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1 / 1)

第二日一早,李長安就帶著裴素來到了寧村,她第一個去的人家正是那家缺了耳朵的郎君之家。

此人名叫寧成,家中有足足一百五十畝地,在寧村算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主,還讀過書,能識字寫字,屬於良家子。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和這村的村正家有矛盾。本來他家中兄長瘸腿,按照大唐征兵的規矩,獨子不征,雖說他家中有二子不算獨子,可他兄長明顯沒法當家作主,情理上來說也不該征他。隻是他家前幾年因為嫁女之事和村正鬨了矛盾,村正心存報複,就把他報給了官府,寧成也就不得不削了自己一隻耳朵來躲避兵役。

這是破家之仇啊。

李長安一開始想通過村正來組織起寧村,隻是那個村正仗著家裡的女兒嫁給了縣衙的縣尉就完全不把她一個小兒放在眼裡,李長安找上他,他還冷嘲熱諷了一頓李長安。

把李長安都給氣笑了。

在長安沒人敢刁難她,一個小小的村正倒是對她冷嘲熱諷。

李長安也動過念頭往張九齡那裡告上一狀,將這個老頭連同他那個當縣尉的女婿一同收拾了。可最後還是沒告狀,畢竟她告狀容易,一個真正出身底層的小吏想往上告狀不容易。

她要實驗的是一條人人都能走的路,而不是隻有公主王孫才能走通的路。

所以李長安就選中了寧成,在村中有些名望,自己也年輕力壯朝氣蓬勃,還讀書識字,這樣的良家子不但適合當兵,做鄉官也很合適。

寧成見到李長安進來,匆匆迎了上來,李長安昨日就同他說了要改良農具,他早已經把自家的犁拿了出來。

寧成年紀輕輕,正是野心勃勃的年紀,在察覺到李長安對他表示友好之後寧成就立刻對李長安表了忠心——機會難得,若是錯過了李長安,他再想尋一個能和縣尉對抗的靠山可不容易。

“這位是我家阿姊,你喚她裴大娘子即可。”李長安指著裴素道。

裴素隻是冷淡地點點頭,便彎腰去看那直犁去了。

“可有木工?”裴素指著犁比劃了一下,“隻需將這條直臂換作曲轅即可,你讓木工拿塊長木來,我給他標注一下。”

犁由許多部件拚接成,為節省成本隻換一兩個部件即可,不用全部新製。

一個拖著一條腿,長相和寧成有五分相似,隻是神情微縮許多的男人拉著一條長木走了進來。

“我阿兄,有腿疾,家裡便讓他學了一門木匠手藝,日後也好有個營生。”寧成道。

二人在這邊聊著天,那邊裴素已經指揮著寧大郎製作曲轅了。

寧大郎雖說腿腳不好,木工本事卻不錯,緊趕了兩個時辰就將新犁改好了。

寧成又帶人將曲轅犁搬到自家地頭,套在了牛身上,他捋起自己的褲腿和袖角,就親自赤著腳扶著犁下了地。

“咦?”寧成是種地的老把式了,一上手就感覺到了不同。

省力許多,也靈活許

多。

裴素又叫寧成接下來一頭牛,隻用一頭牛耕種,寧成依言照做。隻用一頭牛,他一個人,竟然也能推得動此犁。

先前犁地需要兩牛三人,如今卻隻需要一牛一人,足足能省下一半的人力牛力!

他推著犁在地裡轉了三圈,才戀戀不舍從田中跳了出來,欣喜若狂:“有牛力相輔,我一人便能推得動此犁。”

“若是沒有牛,兩個壯年人也足以推動此犁。”寧成喜笑顏開。

先前需要三人才能推動犁,且到了地頭便要將犁抬起來調轉方向,既浪費時間又浪費力氣,這曲轅犁省時省力,寧成愛不釋手。

李長安問寧成:““你可有把握十日內讓整個村子都用上新犁?”

