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 80 章 天塌了(1 / 1)

金樽中的美酒落入李隆基的喉頭, 他將樽中美酒一口飲儘,將金樽隨意拋擲給一側的婢女,手上隨著律動打著節拍。

楊玉環身著一襲鵝黃長裙, 裙裾飄動, 烏發如雲, 粉面朱唇, 唇邊還點著兩點朱砂,更襯得皮膚白膩,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 隨樂聲翩翩起舞。

一舞後, 楊玉環輕輕喘著氣, 接過婢女遞上的帕子,擦乾淨鬢角的汗水,坐回了李隆基身邊。

楊玉環聲音極好聽,溫婉動人:“今夏炎熱,隻跳一會我身上便熱得慌。”

李隆基親自取了濕帕子, 給楊玉環擦拭面上的汗, 寵溺道:“你既覺得熱, 那便不跳了。”

又扭頭吩咐婢女再搬兩盆冰上來。

“隻是如今時間還早,若隻看這些庸脂俗粉歌舞, 太過無聊。”李隆基看著殿中的幾個舞姬道。

前幾年李隆基還愛縱情聲色, 好美人美酒, 不可一夜無婦人。尤其是武惠妃死後, 李隆基寂寞難以排遣, 便會放飛蝴蝶,蝴蝶停在哪個美人的宮殿前,他便寵幸哪個美人。

隻是自從得了楊玉環後, 李隆基便收了心,他自詡自己是深情帝王,自然就不再看其他美人。

楊玉環在李隆基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

到底是你不愛美人了還是你年紀上來不行了,難道我還不知道嗎。

隻是面上卻依舊柔順靠在李隆基肩上,提到:“前些日子不是得了一個叫李白的文人。我看過他的詩,他的詩寫得不錯,何不將他喚來作詩?”

楊玉環自幼熟讀詩書,也愛詩。

能得到李隆基獨寵,單單有美貌可不夠,還要知情識趣,還要精通音律,還要飽讀詩書,能和李隆基聊到一處為他提供情緒價值遠比美貌要重要得多了。

李隆基想起李白,輕哼一聲:“他年輕氣盛,還需再磨磨性子。”

前些日子他召李白來作詩,李白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分明隻是個翰林待詔,卻想做宰相的活,實在是僭越。

若非他作詩的確不錯,讓李隆基生了愛才之心,李隆基也不會願意讓李白再待在翰林院中磨礪一陣。

翰林院是個好地方,那裡面都是他的忠臣,想必能讓李白狠狠吃幾口苦頭,知道什麼是該他做什麼是不該他做。

“文人總是心高氣傲些。”楊玉環輕柔勸著李隆基,“天下又有幾人能如三郎一般穩重呢?”

李隆基正欲開口,高力士卻從殿外快步走了進來。

“陛下,洛陽急奏,洛水決堤泛濫,毀天津橋及上陽宮仗舍,伊川、汝陽、洛陽三縣接受波及,其中伊川受災最為嚴重。”

李隆基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側面看了一眼楊玉環:“朕先去處理政務,去去便來,玉環先就寢吧。”

“國家大事為重,妾身曉得。”楊玉環柔聲道。

隨後李隆基才匆匆帶著高力士來到勤政樓,一邊走一邊沉聲道:“衝毀了上陽宮仗舍,內侍省是乾什麼吃的?”

上一次洛陽行宮被水災波及還是開元八年,那一次水災泛濫後,李隆基命人修繕水道,拿出了好大一筆錢修河堤,一晃而過二十多年,洛陽為何又遭了水災?

高力士低聲道:“許是河堤年久失修。”

畢竟河堤修了已經二十多年了,聖人不去洛陽,洛陽那邊自然就冷落了下來,對這些工程的維護也不甚上心。

李隆基坐在龍椅上,按了按頭,隻覺得偏偏是在自己興致正好的時候遇到這樣的麻煩事,他這個聖人竟然連一天的安穩都沒有。

“傳工部尚書。”李隆基吩咐道。

“等等,讓賀監也來見朕。”

李隆基終於想起了在幾個月前賀知章盛給他的那份奏章。

後知後覺地升起了一分懊惱。

若是當初他采納了賀知章的建議,如今也不會落到洛陽皇宮屋舍都被衝垮,水災禍及三個縣,還要朝廷拿出大筆錢來賑災的地步。

洛陽是僅次於長安的大唐第二大城,這一場水災毀壞的財產說不準比其他地方幾個州府加起來都多。

如今的工部尚書名為裴伷先,四月末才剛剛升上來,連工部的事務都還沒有摸清楚,面對帝王的詢問他絞儘腦汁也沒能編出來幾句話。

好在李隆基也知道他才上任兩個月,本也就沒打算為難他,隻是吩咐他讓工部和戶部聯合賑災,再去好好修一修洛陽的河堤。

打發走裴伷先後,李隆基才看向氣定神閒摸著胡子的賀知章,苦笑道:“朕悔不聽賀卿之言啊。”

