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1 / 1)

“你學這些做什麼。”張九齡啞然失笑。

“這是宰相和刺史需要會的東西。”

他倒是沒覺得李長安有大逆不道的想法,畢竟李長安想學的是治國理政,又不是帝王權術。

李長安倒是想學帝王權術,可惜這世上除了李隆基之外沒人會這東西。

李世民倒是寫了一本《帝範》給李治,可這本書屬於當上皇帝之後才能用的,竟然也不寫本李唐皇室專用的《李世民教你做皇帝:從怎樣造反開始》入門版教科書。弄得李唐皇室隻會有學有樣學玄武門之變,卻不知道該怎麼從一方勢力統一國家,搞得安史之亂一打開李隆基就慌了。

祖宗,這東西你們沒有教過,我不會啊!

張九齡不會帝王權術,他既不敢會,也沒那個本事學會。但凡張九齡能懂一點帝王術,也不至於猜不出李隆基的心思而被貶到荊州當一個有名無實的長史。

這東西還是她以李隆基為鏡慢慢自學吧。

李長安找張九齡,就是為了學習治國理政,她笑道:“可也沒人說非要刺史宰相才能學這些吧。”

“老師一生積累下來的經驗若是無人繼承,豈非可惜?”李長安反問張九齡。

張九齡惆悵地捋了一把胡須,李長安的確擅長戳人痛處。

張九齡一生往來之人多是文人墨客,如今大唐詩壇詩星湧現,張九齡並不擔心自己之後文壇無人。

可張九齡生平最在意之事不是他的詩文,他最在意的始終是大唐。如今眼看著朝堂奸臣當道,陛下親小人遠賢臣,張九齡看遍朝堂,竟然找不出一人能夠匡扶正義。

自己這把老骨頭都已經六十又一了,說不準還能再活幾年,他死無事,可他這身治國的本事若是也跟著他進了墳墓,那又有誰能有這個本事在李林甫之後肅清朝堂、安撫百姓呢?

“你既想學,那老夫教就是了。”張九齡說著說著卻又有些犯愁。

若是讓他教聖賢之道,那張九齡閉著眼睛也能滔滔不絕的說上三天三夜。

可這治國理政該怎麼教呢?就算是當宰相也是一個宰相有一個宰相的方式,並不像聖賢之道那樣白紙黑字的寫在紙上,隻需背誦理解即可。

“老師不必擔心此事,我當彆人學生可有經驗啦。”

李長安胸有成竹,從三歲開始她就給彆人當學生,一直到現在還是給彆人當學生,如今不過是反過來讓她教老師怎麼當老師罷了,這事她熟。

“聖賢著書立說,後人方能從書本中學習聖賢之道。老師也可寫一本著作,用作教學之用。”

李長安咧嘴一笑:“內容我都為老師想好了,老師可以先寫一本自傳。”

“自傳?”

“就是寫老師從記事起一直到如今的經曆,老師又從這些經曆中領悟了什麼道理,學會了什麼學問。後人觀此書,則得見老師平生。”李長安拋出自己的想法。

“老師還可再著一書,將這

些年來老師處理過事務分門彆類整理下來,將事務與處理方式一一對應。比如修水渠,要怎麼動員百姓、怎麼奏告朝廷……這些都寫下來,若後人想要興修水利,見此書便知該如何行事了。”

張九齡覺得李長安說的有道理,他之前怎麼就沒想到還能這樣寫書呢呢?

一連數日,張九齡都待在書房之中潛心著書。

李長安也沒閒著,她跟孟浩然一同去統計荊州內唐兵情況了。

大唐目前大部分地方所用的還是府兵製。通俗來講,就是和平的時候是種地的農民,打仗的時候騎上馬就是將士,馬匹和披甲都要自己準備,軍農一體,被選為府兵之人可以免除自身的租庸調。

隻是這個製度到如今已經是到了末路了。

李長安回想著沈初給她上過的課,開元十年當時的宰相張說就建議招募強壯,開元二十五年也就是去歲,玄宗下詔各節度使可以自行招募兵勇,再過些年,府兵製就會被徹底停用。

其實如今的府兵製已經是形同虛設了。

孟浩然是張九齡的幕僚,平日便負責這些事情,隻是他生性羞澀,不善與人打交道,每次要登門拜訪那些軍戶的時候孟浩然總要先做一番心理建設才能開口,一來二去孟浩然都因此升起了辭彆張九齡,離開荊州的心思。

