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第 118 章 下輩子記得長眼(1 / 1)

蕭炅府邸。

蕭炅出身不高, 他雖然還有蘭陵蕭氏這個名頭,可實則從祖父那一輩起就已經沒落了,對他的教育也不上心。要不然蕭炅也不至於連字都認錯, 鬨出將《禮記》上代表夏冬的“伏、臘”念成了“伏獵”的笑話了。

還因此被嚴挺之揪到了錯處,讓張九齡給貶作了刺史。

不過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他是東都尹,而嚴挺之卻還不知道在哪個偏遠郡府當太守。

不到最後,誰能說自己是贏家呢?

“汝陽縣上那幾座莊子,去歲的收成為何如此差?”蕭炅坐在交椅上, 身後有美婢為他捏著肩膀,他手中拿著賬本,皺眉道。

他面前的莊頭戰戰兢兢:“去歲糟了洪災, 把大半的田地都淹了。”

蕭炅這才想起來去歲的那場洪災,他卻沒有生氣,嘴角反而露出了笑意。

想起來了,他還可憐百姓, 花錢買了許多他們被淹沒的田地哩。

隨後蕭炅臉上的笑容又收斂了,他嗔怒哼了一聲。

原本他至少能在伊川縣再拿下五十頃田地, 可惜那個壽安公主乾什麼不好非要在伊川縣賑災。

那些刁民吃飽了肚子, 就舍不得賣地換糧食活命了……

“郎君,不好了!”

忽然門仆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口中還淒厲大喊著。

蕭炅勃然大怒, 起身一巴掌甩在門仆臉上:“呸, 你家郎君我好得不得了, 哪來不好了?”

晦氣!

門仆連忙捂著臉道:“有一個穿著紫袍的大官,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堵著咱家的門哩。他自稱禦史大夫加刑部尚書李適之,要郎君親自出去見他!”

李適之?他來做什麼?

蕭炅心頭咯噔一下, 垂在身側的手瞬間緊握。

他已經察覺到了不妙。

按理說長安又什麼風吹草動,右相以往都會派人提前知會他一聲……為何這次刑部尚書都堵到了他家門前,他卻一無所知?

莫非是李林甫被清算了,他自身難保才無力給自己通風報信?

蕭炅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他已經知道了因為一句讖言李林甫的宰相事務被罷免之事,也知道長安朝廷上太子黨正在對右相黨喊打喊殺。

而他又一向跟李林甫親近,被連累再正常不過了。

蕭炅心中暗自叫苦,心裡埋怨李林甫怎麼倒台這麼快,連給他斷絕關係保住自己的時間都沒留下。

按理來說,李適之隻要到洛陽府中靜等,派人將蕭炅帶回洛陽府衙門再提審便是,可李適之生性不拘小節,性子急切,等不及這一來一回的時間耽誤了,正巧去洛陽府也要經過蕭炅府邸,就乾脆堵了門,打算直接把蕭炅帶回去提審。

主打就是出其不意,也防止蕭炅聽到了消息之後作出應對逃脫罪責。

“蕭炅。”李適之看著他,表情冷肅,他從袖中掏出一紙詔書。

“朕紹承……命禦史台嚴查蕭炅,一經查實,絕不姑息,定行重典。”

李適之不顧面露駭然的蕭炅,直接吩咐侍衛將他壓住帶走。

毫不客氣。

蕭炅沒想到李適之竟然會直接不顧情面讓人在大街上就把他壓住,頓感大失顏面,惱羞成怒大喊:“放我下來……你當著天下人的面給老夫如此難堪,就不顧同朝為官之情嗎?”

他自以為就算他受了李林甫的牽連,也頂多就是如嚴挺之被張九齡牽連一般,貶出中央去偏遠州郡任一個太守,官職還在。

可如今李適之對他的態度卻完全不像是對一個士大夫,更像對一個罪人。

李適之卻對蕭炅的大喊置若罔聞。

王鉷是李林甫的黨羽,此事是由王鉷在大朝上爆出,說明就連李林甫都拿蕭炅當作棄子了。

一個沒人保的棄子,按照他那些罪名,估計最好的下場也是被貶為庶人,更大的可能是被流放千裡,這樣的罪人也配他搭理?