賀知章倒是很謙虛:“陛下政務繁忙,又豈能事先知道今年會有這麼多場大雨呢。”

隻用一句話,便把責任從李隆基身上推到了老天爺身上。

李隆基表情好看了許多,又問賀知章:“洛陽那幾個縣的縣令瀆職,應當降職罰俸,賀卿認為朝中誰能有本事處理水患、安撫災民?”

到底還沒有完全忘記自己執政前期的本事,李隆基也知道天災之後的後續處理十分重要。

賀知章沉思片刻:“老臣倒還真有個人選,陛下認為顏真卿此人如何?”

“顏真卿是顏回後人,是開元二十二年的進士,擔任了三年的校書郎,性格老成沉穩,做校書郎期間但凡經他手的事務就沒有出過錯,前幾年自請停官為母守孝,如今守孝期正好到了,幾月前剛返回長安等待戶部任命。”賀知章解釋著顏真卿的資曆。

開元二十七年八月,朝廷製追贈孔宣父為文宣王,顏回為兗國公,餘十哲皆為侯。

顏回的地位狠狠往上漲了一截,顏家後人的地位自然也水漲船高,若非顏真卿在守孝期內,隻憑著祖宗餘蔭也能升上幾品官職。

李隆基雖不了解顏真卿的本事,可就看在顏回後人的名頭和對賀知章舉薦本事的信任上,他倒也願意任用顏真卿去解決此事。

“那便他吧,命他為伊川縣令,立即上任。”李隆基痛快道。

這雖說是挑戰但也是立功的機會,要是顏真卿有這個本事能將如今正處在水患中的伊川縣治理好,他日後的仕途便會一片坦蕩。

若是沒那個本事嘛,那就得老老實實再多磨礪幾年。

“說起來,這個治水的建議也並非老臣之功。”賀知章有心為李長安請功。

這本來就是李長安的功績,賀知章不願意拿著李長安苦心竭力寫出的奏章當作自己的功績。

“哦,竟然不是賀監所寫嗎?”李隆基順著賀知章的話往下說。

賀知章道:“乃是壽安公主知曉老臣曾擔任過多年的工部尚書,特地到臣府上來找老臣說了此事。”

“她小小年紀竟有這個本事。”李隆基輕笑。

李隆基倒是不懷疑李長安去找賀知章的用心,隻有太子去拜訪臣子才會引起李隆基的不滿,李隆基隻防備兒子,隻把兒子都關在十王宅,公主府想建在哪就建在哪,這些公主在李隆基看來和朝臣有所來往很正常。

更不要提李長安才十歲,李隆基隻要沒有被豬油蒙了心,就不會去懷疑自己十歲的小女兒會有什麼圖謀。

……儘管李長安的確是有圖謀。

這一樁煩心事處理好了,李隆基心情又好了起來,他看了看時辰,發現還不算晚,就又起駕回了楊玉環的宮殿。

還將此事當作樂子和楊玉環聊起了此事。

“朕還不知道壽安為何又對洛陽如此上心了。”李隆基笑道。

楊玉環的笑意卻是淺了淺。

比起賀知章,楊玉環要更加了解李長安,也更加了解如今的枕邊人李隆基。

賀知章想要為李長安請功,楊玉環卻知道李長安並不願意引起李隆基過多的注意,李長安目前更願意在李隆基面前做一個一心討好父皇的女兒,而非臣子。

思及此處,楊玉環眼波流轉,輕笑一聲:“妾身倒是知道安娘為何對洛陽如此上心。”

“哦?”李隆基看向楊玉環。

楊玉環捂著嘴唇咯咯笑:“她可買了不少洛陽的地,想在那邊做生意呢。還拉了妾身給她投錢,算起來這生意也有妾身的一份利息。”

“安娘對她自己的地能不上心嗎。”楊玉環輕飄飄便將話題從李長安對洛陽上心,轉移到李長安對她自己花錢買的地上心了。

李隆基打趣道:“那這回玉環可就要賠上一大筆錢財了。”

