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1 / 1)

月光清冷如水,透過木窗縫隙,射在地面上形成一條細長的光條,慘白慘白。

李泌焦急的在茅草堆裡輾轉難眠,他的心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住蹂躪一樣,難受極了。

隻要等到天一亮,城門就能打開,他就可以去州府,博州州府距離清平縣隻有一日的路程,最快後日他就能帶著糧食回來……

可以往雙眼一睜一閉就能度過的夜晚,今夜卻格外長,度日如年一般長。

李泌忍不住狠狠捶了一下草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百姓的夜,怎麼這麼長?

為什麼怎麼等都等不到天亮?

熬著熬著,熬得李泌雙目紅腫,裡面布滿血絲,縣中的公雞終於發出了一聲有氣無力的雞叫。

人都吃不飽飯,何況雞呢?若不是縣中還需要報時雞,這隻公雞也隻怕已經被殺掉吃肉了。

可天總算是亮了。

李泌立刻取出他藏在缸中的魚符和寶劍,立刻奔出了茅屋門。

他一路狂奔來到城門處,城門就在李泌焦急的注視中緩緩開啟。

忽然,一股濃鬱的血腥味傳入了李泌鼻中,他鼻翼翕動,聞出了那是人血的味道。

李泌垂在身側的雙手不受控製地顫抖了起來,他十五歲那年入山尋仙,路遇盜匪,連殺五人,他不會聞錯,這就是人血的味道。

可清平縣哪來這麼濃鬱的血腥味?

一個解釋從李泌腦中蹦出來,李泌卻不想相信。

陳大刀沒有聽進去他的勸說,他帶著人連夜劫了縣衙。

而從今日縣中的秩序井然,城門還能被守城門的小吏按時打開來看,縣衙的秩序沒有失控。

這就代表陳大刀等人死了。

李泌的心越墜越深,他深吸一口氣,調動理智強迫自己安靜下來。

他順著風找到了血腥氣的來源,李泌往城門處又走了幾步。

二十來個衙役抬著草席正往城外走,血水從草席的縫隙中往外滴,血水滴在地上,刺目極了,散發著腥氣,這就是血腥氣的來源。

草席裡面裹著屍體,草席並不能完全裹住這些屍體,有一些屍體的手腳還露在外面。

李泌目眥欲裂,他站在原地,看著這些被衙役抬走的屍體,隻覺得天旋地轉。

“陳大刀……”李泌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呢喃,他數著草席的數量,不多不少,正好十六張草席,也正好裹著十六具屍體。

他甚至不用見到臉就能猜出這些屍體的身份。

除了叫囂著要去搶縣衙的陳大刀十六人,還會有誰呢?

李泌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聰明,他寧可自己不要這麼聰慧,不要一看到一點東西就能複刻出所有事實。

若是他沒有這麼聰明,還能騙自己沒看到臉說不準陳大刀還沒死……

可李泌清醒的知道陳大刀就是死了,他就被裹在這些草席裡的某一張草席裡面。

李泌壓抑住心中的悲傷,強迫自己冷靜,他深吸一口氣,返回了縣城,焦急的等待著消息。

他不能跟著拋屍的隊伍,也不能向衙門中的官吏打聽。

如果他不想被認為是這些人的同黨,他就隻能裝作不知情。

李泌自嘲想,他還真是無愧世家子明哲保身的教條,哪怕遇到這樣的事情,他依然冷靜的可怕。

遼東李氏李泌,可以給陳大刀收屍,這是朋友之義,卻不能和叛亂之事有牽扯。

一直等到正午,縣衙才放出了消息。畢竟一死就是十六個人,早上往外抬屍體也被許多百姓看見了,總要給一個說法安撫民心。

李泌站在告示下,看著告示。

“……小賊欲竊縣衙……皆亡之……”

李泌喃喃念著告示。

他忽然覺得荒謬極了。

陳大刀沒有謀逆,沒有攻打縣衙,他隻是做了個“賊”,想偷縣衙的糧食,沒成功,被衙役殺了。

是啊,本來就應當是這樣,天下間哪有那麼多的陳勝吳廣和張角?要是天下那麼多人謀逆,豈不是要亂了套了?

偷盜隻是小罪,謀逆可是要上報朝廷的大事啊。

陳大刀白死了。

陳大刀等十六人,不是小賊,他們也不僅是為了吃飽肚子。

倘若隻是為了一口飯,他們十六個男人,完全可以去搶劫縣中的普通富戶,尋常人家不會有數十人保護自己,他們一搶一個準,沒有任何危險。

李泌想,陳大刀這些人或許不止是為了一口糧食。

從昨夜的話中,李泌能感受到陳大刀對於“狗官”的痛恨,他們恨官府苛捐雜稅,恨官府要強收他們活命的糧食……

饑餓和憤怒共同點起了他們寧可不要命也要衝擊縣衙的仇火。

可小民之怒有什麼用呢?天下人甚至不會知道這十六個人是為了反抗官府而死,天下人隻會把這十六人當做餓瘋了甚至膽大包天敢去偷盜縣衙的瘋子。

李泌扭開了頭,他不忍再看這一紙的荒唐譴責。

忽然,原本聚集在告示下的人群開始流動了起來,李泌被人群裹挾著往東擠。

一隻胳膊拉住了李泌。

“三水,快點跟我來!”

李泌對上了一張滿是興奮的臉,這是他的鄰居,姓孫,旁人都稱呼他孫大。

孫大滿臉激動,大聲嚷嚷:“衙門放糧了,咱們得快去,晚了就沒啦!”

