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 81 章 母親(1 / 1)

李長安在荊州居住的時候特意學了遊水, 畢竟遊水這個時候的確是一項保命技能。

打仗的時候難免會遇到水,萬一打輸了需要逃命,總不能指望被人帶著遊過河吧。

所以李長安也上了船, 帶領著隊伍搜救。

大唐的人完全沒有搜救的意識, 在這個時候,默認在天災中失蹤的人就是已經死了。

畢竟就連逃出來的這些災民朝廷都沒有能力將他們安頓好, 一定活著的人都救不過來,誰又能有空閒去救那些很可能已經死了的人呢。

就連這些活下來的災民也都默認他們的親人已經死了。

如陳珠這般痛不欲生的人是少數,大部分的人臉上都是麻木。

人命是比雜草更輕賤的東西。

這些活著的人更擔憂的是他們要怎麼活下去。屋舍被衝垮,身上一粒糧食都沒有, 身無分文,田地也被淹了,往後要怎麼活下去呢?

沒有人知道。

李長安雖然沒有親自參加過洪水搜救,但是她看過洪水搜救的視頻, 照著葫蘆畫瓢, 學不像也能學個三分像。

沒辦法, 她已經是在場的所有人裡最有經驗的一個人了。

不過搜救難度比李長安以為的容易一些。

伊川縣的屋舍都是平房小院,而且大部分都是黃土房子,少部分用的也是實心青磚, 黃土房子被衝散了也不會形成大塊的障礙物, 至於實心青磚, 一般衝不散, 衝散了也會沉到水底而不會飄在水中。

水裡也沒有電線煤氣什麼的,降低了許多搜救難度。而且這時候的船還都是木船,也不怕被尖銳物品劃破。

一路上陸陸續續找到了幾個抱著樹枝和站在屋頂上的災民。

這些百姓原本以為自己死定了,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抱希望能有人會來救他們,如今被救下, 一被拉到船上就渾身發軟站都站不直。

連哭的力氣都沒了。

李長安緊皺的眉頭略微鬆下來一點,情況比她想得要好一點,但也僅僅隻是一點。

人手太少了,一共隻有十幾艘小船,就算從早劃到晚幾個人輪流劃船,也隻能搜索一小片地方。

如今距離水災發生已經四天了,晚一天就會有許多人死掉。

隻喝水沒有飯吃的情況下,人最多也隻能支撐七天,尤其是這時候的樹多,她周圍這三條船上一共有五個被救下來的百姓,其中三個百姓都是抱著大樹活了下來,隻有兩個人是因為是縣中富戶家裡建了閣樓洪水來的時候逃到了屋頂上活了下來。

而抱在樹上是極其消耗力氣的事。一個抓不住,人就被水衝走了。

李長安眼神在周圍搜尋著,心裡卻在發愁人手不夠。

伊川縣靠著河,那些災民應當也有不少人會水吧,倒是可以跟顏真卿商量一下,從災民中抽調一部分會水的人跟著搜救……

“那邊樹上還有一個人。”李長安眼神很尖,指著一裡外的樹杈道。

那棵樹還有半截露在水面上,有一個人正坐在樹杈上,看著應該是個女人。

劃船的人立刻調轉了方向,向那個方向劃了過去,離近了看的確是個女人,隻是這個女人的情況不太好,一隻腳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扭著,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被黃泥給蓋住了,不知是死是活。

“先拉到船上。”

李長安看了一眼,其他兩艘船上的人都氣喘籲籲,方才他們下水將前面幾個人救上來已經用完了力氣。

船沒法離樹太近,要是被樹枝上纏繞的東西卡住了,那可要費好一番功夫才能把船弄出來,所以搜救采用的法子是將船停在幾米外的地方,然後會水的人跳到水裡遊過去,兩個人一起把災民拉上來。

“趙三你腿崴了,就彆下去了,我下去吧。”李長安阻止了自己這艘船上劃船的男人下水。

救上一個人的時候他下了水,被樹上纏著的布纏住了腿,為了脫身,強行把腿扯了出來,現在腳腕腫得老高,李長安就讓他坐著劃船自己站在船前面找人了。

“公主萬金之軀,怎能為救一個……”