衙署大堂,蕭炅被帶到了堂上,他衣袍都被侍衛扯亂了,頭上的襆頭也斷了一根帽翅,歪歪斜斜漏出半邊灰白的頭發絲,顯得狼狽極了。

可蕭炅卻還努力維持著他的風度,他抬手理了理襆頭,怒視李適之:“同朝為官,李尚書當真就一點面子都不留給老夫?”

“同朝為官?”李適之笑了笑,“你可知曉本官為何會親來洛陽?”

詔書是要留存後世的,上面隻能寫光明正大的原因,而不能把帝王迷信寫上去。

“禦史台派到洛陽來的禦史上報,七月初一,有日落於你名下的園林之中,是因為你兼並良田,逼死百姓,貪汙枉法,所以上天才會降下警示。”李適之目光落在蕭炅臉上。

蕭炅的面色瞬間就蒼白了,方才還不急不緩的蕭炅竟然兩腿一軟,直接軟癱在地。

“冤枉啊,並無此事啊……是李林甫害我!”蕭炅終於知道了為何他這回一點風頭都沒有收到。

是李林甫把他當成替罪羊推出來了。

他跟李林甫混了這麼多年,李林甫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了,李林甫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是斬草除根。既然李林甫選了他當了替罪羊,就必定會把事情做絕,絕不會給他翻身報仇的機會……蕭炅癱軟在地,瑟瑟發抖。

他如今隻能希望李適之跟李林甫不對付,不會替李林甫陷害自己了。

沈初作為第一發現人,當仁不讓帶著李適之等人來到了汝陽縣。

人數並不少,沈初、周季與李適之,隨行的還有一隊鄖衛,屬於三衛之一,也是平日負責貼身保護帝王的親衛。

到了汝陽縣,沈初與李適之久翻身下馬,沿著道路往前走。

“蕭炅在汝陽縣一共有三座莊子,我們如今所前去的這一座莊子,便是百姓看到有日落於其內的莊子。”沈初解釋道。

李適之頷首,目光卻不在沈初身上,而是看著路兩邊田地中的幾個老農。

再有一個月田地中的稻米就可以收割了,去歲洪水,大半個伊川縣與小半個汝陽縣都遭了災,今歲風調雨順,不少農民都盼著田地豐收,好補一補去歲的虧空。

“喊他們過來。”李適之指了指正在田中拔草的幾個老農。

很快幾個老農就被勳衛帶了過來,他們瑟瑟發抖,靠在一起不敢直視李適之。

李適之板著臉發問:“爾等七月初一可曾見過有星墜於周圍?”

“小人……小人沒乾錯事啊……”幾個農夫擠在一起,害怕的望著李適之,瑟瑟發抖。

他們被一群帶著刀劍、穿著鎧甲的侍衛圍著,為首穿紫袍的官員氣派威嚴,開口質問他們,這些農夫見過最大的官員就是縣中的小吏了,何曾見過這樣的排場,頓時被嚇得兩條腿都打哆嗦,根本沒聽清李適之問什麼。

李適之皺眉,看著這幾個農夫不知該怎麼辦。

還是沈初看不下去了,對著李適之叉手:“可否容下官詢問?”

李適之微微頷首,允許了沈初的請求。

沈初走到這幾個農夫身邊,安撫笑笑:“不是你們犯了事,我們是路過此處想問你們打聽些事情,打聽到了我們就走了。”

沈初聲音溫柔,加上他身上穿的也不像李適之那麼氣派,身上也沒有佩戴刀劍,很快就安撫好了幾個農夫。

“聽說前段時間有星落在這附近?你們之中有誰親眼見到了嗎,落在了哪個方向?”沈初溫聲詢問。

一個年紀略大些的黝黑農夫在衣角上蹭蹭手上的泥巴,指了指西邊。

“俺們都看見了,可大一團火嘞,從天上往下掉,掉到那邊去了。”農夫迅速道,生怕說慢了再被責罵。

沈初又看向其他幾人,其餘人也都拚命點著頭。

隨後沈初才回到李適之身邊,低聲道:“蕭炅的一處莊子就在那處。”

