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1 / 1)

均田製其實已經是一個十分完善的製度了。

均田製自北魏馮太後起開始實施,朝廷將掌握的土地分配給農民,農民向朝廷繳納租稅,百姓隻有土地的使用權而沒有擁有權,已經近似於田地國有化了,這個政策遏製土地兼並,能使國家迅速富強起來。

府兵製就是在均田製的基礎上延伸出來的。選良家子作為府兵,免稅,若是立下功勞還能授勳,太宗時期短短數年內大唐由隋末的弱小恢複到能夠連年發起滅國戰爭就是多虧了這個製度。人人想要立下功勳,想要獲得更多的田地。

正如《木蘭詩》中一般,花木蘭的父親就是軍戶,花木蘭替父從軍就需要“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也就是府兵自備馬匹和兵器出征,立下戰功後又可以“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獲得授勳,實現階級跨越。

不過再好的政策也有空子。均田製中分給百姓的田地為一人百畝,其中八十畝田地百姓死後就要歸還給朝廷。而考慮到桑樹果樹種植需要很長時間方能收獲,所以另外二十畝在百姓死後不會收回去,會留給他的後代,也就是永業田。

隻是唐之前連年戰亂,人少地多,用這個政策合適,可大唐如今建國百年,境內的土地早就分完了。一代人有二十畝永業田,隻需要五代人,就能留下一百畝的永業田,大唐的耕地就這麼多,從貞觀到開元人口翻了三倍,耕地可翻不了三倍。

而且大部分大唐人實際上是分不到二十畝永業田的,或許偏遠地方之人能多分些,可人口稠密的州縣根本沒有那麼多田地可分。

——可若隻是這麼簡單,頂多就是百姓分不到土地罷了,如何又會涉及世家土地兼並呢。

李長安晃了晃腦袋,她翻了一整日的田地薄冊,看得頭暈眼花的。

整個荊州三分之一的耕地居然都在世家大族手下,還大多不是本地的世家大族,而是外來的關隴貴族,五姓七望一家沒少。大唐才建國一百來年,關隴地區貴族的手居然已經伸到了位於南方地區的荊州。

世家大族能夠進行土地兼並還得從隋朝開國皇帝楊堅說起,南北朝時期戰亂頻繁,平民多數都依靠著世家大族活命,他們自願做世家大族的奴隸,住在世家的碉堡中給世家大族做私兵抵抗胡人。

楊堅為了能夠編戶齊民,也就是安定流民,所以下達了一道旨意允許奴婢授田,也就是奴婢也能分到田地。

世家大族就鑽了這個空子,他們利用自己的權勢保證他們的每一個奴婢都能分到足額的好田,若是奴婢死了,則再由其他奴婢頂上。普通平民不一定能分到足額的田地,世家大族的奴婢卻能分到最好的田地,甚至他們還不用繳納稅賦……累代積累之下,這片土地上最好的田地就都到了世家手中,形成了土地兼並。

到了開元年間,一方面是世家和權貴土地兼並,另一方面是大唐人口增多土地增長速度遠遠趕不上人口增長,再有一點就是對外擴張已經到了這個時代所能到達的極限,沒有軍功可

立,唐朝的科舉也還不夠公平,平民的上升通道被堵死……

難怪後世分析,安史之亂並不是普通謀逆的戰亂,而是一場大唐內部的博弈呢。

李長安和沈初熬了一夜,也沒找到合適的方法解決這件事。目前來看最好的方法是攤丁入畝,攤丁入畝加上引進糧種能保證人口上限提高到一億五千萬人,隻是知道容易,做起來卻難,世家大族必然會拚儘全力阻礙這項政策。

“天下百姓,何其難啊。”沈初頂著一雙熊貓眼哀歎了一聲。

他顯然十分失望,哪怕是學富五車、滿腹詩書,可這些書中的知識在現實面前卻毫無用處。

沈初竟然也升起了心灰意冷之感,他歎道:“百無一用是書生。”

李長安無語的瞥了沈初一眼,毫不客氣:“老師莫不是這段時間學寫詩學的走火入魔了?”

“什麼都不做才百無一用。”李長安摸了摸下巴,“隻要我們師徒齊心,一起匡扶社稷,老師您日後必定能入淩煙閣,便是書生也能搏一個萬戶侯。”

“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老師您現在就是愁死也一點用處都沒有,您又不是杜甫,杜甫憂愁人家能寫流傳千古的好詩,您憂愁就隻能晚上睡不著……”李長安小聲道。

沈初怒視李長安,咬咬後槽牙,覺得自己上輩子是個殺豬匠,這輩子才會攤上李長安這樣的學生。

現在這種國家政策李長安有再好的辦法也不管用,當務之急是她先積累一點基層經驗,知道天下百姓需要什麼,要如何去解決。

李長安找到了正在寫書的張九齡,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去當村正?”張九齡從紙堆中抬起頭,詫異的看著李長安。

李長安納悶道:“難道當村正還要限製籍貫嗎?還是限製性彆?”