“妾身住在宮中,一切吃穿都由陛下養著,就算賠了錢,難道三郎還能不管妾身吃穿嗎?”楊玉環情意綿綿地看著李隆基,白了他一眼。

李隆基卻頗為受用,哈哈大笑,又拿起金樽飲了一杯酒。

金樽中大半的酒水灑在了地上,打濕了地面。

濕漉漉的地面上滿是雨水,雨倒是停了,隻是天上的雲層還像鉛那樣灰,壓在頭頂,仿佛天塌了一般。

陳珠雙目無神抱著膝蓋坐在地面上,兩隻木訥的眼睛死死盯著水面。

她沒回到家,人群把她裹挾到了山上,陳珠在人群裡找了又找,看到了幾個認識的人,裡面卻沒有她爹娘,也沒有她阿姊。

聽逃過來的人說,縣東邊那些房子都已經被淹了,離河太近,水嘩啦一下就衝了過來,根本來不及跑。

陳珠還是抱著一絲希望,萬一還活著呢,就算三個人裡隻活了一個人也好啊……

可已經過去兩天了,那些還活著飄在水裡的人都已經被這邊的人拉了上來,這裡面沒有她爹娘和阿姊。

所有人都說現在還找不著的人就都是活不了了。

陳珠不信,她還坐在離水面最近的地方看著水上飄過來的東西,萬一她家人還沒死,抓著木板飄過來了呢?

一邊有幾個人正在拿著樹枝從水裡往上撈東西。

大部分人都忙著逃命根本沒來得及帶糧食,一小部分人帶著的那點糧食也不夠所有人吃。

縣裡的孫大夫站在一邊,檢查著這些人從水裡撈上來的東西。

洛陽這邊縣裡還是有不少醫術高明的大夫,孫大夫就是孫老神仙孫思邈的徒孫,醫術高超,也是他告訴伊川縣人從洪水裡撈上來的東西不能吃,吃了會得疫病。

隻是這麼多人餓得肚皮貼著骨頭也不能總這樣,一天兩天還能撐得過去,若是日子再長,沒被水淹死也要先餓死了。

孫大夫隻好帶著幾個人從水裡往上撈東西,有些缸裡的米封在缸裡,最外面一層不能要了,裡面的那些用天上掉的雨水洗一洗再煮熟了還能吃。

洪水也不能喝,要喝隻能喝天上掉的雨水。

陳珠手裡死死攥著一團紅色的布,那是她阿姊繡的紅蓋頭,從水面上飄過來被孫大夫撈起來了。

她認得這塊布,上面這兩隻鴛鴦是她看著她阿姊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陳珠想,隻要阿姊現在能出現在她面前,那阿姊明天就出嫁也行,隻要阿姊能出現在她面前……

一個衙役從遠處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塊木板和小刀,在詢問東西。

陳珠動了動耳朵,聽到這個衙役是在詢問家裡沒了幾口人。

衙役走到陳珠邊上,看著抱著膝蓋傻坐在地上的陳珠歎了口氣。

今天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都在岸邊坐著,死死盯著水面。

“你叫什麼名字?你家死了幾口人?”衙役拍拍陳珠的肩膀。

陳珠眼珠呆滯地轉了轉,沒有開口。

還是站在她邊上的老孫頭歎了口氣,“她家沒了三口人,隻剩下她一個了。”

聽到老孫頭的話,陳珠眼淚再也憋不住地往下流。

衙役已經見怪不怪,他麻木地拿著刀子在木板上劃拉了三道:“哦,又死了三個人,總共沒了一百二十三個了。”

陳珠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不是又死了三個人,是她爹死了,她娘死了,她阿姊也死了。

她爹叫陳文,沒什麼本事是個敗家子,可還是把她和阿姊養大了。她娘叫梁淑,本來是有錢人家的女兒,結果和她爹成親以後就沒有再過上好日子,她有一手好繡工。她阿姊叫陳珍,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她阿姊連自己的紅蓋頭都繡好了。

不是一句輕飄飄地又死了三個人。

陳珠泣不成聲。

在她不遠處,一行人騎著馬正在看她。

顏真卿抿著唇,側頭道:“臣先去府衙,先理出人手來巡邏。”

李長安沉默著點了點頭。

顏真卿就帶著幾個人離開了,他有他需要做的事情。

“把船都劃過來,所有會水的人都上船,到洪區救人。”李長安看著眼前的淒慘景象。

洪水不像火災,火災幾個小時救不出來就沒有活口了,洪水不一樣,隻要能爬到高的地方,還能撐幾天。

先救人,多救一個人就能少死一個人。

李長安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看向天上沉重的仿佛把天壓塌了的鉛灰色雲層,眼神堅定。

天塌了,那她就再給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