孫大臉上的笑容真切極了,他歡天喜地,黑瘦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訴說著喜意。

“陳大刀死了。”李泌道。

“你說什麼?”孫大大喊,“俺聽不清。”

周圍都是人,人聲嘈雜,兩個人在人流中說話隻能靠吼。

“我說,陳大刀死了。”李泌喊了出來。

孫大乾癟的手指拽著李泌的胳膊,努力把耳朵靠過來,終於聽清了李泌的話。

他奇怪的看了李泌一眼

:“俺知道啊,剛才縣裡的郎君念了告示,陳大刀當了賊,被縣裡的郎君們宰了。”

李泌張了張嘴,卻無力的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最後,李泌也隻是甩開了孫大的手,逆著人流往城外衝。

“李三水,你去哪?縣衙放糧了,咱們得去拿糧食啊!”孫大大喊。

“我去給陳大刀收屍!”李泌大喊一聲,頭也不回逆著人流跑走了。

隻剩下孫大狠狠跺了下腳,不理解李三水為何要為了一個不相乾的人連嘴邊的糧食都不要了。

死人再救難道還能再活過來嗎?活人能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事情啊。

天知道那些狗官為何會忽然善心大發要開倉放糧了,說不準他們腦子抽了……

孫大一想到這,立刻慌張了起來,也沒心思管李泌了,連忙跟著人群往前衝,生怕慢了一步到他就沒有糧食了。

陳大刀等十六人的屍體被草席裹著隨意拋在亂葬崗。

說是亂葬崗,實際上也隻是一個小土丘,隻是因為清平縣曆來把無人埋葬的屍體拋在此處所以才得了個“亂葬崗”的名字。

李泌背著鐵楸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有野狼聞著血腥氣聚攏了過來。

兩匹餓得皮毛骨頭,毛發黯淡,狼眼散發著慘綠毒光的野狼正圍在屍體旁咀嚼著什麼。

見到有人來也不跑開,而是瞪著一雙綠眼狠厲的盯著李泌,呲著狼牙,躍躍欲試想要嘗一嘗鮮活血肉的味道。

直到李泌抽出劍,劍光一閃,削掉了其中一隻狼的半個前爪,兩隻野狼才淒厲哀嚎一聲,夾著尾巴逃走了。

李泌走到草席前,挑開草席,看了一眼那缺個半個胳膊的人,不是陳大刀,他歎了口氣,有將各個草席挑開,挑開第五個草席,裡面露出了陳大刀的臉。

陳大刀的表情十分猙獰,李泌將他身上的草席挑開,看到了他身上的傷痕。

致命傷是從胸口穿過的一支箭,除此之外,身上還有多處箭傷。

李泌撕開陳大刀身上的衣服,冷靜驗傷。

他又看了看其他人身上的傷痕,大多都死於箭傷,隻有兩人身上都刀傷。

李泌歎息一聲。

這十六個人恐怕連縣衙都沒闖進去就被亂箭射死了。

一群連豬都沒殺過幾隻的人就敢去攻打縣衙……

縣衙中配有弓箭、弩、刀槍劍戟,裡面的衙役都是在縣中挑選出的健壯良家子,甚至還有從博州軍營服過役的將士,豈是一群連口飯都吃不上的人能對付得了的對手?

李泌沉默地挖了一個大坑,從天亮挖到天黑,又挖了一整個夜晚,才終於挖出了一個能塞的下十六個人的大坑。

他將十六個人都塞進了這個大坑中,把陳大刀擺在了最上面,然後又填滿了土,把土夯實。

然後抽出劍,削了塊木板,立在墳前。

[陳大刀等十六人之墓]

李泌歎了口氣,這十六個人裡他就認識陳大刀一人

,剩下十五個人,李泌在縣中見過他們,卻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做完這一切後,李泌累得癱倒在墳前,靠著墳頭,哈哈大笑。

“陳大刀,你這家夥……縣裡發糧食了,他們怕有人再襲擊縣衙,他們惜命,他們怕……他們發糧食了。”

李泌想罵人,他又不知道自己該罵誰。

罵這雨雪連綿的賊老天?罵收賦稅的縣衙?

還是罵朝中那些高高在上無動於衷的公卿?

李泌不知道,他隻覺得自己累的厲害。

頭枕著墳頭,李泌終於知道了他想要的是什麼。

天還未亮,李泌提著劍,最後又深深看了一眼遠處清平縣縣城的城門,深一腳淺一腳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他要去洛陽。

半月後,李泌終於到了伊川縣。

“你叫什麼?籍貫何處?★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負責登記流民的小吏頭都不抬一下,手上拿著刻刀和竹牌。

“李十七。”李泌道,“我叫李十七,是博州清平縣人。”

“啊。”小吏抬頭同情看了穿得破破爛爛、灰頭土臉的李泌一眼,“又一個從博州逃難過來的可憐人。”

洛陽離河北道不遠,這幾月已經有許多災民從河北道逃荒到洛陽了,小吏已經司空見慣。

他把刻著“李十七”三字的竹牌扔給李泌,例行慣例詢問:“你排行十七?家中可有其他人?”

李泌平靜道:“我前面的十六個人都死了。”

“節哀。”小吏乾巴巴道,“天災難免死人,你到了咱們伊川縣往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小吏絮絮叨叨,然後把李泌安排給了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孩,讓他帶著李泌去流民安置處,小孩看起來隻有七八歲,領著李泌也不膽怯,反倒十分熱情的向李泌介紹伊川縣。

“頭一頓飯不要錢,可往後想要再吃飯就要付錢了……你力氣大嗎?”

李泌想了想:“應當算大?”

“哦。”小孩看了他一眼,裝作大人口氣,“那你可以去磚窯燒磚,一日五個大錢哩。”

李泌表情微妙:“……又是搬磚啊。”

在漳縣搬磚就罷了,怎麼到了伊川縣他還得搬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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