“這倒沒有。”張九齡表情微妙。

隻是旁人都是拚了命的往上爬,李長安這等放著正一品的公主身份不用,反而想要當一個不入流村正的人,張九齡活了六十年,也是頭一回遇見。

“村正也需要登記在冊。”張九齡提醒李長安。

她總不能拿著公主的身份證明去官府登記。

李長安迅速改口:“哦,不是我想當村正,是孟浩然想當村正。”

張九齡:“……”

夢想是隱居田園,睡到自然醒的孟浩然會想當村正?那可是個懶得連幕僚都不想當的家夥。

“孟浩然不也寫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嘛,可看孟夫子還是有為官之意的。“李長安振振有詞。

“老師在此等我一會,我這就去問孟夫子願不願當村正。”

兩個時辰之後,李長安就拉著迷迷糊糊的孟浩然回到了張九齡的書房。

張九齡看著一臉懵懂的孟浩然,揉了揉眉心:“你怎麼也陪她胡鬨。”

“大鵬年少,亦有憂國憂民之誌,我又豈有推脫之理?”

也不知道李長安到底給孟浩然說了什麼,孟浩然

語氣激昂,面上還帶著慷慨之色,仿佛不是讓他去當一個小小的村正,而是讓他去當大唐的宰相一般。

張九齡沉默了,他答應了孟浩然的請求,隨意找個了借口打發了孟浩然,把李長安留了下來。

“他性格單純,你莫要欺負他。”

李長安大驚失色:“這可是孟浩然,我敬仰都還來不及,怎麼會欺負他呢?”

從《春曉》到《過故人莊》,這可是她從小背到大的詩人。

張九齡狐疑的看了李長安一眼,勉強相信了她,揮揮手讓她離開了。

最後孟浩然也沒有成為村正,而是成了一個縣令。

唐朝施行科舉製和察舉製並用,太宗曾下詔,五品以上的高級官員可以舉薦人選出任縣令,所舉薦的縣令也屬於高級官員的政績之一,若是所舉薦的縣令犯了罪,舉薦人還要被連坐。

荊州是上州,荊州長史是從五品上的官職,正好能有權力舉薦縣令,加上荊州刺史是張九齡的熟人,所以任命孟浩然為縣令一事頗為順利。

這位荊州刺史說起來李長安也認識。

“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就是出自李白寫給這位荊州刺史韓朝宗的自薦信《與韓荊州書》。

隻是這位韓荊州以舉賢才聞名,最後卻也沒有舉薦李白。

孟浩然也不知道自己本來隻打算做個村長,為何最後卻成了縣令。

本來自由自在的做著幕僚,忽然就成了終身製的大唐官員。

直到走進衙門的時候,孟浩然依然是懵懵的。

他懷裡揣著李長安塞給他的大唐基層官員技能指導書——目前張九齡隻編好了第一部分。

“若是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務,來問我就行。”李長安也知道孟浩然的性格。

嗯……完全沒有情商。單從韓朝宗要舉薦他,他卻因為與朋友喝酒,耽誤了時間,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來孟浩然雖然詩寫的好,但是做事不太靠譜了。

更不提他那句流傳甚廣的“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反正自從孟浩然寫完這首上怨皇帝下怨朋友的詩之後,就再也沒人提出要舉薦他了。

交代完了孟浩然後,李長安就盯上了她一開始看中的那個村子,正是前幾l日她和孟浩然一同去招兵的村子。

寧村,一個村子裡幾l乎全都是姓寧的。

也是李長安選擇的試驗村。

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知己知彼。

李長安沒有帶任何人,隻她一個人背著小書包日日往寧村跑,書包裡背著她的一日三餐。

每日一大早,李長安就啃著胡餅來到寧村,然後就往村頭一坐,村頭這棵榕樹下是寧村的情報基地,老人和閒暇無事的婦人都在此處聊天。

一開始李長安湊過來這些村民還不適應,後來來的次數多了,再加上偶爾李長安會給她們分享胡餅,也就熟了起來。

“所以你家七十畝地就收不過來了?”李

長安饒有興致聽一個老婦抱怨。

在前幾l天的聊天中,李長安已經知道了這位寧七娘家裡的情況。

三個兒子都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但沒分家,兩個女兒嫁出去了,加上她和老伴,家裡一共有十二口人,家裡有四十畝祖上傳下來的永業田,還另外分了三十畝朝廷的田,總共七十畝。

隻是現在二兒子在州府裡服役,三兒子的夫人懷著孕月份又大了,家裡剩下的勞動力人手不夠,地到現在還沒有翻完。

也不止這一戶人家有這個情況,荊州近來在修整運河水道,許多人家家中的男丁都要去服徭役,寧村去了好幾l十個男丁,自家地裡的活就耽誤了。

李長安覺得這個時候不該大規模征發民夫修整水道。七月正是農忙的時候,田地裡的勞動力不充足會耽誤明年的收成。

不過已經征發了,那也沒辦法再把人給叫回來,隻能從彆的地方補回來。

李長安看著不遠處的稻田,一隻老黃牛正拖著犁,還有兩個穿著粗布麻衣的男人在牛後面推著,犁是長直轅犁,耕地時回頭轉彎很吃力,需要那兩個人把犁抬起再換方向。

大唐應當已經有了曲轅犁,隻是現在還沒有傳播開。

李長安打算今天回去以後帶著裴素去一趟木行,打兩架曲轅犁帶過來。

這邊又聊開了新的話題,話題的內容圍繞著村東頭那個死了男人的寧大虎家的娘子,說她男人寧大虎戰死沙場了,村裡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去欺負她這個寡婦。

還得加強法治建設。李長安豎著耳朵聽著,把這事記了下來。

入夜後,李長安在書房奮筆疾書。

[一,打造農具加快生產效率……二,照顧戰死將士遺孀,明天去她家看看情況……三,入冬以後不用種地村民有大把空閒時間可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