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 117 章(1 / 1)

右相府。

吉溫從側門繞過小亭, 穿過長廊,又走過一條小橋,這才瞧見右相府正廳那層層疊疊的鬥拱和高高翹起的簷角。

在日光下, 簷角被照得仿佛鍍了一條金線。

吉溫暗自歎了口氣。

自打出事以後,右相的脾氣就一日比一日更差,偏偏右相還愛喊他跟羅希奭來商量事情,名義上是商量事情,實則就是聽他們說一說近來朝堂市井中的消息。

可如今右相勢弱,太子得意, 官員自然人人都依附太子了,這樣的消息右相聽著就不高興,右相一不高興就罵人。

羅希奭好歹是右相的女婿, 右相對他還留兩分臉面,對自己就一點臉都不留了。可惜自己長得不好,右相的女兒們都看不上他,要不然他倒也願意娶右相家的女郎……

“下官見過右相。”吉溫進入廳內, 卻發現廳內竟然隻有李林甫一人等著他,心中頓時一緊。

往日李林甫就算是見下官, 身邊也總會跟著一至兩個帶刀女婢保護他, 今日卻連那兩個女婢都退下了。

看來今日要說之事甚大啊。

李林甫年輕時候相貌英俊,如今年紀大了, 須發雖說有些稀疏, 卻也皮膚白皙, 看著頗為和藹, 隻是面上的表情卻總是似笑非笑,眼神尖銳精明,總有種笑裡藏刀之感。

李林甫卻並不總對下官笑, 吉溫覺得右相或許並不喜歡笑,隻是右相不得不對著聖人和滿朝文武笑。

可今日右相對他笑了。

“吉溫。”李林甫語氣溫和,吉溫卻提心吊膽。

“下官一直派人日夜監視太子府……”吉溫連忙彙報著自己這段時間的工作,生怕慢了就遭一頓罵。

李林甫卻打斷了吉溫:“你先把監視太子府這事交給楊宣齊,老夫對你另有要事安排。”

楊宣齊是李林甫另一個女婿,也是他的爪牙。

“你去洛陽一趟,暗查蕭炅。”李林甫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打著,目光幽深。

蕭炅?那不是咱們這邊的人嗎?

吉溫目露疑惑,他和蕭炅並不親近,畢竟他隻是一個小小的京兆府士曹,蕭炅卻是正三品的東都尹,地位天差地彆。可吉溫也知道蕭炅和李林甫一向親近,右相為何會忽然讓他查蕭炅?

李林甫卻沒有給吉溫解釋的意思,他隻是加重語氣叮囑了一句:“拿出你的看家本事來查蕭炅,聽到了嗎?”

“……是。”吉溫一頭霧水應了下來。

他有心再問李林甫幾句,可李林甫已經閉眼小憩了,吉溫也不敢打擾李林甫,隻能退出議事廳自己琢磨。

他的看家本事。

吉溫絞儘腦汁的想,他看家本事是什麼?

栽贓陷害?屈打成招?陷害忠良?

他是酷吏,是奸相走狗,他還能有什麼本事。他要是有正道本事不早就出頭了,也不用頂著奸佞小人的名頭抱李林甫的大腿啊。

直到走出右相府門,又走過一個轉角。見著四下無人,吉溫才站定,回頭望了一眼右相府巍峨的大門。

“呸,又讓我乾臟活。”吉溫低聲唾罵了一聲。

吉溫明白李林甫的意思,李林甫近來為了那一句讖言愁的頭發都掉了許多,先前李林甫還讓他們去找太子黨人的把柄好把這事栽贓到太子黨身上。

奈何“日落李林中”指向性太強,不好推脫,李林甫見著沒找到太子黨的錯處,於是就讓他們去查洛陽那一片的官員情況。

如今看來,蕭炅成了這隻替罪羊,他則要去洛陽想辦法給蕭炅頭上扣上屎盆子……

可又不得不乾,李林甫雖說脾氣差心眼小,可他有功勞真的給賞賜,自己跟了他三年,已經升了三次官職了,孝敬也收了不少。

吃著李林甫給的飯,就得給他當狗咬人。

可還沒等到吉溫找到借口往洛陽去,洛陽方面的折子卻已經送到了禦史台。

禦史台設有禦史大夫一人,禦史中丞兩人,下有三院,共有侍禦史六人、殿中侍禦史九人、監察禦史十五人。如今的禦史大夫是李適之,禦史中丞則是張倚和王鉷,李適之是太子黨,張倚中立,王鉷則是李林甫的黨羽。

王鉷也知曉李林甫近來對洛陽頗為關心,他也因此對洛陽送來的折子多了幾分關注。

拆開折子,王鉷本來沒以為是什麼大事,定睛一看卻面色大變。

王鉷捏著折角的手指緊了緊,眉頭緊皺,細細將折子看了三遍,而後將折子倒扣在案面上,長呼了一口氣,面露喜色。

這段時間李林甫不得勢,連帶著他們這些與李林甫交好之人都要夾著尾巴做官,王鉷本來還在思考萬一李林甫真倒了他要不要去投靠太子。

可他先前鬥倒過不少太子黨羽,隻怕投靠不了太子。

如今到不用想了,李林甫這座大山又能再立起來了。

至於蕭炅?他又不熟,管他是死是活呢。

王鉷眯了眯眼,提起筆,將這份折子篆抄了一份,原版放回案上,抄本則揣入了袖中。

一下職,王鉷就直奔右相府而去,待了許久才出來。

邁出右相府門檻的時候,王鉷滿面春風。

吉溫又得到了李林甫的急召。

李林甫將抄本折子往地上一扔,聲色俱厲:“你不用去洛陽了……這個蕭炅,本相原本還能保他富貴,如今看來,他早已經背叛了本相!”