李適之讚賞看了一眼沈初,覺得這個年輕人頗為得用,這次也是立下了功勞,回去提拔一下未嘗不可。

到了莊子,李適之直接讓侍衛壓住了莊頭。

“你這莊子上都種些什麼?”李適之威嚴問。

莊頭自然也知道有星落入他算管轄的這個莊子的流言,可天地良心,他那天是看見了有一團火往下落,可是真沒落到他這個莊子上啊,他離得近,他親眼看到那團火還沒落到地上就沒了。

“貴人,莊子上真沒有什麼星星落下來啊……”莊頭戰戰兢兢。

“老夫問你,你答話便是,不必多言!”李適之斥責道。

莊頭哭喪著臉:“莊子上有田地三十頃、桃林十二畝、李林十七畝……”

“李林?李林在何處?”李適之抓住了關鍵。

很快一行人就站到了李子林邊上,李適之吩咐侍衛們進去尋找。

從清晨一直找到晌午,這才發現有一塊地方不對。

“尚書,這下面埋著東西!”

一個侍衛頂著滿頭大汗跑過來激動道。

“挖!”李適之一揮手。

侍衛從莊子上拿了鐵鍁跟鐵鏟,埋頭苦挖。

很快一塊標準的“隕石”就被挖了上來。

沈初看著這塊跟天文科普書上一模一樣的隕石默默側開了頭。

偏偏在場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看著那塊隕石的表情都充滿了震驚。

“似石非石、似金非金,果然是上天降下的神物。”一人大著膽子碰了一下隕石。

“尚書,這塊神石上還刻了字!”一人眼尖,大喊。

李適之立刻衝了上去,蹲下細細看著隕石上面的字。

“這是何時的文字?”李適之喃喃道。

李適之本身的文學造詣就不低,可他辨認了許久,也沒有分出來這塊隕石上刻著的是哪兩個字。

沈初深吸一口氣,委婉提示:“或許上天和人間並不用一樣的文字呢,下官看著這倒像是兩個圖形。”

虧他跟李長安害怕露餡,特意沒有刻字而是刻了兩個通俗易懂的圖形。

李適之又細細瞧了瞧,“上面這個圖圓溜溜,下面這個倒像是一堆柴火……嘶,細看上面這個圖倒是有幾分像太陽。”

上日下火,正是一個蕭炅的“炅”字。

可若要是再往深處解讀,也能解讀成太陽被架在火上烤。

是指洛陽在蕭炅的迫害下,百姓的日子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還是指陛下被架在火……

李適之緊皺眉頭,看著這一塊隕石若有所思。

“將此石送到長安,讓太史監那群人看看吧。”李適之最後選擇了最穩妥的方式。

最終這一塊隕石被四百裡加急送至長安,與隕石一同被送到長安城的,還有蕭炅的罪狀。

兼並土地、強占良田、欺男霸女……以往隻是洛陽天高皇帝遠,蕭炅仗著自己是洛陽官職最高的東都尹,又有右相李林甫在背後為他撐腰,所以肆意行事罷了。

甚至連掩飾都隻是糊弄敷衍的略微掩飾了一下,根本經不起細查。

帝王大怒,下旨將蕭炅貶為庶人,流放至嶺南道崖州,貪汙所得資產全部沒收歸屬洛陽府。

八月丁醜,帝王下旨,升刑部尚書兼禦史大夫李適之為左相。

丁亥,突厥阿布思及默啜可汗之孫、登利可汗之女相與率其黨屬來降。

同日,右相李林甫養病多日,身體已經康健,加為尚書左仆射,依舊為百官之首。

九月初,蕭炅的家產終於被清點乾淨,也到了他被押送至嶺南崖州的日子。

今歲溫暖,哪怕已經進了九月,天氣依然沒有冷下來。

洛陽道南,從此處可以直接看到位於洛陽西南方向的周山,還依稀能看到周山上搭建的烽火台。

李長安站在道旁,身穿一身紅綠襦裙,外罩紗帛,頭上插著幾根珠翠,攏著手站在柳樹下,似乎在等人。

樊寧則站在她身後半步,身穿利落胡服,腳下蹬著一雙烏皮靴,右手一直按在腰間佩劍上,表情有些雀躍的盯著道路北方。

很快她們就等到了她們要等的人。

一個身上臟兮兮,身上散發著臭味的老頭被兩個獄卒押送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這邊來了。