好在現在李長安跟他一起,孟浩然就隻需要負責拿著紙筆記錄就可,讓孟浩然大大舒了口氣,覺得自己還能再接著做一陣幕僚。

七月的荊州,依然天氣溫暖,李長安和孟浩然正走訪荊州附近的村子。

邊鎮的節度使已經可以自行招募兵將,可荊州又無外患,所以用的依然還是府兵製。

長史負責管理一州的軍隊,如今又到了征兵的時候,荊州這偌大的地方卻沒招到幾個兵士。

以往的時候當府兵倒還好,還能免些稅,可如今頻頻對外用兵,一年到頭一直待在邊關,回不了家鄉,就算分了田地也沒有人去種。更何況如今均田製也已經臨近崩潰了,沒有土地可以分,府兵卻還要求要出生小康家庭的健壯男兒,這種情況下自然是招不到將士,就算勉強招來了人,其中許多也會在半路上逃跑。

“我家郎君沒了隻耳朵,身有殘疾,並不符合府兵要求。”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老婦拉著自己少了半隻耳朵的兒子給孟浩然看。

她的兒子身材高大健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便是個好將士的料子,隻是左耳卻少了一大半,讓這好端端的一個人看上去相貌有些猙獰。

“去歲入山獵兔,遇著野狼,被野狼咬了一口。”那高大漢子憨厚笑了笑。

隻是李長安怎麼看都覺得那半隻耳朵像是用刀割的,而不像是被野獸咬掉的。

“既然如此,那某便給你家記上。”

孟浩然卻很好說話,提筆便劃掉了這一家的名字,那男人看著自己的名字被從簿冊上劃掉,面露狂喜。

隻是李長安卻不像孟浩然那般好騙,她忽然開口:“你不會是自己割掉了半邊

耳朵,隻為逃避兵役吧?”

那男子便驚慌失措起來⑷_[]⑷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下意識看向自己的老娘。

老婦卻依舊鎮定隻是咬死了耳朵是被狼咬掉的。

這樣的事情隻要她們自己一口咬定是被野獸咬掉的,而這男人又的確缺了半隻耳朵,人證物證具在,縱然是征兵的官吏懷疑也沒什麼證據。

李長安和孟浩然離開了這戶人家,這個村的村口有棵大榕樹,榕樹下坐著幾個乘涼的婦人。

“娘子,可否給我與阿兄兩碗水喝?”李長安湊到了一個婦人身邊。

幾個婦人一開始見著陌生人過來有些警惕,聽到李長安開口討水後又紛紛笑了起來。

“好讓人憐愛的小女郎,你在這等著,我去家中給你端兩碗水。”其中一個婦人家離得近,當即就站起來走到一旁的茅草屋中,端出了兩個盛著水的陶碗。

李長安便和孟浩然席地而坐,端起碗來一飲而儘,又將空碗還給了婦人。

這才開始和幾個婦人閒談起來。

喝了水之後,幾個婦人對李長安孟浩然二人的態度明顯親近了許多,李長安和她們聊天她們也願意多說幾句。

孟浩然有些受寵若驚,前面幾回他獨自往下面村子裡來征發府兵,那些村民看他都仿佛看仇敵一樣,他無論問什麼都一概不說,這還是他頭回非但沒受到村民的敵視,還覺得她們有些熱情呢。

吃的東西向來是這片土地上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最好話題,一碗水,既不貴重,卻又實實在在是從一個人手中到了另一個人肚子裡。

兩個人共飲過一個碗裡的水,便從陌生人變成了熟人。

李長安本來年紀就小,正是和這些婦人家中兒女差不多大的年紀,又像孩童乞食一般要了碗水,對這些婦人來說,她便同村中的孩子沒什麼兩樣了。

“……陳二家可真下得了手,一刀下去血淋淋的。”

“身上缺點東西那也比死在外面強,若是死在外面,家裡的老爹老娘又沒人贍養,趙四家不就是死了兒子,那老兩口子都吊死了嗎。”

“說給分地,三年了都沒動靜,那些官老爺哪舍得給咱們地嘞。”

李長安成功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信息。

待到天色昏黑,婦人都各自回家去操持家務,李長安才從坐著的石頭上慢吞吞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帶著孟浩然離開了這個村子。

