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1 / 1)

天災影響了收成,如今清平縣的粟米價格已經比九月初時候翻了十倍了,今歲又異常寒冷,布帛的價格更是飆升了二十三倍。

這是李泌第一次這麼直觀地感受到租庸調的不合理。

高祖武德年間立下的規定,每丁繳納“租二石、絹二丈、棉三兩”,李泌原本認為這個稅賦並不算高,他在入秋之前,就已經算好了今歲他要繳納的租庸調,專門留出了錢買絹和棉。

可那是在沒有遭到天災的情況下夠用,如今遭遇了天災,大雨雪連綿數月不斷,雖然沒有形成雪災,可糧食減產、天氣寒冷布帛漲價……李泌根本沒有那麼多錢買布帛繳納稅賦。

而且繳納租庸調的前提是給他分田地,李泌到如今還沒有分到一畝地呢,沒有分地,卻要繳納沉重的稅賦……

“李郎君,不是我們不寬容,是縣中也不好過啊,州府要求各縣二月之前要將稅賦收齊。”衙役對李泌說話還算客氣。

讀書人還是能受到一些優待的。

李泌愁眉苦臉歎了聲氣,他自己都還用忍饑挨餓的稻草裹身取暖呢,上哪去弄糧食和布帛給官府啊。

“李郎君應當繳納糧食三石、絹三丈、棉三兩。”衙役翻著手中的簿冊。

李泌不敢置信,聲音都有些變調:“怎會如此多?我朝規定應當繳納的糧食為兩石,絹為二丈,為何會多出一石糧食一丈絹?何況今歲遭了災,朝廷也應當減免一些稅賦啊。”

雖然已經決意做一年的普通百姓,可李泌也不能完全和家中斷了聯係,從家中寄過來的信中,李泌知道朝廷頒發了減免河北二十四州部分稅賦的詔令。

可為何這稅賦不少反多?

衙役被李泌的氣勢壓過了,他分明才是官吏,可站在李泌面前卻無端有些敬畏李泌,聽到李泌的發問後,衙役撓撓頭:“某也不清楚,隻知道這幾年一向是除了租庸調外還要再收一項腳錢,用來補足運輸損耗。”

李泌隻是略微轉了轉腦筋就想出了這個“腳錢”是個什麼東西。

糧食和布帛收上來後要運到州府,其中很大一部分還要再從州府運到長安城,運輸途中損耗的糧食布帛與運到長安城的糧食布帛比例甚至能達到一比一,也就是運一石的糧食到長安,路途上人馬嚼用和損耗就能再有一石。

這個腳錢就是這部分損耗。

李泌幾乎要被氣笑了,這部分損耗屬於朝廷應當負責的部分,覺得損耗太高,朝廷可以開運河,可以修路,可以用牛車驢車減少人力使用……朝廷有一百種辦法可以減少損耗,卻不該讓百姓承擔這部分損耗。

這是懶政,怠政!

李泌滿腔的怒氣被點燃,他想,若是有朝一日他為相,一定要開漕運,修路……絕不讓百姓承擔了稅賦之後還要再承擔這些苛捐雜稅。

可他抬眼看著站在自己門外唯唯諾諾的衙役,卻隻是長歎了一聲:“我今日也交不上稅賦,隻能先交一點。”

衙役既然上門,

就必定是要收一部分稅賦,不可能空手而回,這隻是個連品級都沒有的衙役,自己刁難他也沒意思。

衙役聞言果然欣喜,他搓著手,“有一些我能交差便好……唉,我也知道大夥都難,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收不上稅賦,縣丞就會刁難我……都是鄉裡鄉親,我難道不知道今歲日子不好挨嗎……”

