙臨川瞧見他紅了眼眶。
“阿蘿,我娶你,自是心悅你的,隻可惜你覺得那時我人微言輕,答應嶽父隻是為了利用你家權勢往上爬,是你從始至終都不信我這片真心。”
沈蘿一怔,望著進屋子去的丈夫女兒,她站在院中,又哭又笑。
月色如水,三月的夜,格外的涼。
*
褚玉已在書房外躊躇許久,怕什麼來什麼。
在她舉棋不定時,書房就傳來一道蒼老帶著怒意的聲音。
“臭小子,回來了還杵在外面乾什麼,難不成要我老頭子請你不成?”
褚玉閉了閉眼,視死如歸推門,一進門就瞧見趙太師拿著一把掃帚欲要往她身上招呼。
她下意識僵在原地,等著掃帚落在身上。
出乎意料的掃帚在半空中就停了。
趙太師不滿得瞪著她,“臭小子,往日我要揍你,你上躥下跳得跟隻猴兒一樣,現在怎麼不躲了?”
說完將掃帚遞給守在屋裡的老仆,拂袖坐在榻上倒了杯茶。
褚玉眨眨眼睛,立馬上前討好道:“爺爺您身手好,我都反應不過來。”
她捶著趙太師的肩膀,甜言蜜語哄著。
因為趙臨川跟她說過,老爺子最吃這一套。
趙太師冷嗤一聲,故作嚴肅:“你小子少來,這兩日都乾什麼去了,往日我去溪山居釣魚,你還屁顛屁顛過來尋我,怎這次回來不見你來,若不是府中人通報,我都還不知道。”
“這不是身邊突然多了很多事,抽不出身來。”褚玉幫他揉著肩膀,笑道,“爺爺說的是,孫兒不孝。”
老人家終於露出了笑容,樂嗬嗬指著牆角被紅布蓋著的架子。
“去把紅布揭開看看。”
褚玉上前,揭開紅布,是一個武器架子,上面放著一杆新的長槍,槍頭鋒利無比,上面鐫刻著複雜花紋,通體黝黑,顯得十分不凡。
“喜歡嗎?這可是我費了好大勁兒尋到那個手藝極好武器匠人讓他打造的,一直等你回來送你。”
趙太師不知何時起身走到她身後,摸著他下巴花白的胡子,樂嗬嗬地。
若是換做真的趙臨川,他肯定喜歡,但現在皮下的人不是趙臨川,是褚玉,她嚇得不輕,白日裡昭文帝讓她耍槍的恐懼瞬間占據大腦。
她儘量模仿著趙臨川的語氣道:“喜歡,這麼好的槍,當然喜歡!”
“喜歡,那和老爺子我試上一試如何?”
來了,又來了!
褚玉忙推脫道:“爺爺,如今天色很晚了,不妨改日再試試?”
誰知老爺子臉色一面,吹胡子瞪眼:“不行,難得你回來一趟,都不知道你會在盛京城待幾天,萬一你明日就走怎麼辦,現在必須和我練練!”
她顫顫巍巍伸手碰到槍身握住,想提槍發現架子上的東西紋絲不動,轉頭對上一臉困惑的趙太師。
單手不成,褚玉雙手握住才堪堪挪動一分。
對從不鍛煉的她來說,太重了。
“這槍重麼,我可是按照你身邊那杆的重量來的……”趙太師嘀咕著上前,雙手握住鉚足了勁用力提槍,下一秒意味深長瞧了一眼‘他’,鬆開一隻手,單手輕鬆將長槍提起來杵在褚玉跟前。
“臨川,莫不是受傷了?”
趙太師將長槍放回槍架上,回到榻上,語氣關切。
一個老人家都能提起長槍,這事情沒個合理說法糊弄不過去的,褚玉也留了個心眼,沒有順著趙太師的話往下說。
“並未受傷,隻是今日身子不濟,渾身乏力使不出力氣,休息幾日便好。”
“我還以為你又跟上回一樣,帶著一身傷回家,也是不肯同我比試,在你走的時候千叮萬囑要你下次回來切莫再受傷,我還以為你都忘了。”
趙太師端著茶湊到嘴邊,不鹹不淡說著。
褚玉上前拱手:“爺爺的話孫兒不敢忘。”
他放下茶杯指了指身旁的位置,神色和藹,“也彆站著了,坐,我讓人備了你最喜歡的桃糕,一會兒給你嘗嘗。”
褚玉念起前些日子在街上聞到桃糕香甜氣味兒實在誘人,心心念念許久,在今日卻能嘗到,心頭陰霾散去,語氣不由多了幾分輕快。
“謝謝爺爺!”
趙太師跟身旁老仆對視一眼,老仆離開後再次進門,手上多了一碟熱乎的桃糕。
他將糕點推到褚玉跟前,眼底笑容不減。
“吃吧。”
吃完最後一塊桃糕趙太師便放她離開了。
回房後褚玉將趙臨川給她的信打開,將上面明日上朝細節熟記於心才脫衣睡去。
早朝時倒是相安無事沒有生出什麼波瀾。
隻是幾個文臣在一些理念上小事吵了許久,最後不知是誰提到太子妃一事,又吵了許久,吵得昭文帝受不了,撂下一句‘太子妃一事自有定奪’便散了朝。
褚玉並未立刻坐馬車回去,打算多看看盛京城,在一處繁華拐角她意外瞧見宋川平從恭王府走了出來,在門口稍頓片刻就匆匆離開了。
恭王府?