正是蕭炅。

蕭炅走在流放的路上,隻覺得悲從心來,往日種種卻如雲煙一般。

他這段時間待在洛陽牢獄中,雖說沒有被嚴刑拷打,可日子也不好過,往日的山珍海味成了又餿又硬的饅頭,往日的妻妾美人成了牢獄牆角溜走的耗子……

他的千頃良田,十幾座宅院,數百個仆婦,一夜之間就化為了烏有。

“見過李娘子。”

忽然,押送著他的那兩個獄卒停了下來,蕭炅抬頭,面前卻出現了一個女子。

蕭炅認得她,壽安公主,整日與那個顏真卿混在一起。

李長安笑盈盈看著蕭炅:“東都尹,許久不見啊。”

來者不善。

蕭炅察覺出了李長安語氣中的威脅,他下意識想往後退一步,卻又被獄卒粗暴的拽著鎖鏈扯了回來。

李長安笑眯眯道:“我特意在這等著見你一面呢,是為了讓你死個明白。”

“來見一見吧,她叫樊寧,是薛家人,薛訥和樊梨花的孫女。”李長安往旁邊走了一步,露出了她身後的樊寧。

“七月初六,正是她帶著人將隕石埋入了你家園林中。”

李長安輕飄飄撂下了一句話,這一句話卻讓蕭炅如遭雷擊。

“是你害我?”蕭炅目眥欲裂,身上的鎖鏈叮當作響想要往前衝,卻被獄卒拉著鎖鏈按在了原地。

李長安痛快承認:“是我動的手。”

“我與公主無冤無仇……”蕭炅聲音顫抖。

李長安不解道:“怎麼能說是無冤無仇呢?這天下是我李唐的天下,天下萬民皆是我李唐的子民,你欺負百姓,就是欺負我啊。”

蕭炅腿一軟,癱倒在了地上,看著李長安的眼神滿是不可置信。

這算是什麼原因?

李長安卻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打開,低頭念著:“蕭炅,生性奢靡,兼並土地,貪汙賑災糧。死在你手上的人有七人,被你逼迫至家破人亡之戶有三十七戶,被你用各種手段強買了田地而被迫成為流民的百姓有七十二人。開元二十九年洛陽水災,朝廷撥糧三萬石,你以次充好,貪汙災糧……”

李長安落下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抽在蕭炅身上的鞭子。

就連他自己也不曾記得他原來害過這麼多人。

“……當然這些隻是我查出來的事情,你做官的年紀比我的年紀還大,有許多事情已經查不到了。”李長安看著蕭炅,面無表情。

“難道你不該死嗎?”李長安看著蕭炅,反問他。

而後又自問自答:“我覺得你該死,殺一百遍也不為過。”

蕭炅感受到了殺意。

李長安是想要他的命!

不行,他得活著,他的家財雖然被抄了大半,可他還有藏在彆處的金子……他的妻兒會打點獄卒,到了崖州,他依然可以買一大塊地過小富即安的日子……

他舍不得死啊!

“饒命……唔!”蕭炅剛要開口求饒,卻被身後伸出的手給捂住了嘴巴,他掙紮著往後看,卻隻看到了獄卒猙獰的臉。

李長安笑吟吟道:“我不殺你。隻是這兩個獄卒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不知道你還認不認得他們,畢竟是你逼得他們家破人亡嘛……蕭東都尹,安心上路吧。”

說完,李長安又冷冷看了蕭炅一眼,隨後毫不留戀轉身離開了此處。

一個死人,不值得她再多說什麼了。

隻留下蕭炅和兩個看著他露出猙獰笑容的獄卒。

“哦,對了,差點忘記告訴你了。”李長安忽然停下腳步,回首嫣然一笑。

“如果不出意外,新東都尹會是嚴挺之,你的老熟人了,洛陽交給他,我很放心。”

蕭炅面如死灰。

天理昭昭,善惡到頭終有報,他倚仗權貴,多行不法,就該死。

蕭炅被獄卒拖走了,李長安則登上了周山。

從周山山頂上可以將洛陽城儘收眼下。

李長安俯瞰著腳下的洛陽城笑了笑。

這是她的洛陽城。

李林甫估計這幾年也不敢輕易往洛陽安插人手了,他避嫌還來不及。

洛陽,她得好好想想怎麼建設……嗯,先建學校吧。

下山之前,李長安又往西北方向遠遠眺望了一眼。

那是長安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