李泌肚子又叫了一聲,他強忍著腹中的饑餓,一邊聽著衙役的抱怨,一邊從缸裡翻出了一小袋粟遞給了衙役。

在指尖摸到粟粒的瞬間,李泌的嘴巴裡不受控製地分泌出了唾液,他忍不住幻想這些粟要是被蒸成粟米飯,吃進肚中,該有多舒服啊。

可最後,李泌還是把這一袋二十來斤重的粟交給了衙役,他不敢看袋子,生怕自己忍不住再把袋子搶回來。

衙役走後,李泌又躺回了稻草堆裡。

稻草蓋在身上,比他那床沒有棉花的薄被更暖和。

李泌看著頭頂的木梁,忽然苦笑了一聲。

他以為自小修道應當十分有定力,所有長輩也都誇他不驕不躁必成大器,可今日李泌忽然發現他其實沒什麼定力。

那一袋糧食遞出去的時候,李泌覺得自己肚子裡泛著酸氣,心疼得滴血,他不想把糧食交出去,他隻想把糧食吃進肚子裡。

可分明在家中他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家中大事,從他十五歲起他的父親就全部交由他決斷了。

原來家族利益和餓肚子這麼不同,李泌翻了個身,將手掌壓在肚子下面,這樣才能讓他空空如也的胃不至於太難受,他一日隻能吃一碗粥,這樣才能挨到開春。

每到這個時候,李泌總會想要不然乾脆不按照李長安的建議算了。他有很多種辦法能讓自己吃飽,給縣中官員做幕僚,經商倒賣貨物,他還會醫術,可以當大夫,甚至就跟一開始一樣找幾個店鋪當賬房,或者他自幼習武……

李泌被他的想法嚇了一跳,連忙打消了這個想法,俠以武犯禁,他學武不是為了欺壓百姓。

人餓了,真是什麼能吃飽肚子的法子都敢想。

李泌坐起身,歎息一聲,最終還是打消了他想要另尋出路的想法。罪都受了,就乾脆受完得了,他一開始做賬房,日子過得不錯,還是偶然一日才想明白,賬房是讀書人,不算真的“民”,李泌於是才置辦了田地,老老實實當一個真的“民”。

“百姓苦……”李泌站起身,一邊感慨著一邊從一側木櫃中端出一碗已經涼透了的稀飯,又取了幾根柴火,點燃,將粥溫熱,狼吞虎咽三口吃完了粥,一直叫囂著的胃才平靜下來。

吃完了飯,李泌又躺回了稻草堆中。如今他才明白百姓為何不趁著冬日沒有農活去做些手工活多賺些錢了,實在是在吃不飽飯的情況下想要順利過冬,隻能吃完飯就躺在草堆裡一動不動減少力氣消耗。

李泌躺在草堆中,他在思考。

如果他是博州刺史,他要怎麼做才能將因天災而引起的損失降到最低,該怎麼做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

李泌又想到了李長安,若是李長安做博州刺史,她會如何做呢?

面對天災,李長安能有辦法嗎?

李泌知道一點李長安的消息,他知道李長安去了洛陽,李泌的好友蕭嘉是蘭陵蕭氏蕭嵩的幼子,他曾提過一嘴壽安公主在伊川縣。

他知道今歲洛水決口,洛陽也發了水災,而伊川縣就挨著洛水,受災應當最重。

如今的伊川縣百姓也隻能像清平縣百姓一樣躺在稻草上挨餓受凍嗎?也會凍死數十人嗎?

就這麼想著,夜色漸漸深了,李泌正欲入眠,卻忽然聽見了屋外的腳步聲。

李泌瞬間清醒了,他右手伸進懷中,按住了匕首。

這就要入夜了,誰會在這個時候來尋他?

一瞬間,李泌想到了清平縣近來發生的那幾樁偷盜、搶劫案件,民生蕭條,治安就不好,一向如此。

“李三水可在家?”一道故意壓低了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李泌的化名依然是李三水,李泌去一“必”,便成了李三水。

這個聲音李泌很熟悉,李泌將懷中的匕首藏至右手袖中,走到門邊,低聲道:“陳大刀?”

門外應了一聲:“是某。”

李泌等了等,確認門外之後一個呼吸聲後才開了門,讓這人進屋。

陳大刀生得一副彪悍相貌,他父親是屠戶,就給他起名陳大刀,希望能用大刀殺豬,隻是好景不長,陳大刀家的肉鋪在他父親還在時就沒了,陳大刀也就沒能做成屠戶。

此人生得相貌蠻橫,人卻很不錯,李泌蓋草屋時他還熱心過來幫了把手,後來李泌種地也是借了他的農具。

“怎麼這個時候來找我,可是出了什麼事?”李泌注意到了陳大刀的表情不對。

陳大刀遲疑了一下,看著李泌,一咬牙:“某想邀李郎君共謀大事。”

他的聲音刻意壓得極低,李泌卻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

下一刻,李泌才反應過來陳大刀在說什麼,他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右手縮回來了衣袖中握住了刀柄。

“你什麼意思?”李泌警惕道。

陳大刀苦澀道:“活不下去了,我缸裡一粒糧食都沒有了,那狗官還要我交三石半的糧,就是將我抽筋扒皮賣了,如今也換不來三石半的糧食啊。”

三石半,自己需要繳納三石,為何陳大刀就需要繳納三石半?