孟浩然聽了一下午,也隻聽出了那個男人的耳朵的確是自己割的。

“此事可要上告?”孟浩然已經習慣遇到事情先問李長安了。

李長安道:“算了,饒他一命吧。為了逃兵役都下狠手割自己耳朵了……”

孟浩然頓時面露戚戚然,似乎又要作詩一首來表達自己對這些百姓的同情。

回到張九齡府中,張九齡正在指導沈初寫詩。

沈初要考的進士科,除了要考經義之外還要考詩賦。經義沈初學的很好,畢竟唐初時期對經義的解讀肯定比不上明清後期那些考瘋

了的讀書人對經義的解讀仔細,沈初博古通今,很容易便能將他曾看過的那些經義解析融入到自己的經文之中。

隻是做詩賦確實實在難住了沈初,他自己平日都有偶爾作詩,可他作詩的水平頂多也就隻能說是業餘,放在詩星璀璨的大唐中根本不夠看。

張九齡這些時日便重點教沈初如何作詩。

看到李長安回來,張九齡就先給沈初布置了作業,然後帶著幸災樂禍的李長安走進另一個書房。

李長安還戀戀不舍的看了沈初好幾眼。

看自己的導師寫作業,這可不是哪個學生都能有的美好體驗。

張九齡負手站在書房窗前,背對李長安,神色平靜道:“今日征到幾個兵,一個兩個?”

他扭過頭,看了李長安一眼。

“亦或一人都未征到?”

李長安無奈道:“老師猜對了,就是一人都未征到。”

“你們若是強硬些,不該一人都征不到。”張九齡目光眺望著窗外,幽幽道。

李長安聳聳肩:“為了躲避征兵,那家的郎君連自己耳朵都給削了一半,這樣的人征發過來又有何用呢?”

張九齡了然點點頭:“少半邊耳朵,隻是外貌上瞧著不雅了,不影響出力氣,這個辦法倒是不錯。”

“我聽說大唐的軍隊剛剛和吐蕃打過一仗,大唐大獲全勝。”李長安忽然冒出這一句來。

張九齡聽出了李長安的未儘之言。

“荊州富饒,又位於大唐中央,縱是荊州一時半刻征不上兵,總歸也有其他州頂上。”

大廈不是一天倒下的,府兵製倒塌總要有個過程。

長安之地數年前就征不上兵了,因為長安最繁華,那裡的百姓也最會鑽空子。而後便是洛陽,在之後就是荊州這些上州,再過些年恐怕中州和下州也要征不上兵了。

“你覺得為何會人人都逃避兵役呢?”張九齡問李長安。

“待遇不好唄。”李長安絲毫沒有猶豫。

當兵說到底也就是個工作,這工作淪落到人人都不想乾的地步,最根本的原因肯定是待遇不好。

“哦,難道不是百姓不知忠義嗎?”張九齡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李長安看向張九齡:“十個百姓裡有九個連忠義兩個字怎麼寫的都不知道。對大字都不識一個的百姓大談忠義,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人得先吃飽飯才有心思去講忠義啊。”李長安感慨道。

張九齡欣慰的看著李長安。

“是啊,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朝廷重臣卻無一人想得到。”

李長安誠懇道:“我覺得他們不是想不到,而是說出來對自己又沒好處索性就不說。”

甚至對他們還有好處。

每個地方的情況可不一樣,荊州的百姓逃兵役隻能削掉自己的耳朵,長安的百姓逃兵役可不削耳朵,他們會賣身給權貴為奴,不僅可以逃兵役還可以逃稅賦。

過不下去的百姓會把自己的永業田先賣給權貴換錢,土地賣完了之後,再把自己家的孩子買給權貴為奴,最後再把自己也賣給權貴為奴。

權貴既收獲了土地又有了可以使喚的奴隸,怎麼看都是好處。

李長安站在她自己的角度,她若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大唐公主,她也覺得大唐現在的製度好。

她有錢有權,可以買土地、置辦宅院、買奴隸,至於邊關還有沒有將士。

權貴生在長安城裡,住在長安城裡,哪裡知道邊關之事呢?能聽過兩首邊塞詩,已經是離邊關最近的時候了。

“老師,我可否看一看荊州的土地冊子?”李長安對於張九齡提出了要求。

府兵製的崩潰下面肯定有更根本的原因。

而封建時期的所有製度崩潰的原因大多隻有一個——土地兼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