寧成笑道:“隻需要換一根轅便能省下一大半的力氣,這樣的好事某隻要漏些口風,鄉鄰必然會上門來求,某看,三日內寧村八十二戶就能都用上新犁!”

李長安提點寧成:“這件好東西,你有村正沒有,你要用好這一點。”

寧成若有所思。

果然沒用多長時間寧成家中的門檻就被踏破了。

一個村子裡面的田地都連在一起,寧成一家子在地裡勞作的時候左右兩邊的農戶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旁人都用兩頭牛,三個人,沒有牛的就需要五個人拉犁,隻他家一個人一頭牛就能拉得動犁。

連那個瘸腿的瘸子都能趕著牛翻地哩!

田地就是農民的命根子,地裡能省一點力就能多種幾畝地,就能吃飽肚子。眼見著寧成一家子都翻完十畝地了,自家連三畝都沒翻完,哪能不心急。

寧成也沒藏著掖著,直接就說了這是李娘子教他兄長做的新犁,據說是長安那邊的新東西,叫做曲轅犁。

於是第二日,和寧成家關係最近的幾戶人家就換上了新農具,李長安身邊也多了幾個人。

又過了幾日,村子裡大部分人都用上了新犁,隻有幾戶和村正關係最好的人家還觀望著。

李長安走訪起來更加順利了,寧村的村民對她態度尊敬了許多,也願意和她說些私密之事了。

她成為了寧村的“自己人”。

李長安也終於整理好了詳細的寧村籍冊。

寧村,位於荊州江陵城二十裡外,屬下縣漳縣,有八十二戶人家,三百三十一人,其中有八人是隱戶,有二十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其中七人無子女,有寡婦八人,其中六人有子嗣,兩人沒有子嗣。田地兩千二百四十二畝,其中一百三十一畝是桑田……

要治理好一個地方,首先要先了解這片地方上的人,讓他們知道你是可以信賴的,這樣你要開展工作,才能開展起來。——《基層管理手冊·第一章》編者,李長安。

七月漸漸過去了,八月也已經接近中旬。

寧村比先前熱鬨了一些,臨近中秋,在州府中服徭役的人也得了假回來和家人團聚。

李長安沒有回長安,那裡沒有她惦記的人。

驚喜還是

有的,曹野那姬又給她寄了信,還給她捎了肉乾。曹野那姬告訴李長安她現在正在做馬匹生意,從西域往大唐運馬賣,她還自己建了兩個馬場,再等三年就能有小馬了。

李長安向裴芸請教了一些牲畜飼養技巧,寫了五十多張信給曹野那姬寄了回去。

裴芸選學過家畜育種學,雖然沒深入學,可多多少少知道的也比尋常人多。

隻是張九齡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近來連編書都沒心情了,這種情緒隨著中秋節越來越近而越發濃烈。

八月十五,圓月高懸。

今夜的張府十分熱鬨,李長安幾日前就察覺到了張九齡的情緒不對,特意帶著沈初等人過來陪張九齡過中秋節。

隻是張九齡笑容顯得有些勉強。

李長安也沒法安慰他,隻能在入夜前帶著人離開了張府。

夜深露重,月光皎潔灑在院內,樹影落在地面上,隨風而動。

張府隔壁的李府,卻有兩個偷偷摸摸的影子趴在牆邊聽隔壁的動靜。

“老師,你上來嗎?”李長安跨坐在樹杈上,一隻手抱著樹枝,一隻手對著樹下的沈初伸手。

李長安是個夜貓子,沈初可不是。

沈初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自己分明已經睡下了,為何還是被這逆徒拉過來做這偷聽的小賊,甚至還要做半夜爬樹這樣荒唐的事。

“張九齡心情不好,他都這把年紀了,要是一個想不開出了事怎麼辦?”李長安振振有詞。

吱呀~

張府的房門開了,聲音不大,可在安靜的月夜中就十分明顯了。

李長安連忙趴了下來,對著沈初“噓”,示意他彆說話。

張九齡披著外袍端著蠟燭走了出來,李長安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下一刻張九齡卻又吹滅了蠟燭,站在屋簷下安靜的望著空中高懸的圓月。