“就這一小段距離無事。”李長安安撫道。

趙三看上去好像還想再說些什麼,李長安卻已經跳了下去,和另一個人一起遊到樹邊將這個女人拉上了船。

隻在水裡待了一小會,李長安身上的衣服已經變成了黃泥衣服,水實在算不上乾淨。

李長安卻眼皮都沒有眨一下,隻是吩咐趙三從船上放著的陶罐中拿幾顆糖給女人塞進嘴裡。

糖塊體積小,能提供的熱量卻很多,在還沒有巧克力的時候作為危急時刻的救命物資再合適不過。

“……多謝……恩人。”

吃下糖塊後,女人漸漸有了意識,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了起來,她嘴唇開合,嚅喏著吐出半句感謝。

聽著像是知書達理讀過書的人。

李長安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又給她扯了半個餅子,女人狼吞虎咽地把餅咽到了肚子裡,力氣恢複了然後就開始縮在船腳呆滯盯著水面。

若不是眼珠間或轉一下,幾乎看不出來這還是個活人。

李長安隻是輕輕歎息一聲,沒有說什麼。

她的親人未必有她這樣的好運氣,被洪水衝走的人十個人裡都不一定能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好運氣被樹攔下來僥幸活命。

三條船並在一起,加起來一共有十五個人,一路上卻沒有一個人主動開口說話。

天色漸漸昏暗了。

李長安不能冒著把船上這些人搭進去的風險再往前走了。

三條小船在黑夜中隻需要一個小小的浪頭就會被打翻。

“回去。”李長安略微提高了聲音確保三條船都能聽見。

直到天完全黑透,李長安一行人才回到了駐點。

她這三艘船一共救了七個人。

岸邊已經亮起了火把,李長安吩咐在岸邊等著的人先把這幾個已經筋疲力儘的災民先安頓下來,讓他們先喝一口熱湯,其餘事情明日再說。

李長安自己則等在岸邊,數著回來的船。

十九、二十……二十五。

每一艘船都回來了,李長安面上這才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

救人要緊,可救人之前她需要先保證自己手底下人的安全。

“公主?”

顏真卿趕了過來,看到仿佛從泥堆裡鑽出來的李長安皺了皺眉。

“公主下水了?”顏真卿雖是問句語氣卻很肯定。

李長安聳聳肩:“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顏真卿沉默了片刻,方才緩緩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我看史書,看到太宗皇帝親自帶兵四處征戰平定天下。”李長安隻說了一句話。

顏真卿被駁得啞口無言,人家學自己的曾曾祖父,總不能說公主您不應該跟著太宗皇帝學,而應該跟著陛下學安安穩穩待在長安吧。

“我先去洗漱,勞煩老師在縣衙等我一會。”李長安也受不了她這一身的泥巴了,乾脆給顏真卿解釋了一句,就自己洗澡去了。

按理說就算李長安是公主,但是她身上也沒有任何官職,顏真卿不用聽李長安的吩咐。

可顏真卿遲疑了一下,想到李長安不顧勸說一定要和他一起來伊川縣,今日又親自下水救人弄得一身泥巴的模樣,顏真卿還是輕輕歎了口氣,老老實實走到縣衙後廳等著李長安。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顏真卿願意聽李長安的命令,並非因為她是公主。

很快,新換了一身衣服的李長安就披著一頭還濕漉漉的頭發邁進了縣衙後廳。

顏真卿起身禮數一絲不差地行了個叉手禮,連彎腰的弧度都剛剛好:“臣見過壽安公主。”

“老師對我何必如此拘謹?您與我乃是師生,老師直接喚我二十九娘就行。”李長安笑了笑。

顏真卿表情平靜道:“禮不可廢。”

行吧,儒家人。

“賑災的糧食可發下來了?要是衙門推諉,我就親自去洛陽走一趟。”李長安也不再糾結禮數問題。

朝廷做事的速率李長安可太清楚了,荊州去歲年前就向朝廷遞上去了請求興修水利的奏章,結果到了年後四月份工部才把批準送到荊州,這還是張九齡動用了他在朝中人脈的結果,要不然還能更慢。