李泌張張嘴,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已經是受了優待。

或許因為他讀書識字,或許因為他提著柴刀一人就能打五個豪強家仆,或許因為他談吐不像凡人……李泌這才知道他需要繳納的稅賦已經比許多人少了。

“你打算做什麼?”李泌乾巴巴問。

陳大刀面上浮現出戾氣:“餓死是死,被人殺死也是死,我陳大刀寧可做個飽死鬼,也不願做個餓死鬼。我們要趁夜色攻入府衙糧倉,搶他娘的糧,狗官剛收了稅,衙門中肯定有糧!”

李泌沒有錯過“

我們”二字。

他驚恐地看著陳大刀:“你們這是謀逆!是殺頭的大罪!”

“我們都要餓死了,還管他狗屁殺頭!”陳大刀想要怒吼,卻又礙於要隱藏行蹤,隻能壓低聲音,可他的臉色卻很猙獰,脖子上的青筋一條條往外繃。

天已經快黑透了,李泌看不清陳大刀的眼神,但是他能感受到陳大刀的怒火。

李泌低聲道:“你們一共多少人?”

“十六人,帶上你十七人。”陳大刀咧嘴道。

“我不去。”李泌斷然回絕,又勸陳大刀,“你們這是送死,你們知道博州州府有多少軍隊嗎?州府外的軍營裡養著數千人馬,你們縱然是攻破了縣衙,也不會是州府的對手。”

陳大刀雙目通紅,他咬著牙:“李郎君,我們都知道你有本事,你要是願意跟我們一起做大事,我們就尊你為大當家,你要是不願意……你挺過了這幾個月也能有好前途。”

“可我餓啊,我餓得厲害。”陳大刀指著自己的肚子,“我餓得快要發瘋!我還活著,可有的兄弟家裡已經都餓死了,要是能活下去,誰不想好好活著?”

李泌低聲道:“你們彆做傻事,我明日帶你們進山打獵,山裡有野豬有豹子,我帶你們去……餓不死你們。”

陳大刀聽著李泌的話,卻流下了兩行男兒淚。

“餓不死,可還要交稅賦,我們去哪弄糧食布帛給那群狗官?”陳大刀鼻息沉重,“倒不如殺了狗官,我帶著兄弟們開倉放糧,然後落草為寇,也逍遙自在。”

天下的盜匪,大多都是活不下去,落草為寇,又破罐子破摔從受欺負的百姓變成了欺負百姓的盜匪。

李泌喉頭酸澀,他喃喃道:“可你陳大刀是個好人啊,你不是個賊。”

“我落草為寇,也隻殺貪官,不欺負百姓。”陳大刀信誓旦旦。

李泌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道:“可到了那時,就由不得你了,你不殺人,人就會報官殺你……陳大刀,我不願意有朝一日在通緝令上看到你。”

“我不會做謀逆之事,我……家中還有父母。”李泌語焉不詳。

他不可能跟著陳大刀反叛,他李泌,是遼東李氏的下一任家主,他是北周八柱國太師李弼的六世孫,家中代代有公卿,他自己是聖人認證的神童,前宰相張說和張九齡的忘年交……他前途無量。

陳大刀咧嘴一笑:“我家裡就剩下我這一條爛命了。”

“你阿姐呢?”李泌忍不住問。

陳大刀平靜道:“昨日餓死了,她嫁了個瘸子,家裡更窮,早就沒有餘糧了。”

李泌自認為巧舌如簧,可這一刻他卻仿佛忘記了所有安慰人的技巧。

“節哀。”李泌乾巴巴道。

陳大刀最後看了李泌一眼,抿著唇:“你不願意那就算了,我走了。”

“你要去哪?”李泌盯著陳大刀背影,語氣迅速,“你們不能去劫縣衙,這是謀逆,你們是在送死。”

一旦動手就再沒有退路了,李泌看著陳大刀就要離去的背影,一股悲憤從他心中衝了出來。

他們怎麼能這麼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這一群人有勇無謀,還想落草為寇?他們隻是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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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胸膛迅速起伏著,他雙目赤紅衝到了陳大刀身前,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

“啪!”