他是嶺南人,嶺南在荊州千裡之外,他的家人都在嶺南。家中的老母去世,他未能儘孝,老妻離去,也是兒女們埋葬,算一算,他已經有十幾年沒能回家了,隻能從數月一封的書信中得知家中兒女的近況。

張九齡仰頭看著明月,忍不住回憶起從前。

他家在嶺南,祖父和父親都是當地的縣令,也算是官宦人家,小時候每逢中秋節,他便會和兄弟姐妹一同圍在爹娘身邊打鬨,他家住在海邊,從閣樓上甚至能看到海面上升起的月亮。張九齡以為自己年老之後,也應當是他的兒女孫輩圍在他身邊一同賞月。

隻是造化弄人,他做了宰相,又被貶出長安。到頭來,誌向未能實現,白發卻已經爬滿了鬢發,家人也未能團聚。

思念之情如他家鄉的海水一般洶湧澎湃地衝擊著他的胸膛。

張九齡輕歎一聲。

他望著天上的圓月,眼中滿是淚光。

詩人悲傷了總是要寫詩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這一刻,張九齡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正

和親人一同賞月。明月從海面上升起,將海面都染成了銀白色。

他想,哪怕是相隔千裡,可起碼他和親人看到的這輪明月是同一個明月。

張九齡的聲音很輕,可在寂靜的月夜又顯得那麼清晰。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他這個多情人隻怨恨夜晚這麼長,從荊州到嶺南這麼遠。

他連自己的兒女如今長什麼樣子都記不清了。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詩寫完了,心中的思念之情卻依然強烈。張九齡苦笑一聲,最後又看了一眼掛在天上的明月便要轉身回屋。

現實中見不到,說不準夢中能與自己的親人相見。

“哢嚓~”

一點微小的樹枝斷裂聲卻驟然引起了張九齡的警惕,他看向聲音傳過來的方向,厲聲道:“誰在那?”

空氣安靜了一瞬。

而後樹上冒出兩個腦袋來。

李長安乾笑著揮了揮手:“老師,今天月亮真好啊,你也還沒睡嗎?”

而沈初,早已以袖掩面,沒有臉面再見張九齡了。

張九齡無奈道:“好歹也是我大唐的公主,你的禮數……”

李長安隻當聽不到,既然被發現了也就沒有了做賊的必要,李長安乾脆從樹上一躍而下跳到了張九齡的院子中。

“也怪我這段時間太忙了,竟然沒及時察覺到老師是思念親人了。”李長安扭了扭僵硬的身體。

方才她生怕打擾到張九齡作詩的靈感,就一直趴在樹上一動都不敢動,腿都趴麻了。

張九齡歎息一聲:“你做的事情是於國有益之事,無需總掛念著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子。”

說起來也奇怪,先前做宰相,整日事務纏身,張九齡也沒有如此強烈的情緒,反而是被貶了,整日無所事事,他的愛恨卻強烈了起來。

“也不知十年之後,天下還有沒有人能記得住老夫的名字。”張九齡苦澀道,“老夫一生追求治國平天下,渴望如先賢一般留名青史,終究卻是一場空,或許我應當辭官歸鄉,回嶺南為母親守墓,享兒女承歡膝下、天倫之樂。”

“先生憑借今夜這首詩便足矣名流千古了。”李長安道,“莫說隻是十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後,依然會有人傳誦先生的這首詩。”

“你啊,總是這般會安慰人。”張九齡並不相信李長安的話,往前數千年,也隻有先賢的了了幾本著作能流傳至今,他張九齡又什麼能耐能和先賢並列呢。

李長安隻是微笑。

“還有一事要詢問老師。”

“何事?”

李長安道:“我已經組織好了去安南尋稻種的商隊,預計會從嶺南過路,老師可否願意商隊將老師的家眷一並帶回荊州來呢?”

張九齡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