吉溫低著頭,不敢說話,他的眼神餘光隱約看到了攤在地上的折子上的字。

日蝕……百姓見……蕭炅……有星落於其中……

吉溫心中駭然。

“這個蕭炅,明知本相因為此事吃了大虧,他卻知情不報。”李林甫冷冷道。

他心中對蕭炅恨的厲害,他原本對為了自保要推蕭炅頂罪一事還覺得虧欠蕭炅,打算要謀一個好郡給蕭炅外放,過幾年再把他提拔回長安。

可沒曾想,原來日落於李林中從頭到尾指的就是蕭炅!

李林甫幾乎能猜出來蕭炅的心思——蕭炅心虛,但是為了自保,還是仗著天高皇帝遠瞞下了這件事。

倘若他這回因為此事一蹶不振,自然也就沒有能力報複蕭炅這個三品大員了,隻能打掉牙往肚子裡咽。

可惜蕭炅沒有想到聖人對他的信任遠超旁人,聖人沒有罷免他的相位,他依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

當然,其中也有一些蹊蹺,比如為什麼就這麼巧,他需要一隻替罪羊,蕭炅就正好犯了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日落李林中”這是上天對蕭炅的懲罰,而不是對他李林甫的懲罰。

他李林甫逃過一劫!

李林甫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憤怒一些,可他胡須下微微揚起的嘴角還是透露了他的心思。

“本相記得沈初和你有宿怨?”李林甫溫柔的看著吉溫。

這本折子的署名就是沈初。

吉溫想起沈初剛上任監察禦史就往禦史台中參他欺男霸女,害得他被調查了許久,原本早就能升的職位生生往後拖了大半年就目露怨恨。

“是,他跟下官有宿怨。”

“啊,是如何結下的怨恨?”李林甫又問。

吉溫咬著牙:“下官當年欲要娶裴家女為妻,結果那兩個裴家女跟著沈初躲入了壽安公主府,還倒打下官一耙,說下官強迫她們。”

後來吉溫不甘心還遠遠看了幾回,發現沈初跟那個叫裴芸的女子在街上咬耳朵嬉鬨,完全沒有男女之防,於是就斷定了必定是沈初仗著有靠山搶了他的女人。

李林甫鄙夷的看了吉溫一眼,暗自比較了一下吉溫的相貌和他記憶中那個叫沈初的監察禦史的相貌,心中覺得裴家女也的確該選沈初。

“沈初跟本相還有仇,看來他沒有說謊。”李林甫又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折子,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塵土,看著“有星落於蕭炅園林中”,眉眼彎彎。

沈初跟他的黨羽還有舊怨,那就不存在沈初為了討好他故意編造此事的可能了,既然此事是真,那他就能想辦法把臟水都扣到蕭炅頭上,自己乾乾淨淨脫身了。

八月初一,大朝。

王鉷從列中緩緩走出,舉起笏板:“臣有事啟奏。”

“臣參東都史蕭炅忤逆上天,上天降下懲處,有百姓數百人皆看到七月初一有日落於蕭炅名下園林,蕭炅知情不報,其罪一也;蕭炅霸占百姓永業田千頃,百姓怨聲載道,其罪二也……”

頓時平靜的朝堂猶如被投入了一塊沸騰的石頭一樣,文武百官忍不住側目看向李林甫——先前被上天降下懲處的罪名可是落在這位身上的啊。

可李林甫也面露驚愕看著王鉷,仿佛他也毫不知情一般。

就是這樣,在朝會上當著滿朝文武和聖人的面說出來。

李林甫在心中肆意大笑,讓所有人都知道,上天沒有厭棄我,上天厭棄之人是蕭炅,不是我李林甫!

李隆基勃然大怒,他以為的太平盛世忽然出來了一位巨貪,這不是打他的臉嗎?

“查,李適之,你親自帶人去查!”李隆基怒氣衝衝,親自點了禦史大夫兼刑部尚書李適之,讓刑部尚書親自查此案。

直到散朝之時,李隆基依然怒氣衝衝。

李隆基對李林甫小懲大戒,那是因為他也知道李林甫是為了替他做臟事才惹得天怒人怨,李林甫是替他背的黑鍋。就算上天當真懲戒李林甫,李隆基也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此事揭過。

畢竟他還需要李林甫來替他壓製太子,也需要李林甫替他摟錢充盈國庫。

可蕭炅是個什麼東西?倘若李隆基真的重視蕭炅,早就把他調回長安重用了,東都是什麼地方,養老的地方,沒用的官員才會被丟到洛陽。

對李隆基來說,蕭炅對他的作用就遠遠小於蕭炅給大唐盛世的抹黑了……

李林甫今日下朝,身邊又圍滿了來討好他的官員,他享受著人群的簇擁,心中滿是得意。

等到蕭炅此案落定後,他就又是實權在手的右相了。

誰又能威脅到他的相位呢?

“右相理政有方,下官十分欽佩啊。”

“是啊是啊,右相受了大委屈。”

“縱然是嚴挺之回來,也遠不及右相十一。”

李林甫緩緩側頭,震驚的看著說出最後一句話的人。

“什麼嚴挺之?本相為何不知?”

那個官員在李林甫震驚的目光下遲疑了一下,開口道:“陛下日前親手寫了調令,從翰林院發出,將嚴挺之調回長安待用啊。右相竟然不知曉嗎?”

此人似乎才想起這段時間李林甫的處境,訕訕閉了嘴。

李林甫腦袋一暈。

怎麼他剛坐穩右相位子,又要來一個虎視眈眈威脅他相位的老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