陳大刀捂著臉,愣了,隨後大怒:“你不去就不去,打我作甚?李三水,我拿你當英雄才來喊你……莫非你也覺得我好欺負嗎?”

“廢物!”李泌咬著牙,“既然我已經知道此事卻又不願意加入爾等,為防事泄,你該殺了我。”

“你連殺我防止泄密都想不到,你難道有腦子能闖入官府的糧倉嗎?”

陳大刀被李泌的凶氣嚇住了,他磕磕巴巴:“你……我……你是條漢子怎會……”

哐當!

李泌從袖中抽出匕首,陳大刀甚至沒能看清李泌的動作,匕首就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冰冷的刀面貼在自己最脆弱的脖頸上,陳大刀的腿立刻打起了哆嗦。

李泌冷酷地盯著陳大刀,黑夜中看不起他的眼神,陳大刀敏銳的第六感卻能感受到李泌的危險性。

他真的會殺了自己!

“從聽到你的腳步聲,我就在防範你了。”李泌語氣冷酷,“我隻以為你是盜賊都如此防範你,你要謀逆卻不防範我,你我差距天差地彆,我尚且不敢謀逆,你憑什麼敢謀逆?”

李泌唰一下把匕首收回了袖中,他看著羞愧萬分的陳大刀,抿了抿唇。

他內心的良知和自己這半年來經曆的痛苦在他腦中迅速閃過,最後,李泌的眼神落在了屋頂上那一團與其他地方比起來顯得新許多的茅草上。

李泌從小沒做過修房頂的事情,十月一場大雪把他的房頂壓塌了一塊,是陳大刀教的他怎麼用茅草修房頂。

李三水閉上了眼睛,再睜眼時,李三水又變回了李泌。

不是隻能躺在茅草堆裡保暖,一日隻能喝一碗稀粥,肚子餓得酸疼的百姓李三水,而是五百年世家、生來富貴的遼東李氏公子李泌。

“你們彆做傻事,你們十六人的口糧和今歲的稅賦我都出了。”

李泌冷靜道:“李三水是我的化名,我真名叫李泌,出身遼東李氏,博州刺史令狐彰的夫人出身遼東李氏,是我的堂姑母……明日一早,城門一開我就去州府找我姑母借糧。”

李泌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哽咽了:“我家裡十三座糧倉,裡面堆滿了糧食,我家裡世代公卿,錦繡布帛堆滿了庫房。莫說十六人,一千六百人我遼東李氏也養得起!”

陳大刀驚異地看著李泌:“你瘋了?”

“我沒瘋!”李泌抹了把臉,怒吼,“你們老老實實給我在家待著,明日一早城門一開我就去刺史府要糧食!”

“人不能被一口飯逼得造反啊。”李泌咬牙切齒。

陳大刀盯著李泌看了許久,忽然後退了一步。

“好,我去告訴兄弟們再等幾日。”

李三水被嚇瘋了,他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賤民居然自稱刺史夫人的猶子。

陳大刀見過瘋子,他覺得李三水瘋了,和瘋子講不通道理。

所以他就暫時答應了下來。

“我走了……我去告訴兄弟們再等幾日……”陳大刀安撫著李泌,轉身離開了茅草屋。

李泌拉住陳大刀,力氣很大,一字一句道:“你答應我,不可輕舉妄動。”

“好,我答應你。”陳大刀咧嘴一笑,“可用我再發個毒誓?”

他已經將生死置之身外,毒誓又算什麼呢。

李泌這才放陳大刀離開。

陳大刀離開後,李泌一夜未睡,一直盯著夜空,他眼皮一眨不眨盯著月亮落下,盼望著朝陽升起,他好出城弄糧食。

李泌第一次恨夜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