這還是因為荊州興修水利是荊州自己地方官府出資,而不用朝廷出錢呢。

顏真卿平靜道:“臣今日親自騎著快馬去了一趟洛陽城,將糧食押送了回來。”

卻絕口不提他用了什麼辦法才能把糧食從洛陽城糧倉中帶過來。

隻是想來不會是洛陽那邊把糧食都準備好了,隻等著顏真卿人去到就把糧食運來,少不了推諉和周旋,其中艱難顏真卿一個字都沒提。

“老師性子太耿直,既然你做了事也該把功勞說出來才行啊。”李長安感慨了一句。

“本就是臣這個縣令職責所在,何談功勞。”顏真卿並不覺得這是功勞。

朝廷派他來就是為了賑災,賑災就是他的責任,要賑災第一件事就是要有糧食,所以他就要去想辦法拿著詔令將糧食要來。

李長安大概摸清了和顏真卿要怎麼溝通,於是她單刀直入:“還有許多人沒有死,隻是被困在了洪區裡面,現在最要緊的事情,一個是糧食,另一個就是救人。”

“既然賑災糧食老師已經拿到手了,那放糧一事也不用我管。我就隻管先救人了,老師可否再弄幾隻船來?我還需要再在災民中號召他們一起救人,先給老師說一聲。”

顏真卿思考了一下:“臣明日便命人將縣中的船都送到岸邊,伊川縣靠著伊河,應當有不少人從事捕魚,善遊水之人應當不少,公主若需要衙門協助,直接從衙門調人手便可。”

伊川縣隻有一部分地方被完全淹沒在水中,另外一部分雖然也遭受了水患,但是好歹沒有完全被淹沒,雖說損失也大,但是應當也能湊出來幾十條船。

可以先向百姓借船。

顏真卿思維清晰,和李長安一問一答很快就確定下來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先劃一塊地方安置災民,用木頭和茅草先搭幾個棚子遮風擋雨,然後發賑災糧,其中一部分糧食先拿出來熬大鍋粥,另一部分等到洪水退去之後再按照戶籍分發給百姓。

至於流民,不繳納賦稅自然也就連那一點賑災糧也沒有了。畢竟朝廷分撥賑災糧也隻會按照人口分撥,多得一粒糧食都沒有。

隻是分下來的糧食也不多,一個人一小袋粟也隻夠吃半個月,半個月之後還要他們自己自尋活路。

至於洪水,隻能等它自己退走了。

兩個人製定了詳細的救災計劃,眨眼間就已經到了夜深。

李長安揉了揉有些酸的眼睛:“那我就先回去了,老師也早點休息吧。”

顏真卿將李長安送出了門,臨走之前,顏真卿忽然開口:“公主如今和幾年前相比變了許多。”

四年前,李長安還隻是一個背著書包來他府中順他字畫的小不點,一晃眼四年過去,當年的小公主如今做起事來卻已經井井有條了。

李長安笑了笑:“說明我長大了嘛。再過幾年,老師再看我又會覺得那時候的我和今日的我又不一樣了。”

顏真卿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恭敬地將李長安送出了廳堂。

第二日一大早,李長安就來到了她昨夜救下的災民安置處。

經過簡單的梳洗之後,這些臟兮兮的人終於也露出了原本面目。

李長安注意到昨天她親手拉上來的那個女人還呆呆坐在角落,本著救人救到底的心,李長安走過去問。

“你叫什麼名字?我去登記災民的小吏那邊幫你問問你還有沒有親人在這。”

女人呆愣的雙眸終於有了一絲光亮,她緊緊握著李長安的手,哽咽道:“我叫梁淑,我的夫君叫陳文,我有兩個女兒,一個叫陳珍,一個叫陳珠……”

儘管丈夫和女兒是在她面前被洪水衝走的,可萬一呢,萬一她們也跟自己一樣被樹掛住了活下來了呢?還有她的小女兒洪水來的時候沒有在家,萬一珠娘活下來了呢?

哪怕隻有一丁點希望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