宋川平是趙臨川身邊最信任的副將,根據趙臨川跟太子的關係,應是站在太子這邊,恭王說沈貴妃的兒子,那他手底下副將為何會從恭王府出來?
念及此,褚玉不敢耽擱,坐上馬車喊車夫朝褚家趕去。
本想著再找個由頭見一下關在裡面的趙臨川,誰知剛到府門卻和褚閒一同下了馬車撞個正著。
“趙將軍?”
褚玉作揖誠懇:“褚大人叨擾了,我想尋一下褚小姐。”
褚閒想起昨日在東宮的事,未直接推辭。
“不知趙將軍尋小女有何事?”
可千萬彆是太子妃的事。
“小事。”
褚玉答得面不改色,心裡卻如熱鍋上螞蟻。
“既是小事趙將軍不妨由我代為轉達,這幾日小女身體不適不見客。”
“雖是小事,但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得見到她才行。”
“趙將軍請回吧。”
褚閒說完頭也不回得進了大門,還特意命人將門關上。
思來想去隻能是他昨夜回去的時候被逮了個正著,挨了罰。
可宋川平的事若是耽誤恐出憂患,耽擱不得,褚玉瞧見環城河計上心頭。
她讓車夫先回府去,她的閨房背面就是環城河,在晚間經常能聽到路過畫舫中歌女的歌聲,趙臨川若是被關了起來,雖然不雅,也是個法子。
褚玉雇了艘畫舫,船夫劃著船,她立在船頭,身上官服未換,頭發難得梳得板正,少年常年習武身形勻稱,春光之下,遠遠看去整個人遊在湖光山色中,很是惹眼。
她瞧見自己閨房的門窗,當初建府邸時外圍還留了幾寸落腳地,等船夫將畫舫靠近,她上岸敲了窗戶。
沒過多久牆頭老樹忽有異響,地上細碎樹影搖晃。
褚玉抬頭,望見牆頭上的姑娘逆光而坐,陽光刺眼晃得她睜不開眼來。
她愣愣看著,失神的功夫,姑娘便從牆頭越下落在跟前。
“想什麼呢?趕緊上船。”趙臨川拉著她手腕進了畫舫。
畫舫裡他們對坐著,一眼望見姑娘素淨的臉上紅痕明顯,她從懷中掏出一瓶藥膏遞給趙臨川。
很是愧疚,“對不起。”
趙臨川擺擺手不以為意:“你在我跟前不必小心翼翼,不是在你娘親跟前,需事事道歉,如今你我也算一根繩上的螞蚱,難兄難弟,小爺我皮糙肉厚不礙事,況且自從經曆昨晚,短時間內也不會出什麼岔子了。”
褚玉一愣,趙臨川笑著將目光投到外面蕩漾的水波上,“褚小姐,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她心頭一暖,忙將今日瞧見的事同他說來。
“宋副將這般情況,我需不需有所防備?”
趙臨川一手搭在圍欄上懶懶散散靠著,一手把玩著酒杯垂眸,最後抬眸笑吟吟望著。
“不用,宋川平跟隨我多年,我自是知曉他底細的,且看他作何選擇,才知曉沈家想吹什麼妖風。”
外面環城河波光粼粼,畫舫駛過桃林街,岸邊芳菲盛開,三月春風吹過,空氣中帶著絲絲清香,飛花落水中。
*
趙太師在院中見家中的馬夫路過,他端起茶杯小酌,守在他身邊的老仆曹老頭好奇出聲。
“將軍平日裡上朝不都是騎雪駒麼,怎麼突改乘馬車了?”
趙太師放下茶杯神色冷了下來。
“因為現在的臨川根本不是以前的臨川,皮囊還在,但是芯兒換了,又怎會提得動我送的那杆長槍,昨晚見他拿不起槍便出言試探,若他辯駁從前受傷一事兒,不吃那桃糕,我並不會起疑,可他不僅沒否認,還吃了,假的人又怎會喚得來那匹雪駒,會騎馬呢,自是馬車比較方便。”
曹老頭恍然,憂心忡忡,“家主,這該怎麼辦?”
“不著急,先穩住他,等尋到臨川弄清其中原委再做打算也不遲,我瞧他並不會武,又喜桃糕,應當是個姑娘,這幾日派幾個人多盯著,弄清楚他近日和什麼人走得近,彆讓他察覺,查清楚來告訴我。”
他們說完有小廝前來通傳。
“家主,賜婚的聖旨到了。”
*
褚閒跪地接完聖旨起身,心中石頭總算落地。
皇上親自為褚玉和趙臨川賜了婚,跟太子妃一事也就沒什麼關係了。
任憑沈家想做什麼妖,也亂不到他們家頭上,但沒想到會是趙臨川。
他回頭看了一眼沈蘿,她並未做過多言語,靜靜站在他身後,瞧見他的目光,沈蘿嘗試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卻苦笑著又紅了眼眶。
褚閒囑咐道:“這幾日你就稱病謝客,特彆是沈家的人來尋你,一個都不見。”
沈蘿點點頭,欲言又止看著褚閒,等他轉過身去,眼淚簌簌落下。
“大人,趙太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