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訶和眼前的人對視。
這個時候, 他本該在意的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話裡的意思。
秦猶妄,不,或者說是那個保護了他的黑貓。
在鬱訶本人知道之前, 他就已經為他做了很多事,而這些本身是沒有任何回報的。
保護他的安全。
讓他遠離教團的騷-擾。
甚至是……
成為了巡查官, 接下了他的監護任務,出現在他周圍。
為什麼?
那雙眼睛分明如此漠然。
鬱訶本身是那種不喜歡留下疑惑的人,如此多的問題,環繞在兩人之間, 分明等待著他去追問。
而能夠解答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但忽然,他心底升起了逃避的心思,下意識地, 往後退了一步。
秦猶妄一直在注視他。
看到他的小動作, 他的眼底微微黯淡了些許。
兩人都沒有說話。
寂靜環繞在詭秘的霧氣中。
鬱訶的半邊臉頰,掩蓋在濃鬱的黑暗裡。
在他的頭頂,那盞路燈是熄滅的。
隻有遠處,這條街道出發的地方,左右立著兩盞路燈仍然散發出微光, 卻意外讓對方的視線更加刺目。
秦猶妄沒有打破此時的僵持。
鬱訶意識到,他把所有的主動權都交付在了他的手上。
半晌後, 鬱訶終於低聲道:“……你到底是誰?”
聽見他的話,秦猶妄的眼底飛快閃過了什麼。
“我——”
聲音戛然而止。
他深深地看了鬱訶一眼。
話音被隔斷,卻沒有繼續回答。
但隨著問題落下,周圍的景象逐漸變得模糊, 霧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褪去,那環繞在他們身旁的路燈不知名地閃爍了兩下。
就像是蔓延的感染疾病。
唯二亮著的路燈,從遠處一盞盞傳遞, 直到鬱訶的頭頂的路燈亮了起來。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
鬱訶能夠感覺到,濃厚的白霧被驅散,他的影子出現在了光線下。
“……”
他感到意外,不由怔了怔。
從剛開始出現在表世界的時候,他的邪神血脈大概被屏蔽了,所以他無法喚醒他的力量。
但現在,隨著燈亮起——
他能夠感覺到,那些力量都回歸了。
正是因此,關於秦猶妄的身份,鬱訶心底隱約升起了一種接近於真相的猜測。
祂曾經說過,是因為表世界統治者的消失,所以才導致這裡陷入了混亂。
而秦猶妄能夠突破時間、空間的限製出現在他的面前,阻止時刻繼續流轉,隻說明他已經掌握了表世界的法則。
現在,他甚至能夠控製場景的變換,解除對他血脈的屏蔽。
所以,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他沒必要隱瞞。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是“邪神”,而是某種彆的東西。
所以,他是“統治者”,就像是……人類那樣,用一個稱謂來區分高低貴賤。
不是神。
而是其中的一員,隻是淩駕之上。
但表世界不是人類的地盤,充斥著各種各樣人類、惡種的集結體。
那麼,這也就意味著……
鬱訶皺起了眉。
“你是惡種?”
秦猶妄沒有否認,也沒有移開視線,隻是緊緊盯著他的臉,說道:“你可以看。”
“……”
“關於我到底是什麼東西。”他道。
在表世界,隨著他的話,似乎連空氣都陷入了混亂。
而在他的話音落下後,眼前的場景逐漸崩塌,霧氣像雨水一樣全都滴落在地面,變成了無儘的濃鬱黑暗。
現在,這裡不是E星。
不再是任何地方,而是一片虛無,將混亂的意識寄存起來。
鬱訶的影子扭動。
他認為,破除了讓人迷失的假象,眼前才是真的表世界。
這裡,就像是所有時間的交織點。
粘稠的空氣像是黑水,靜靜地在兩人之間流淌,地面上蔓延的濃液,間或閃過一些猩紅的眼球、扭曲的面孔。
似乎,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鬱訶的耳裡尖叫、低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我隻是想活下去,吃掉食物,有什麼不對?”
“教團……娛樂的手段罷了……”
“我想要擁有力量,就算死幾個普通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最後那道聲音,極其耳熟。
鬱訶凝視著黑水。
它一閃而過,浮現出一張熟悉的帝國皇子的臉,但很快就被新湧起的液體擠壓了下去。
在黑水裡,彙集了無數的死者,那些介於人類和惡種之間的畸形面孔,不斷地說著自己招致怨恨、以至於墮落至此的根源想法。
所有人都有著自我融洽的邏輯。
這些惡人,精神如今卻被困在了一灘黑水裡,沒有任何辦法逃離。
鬱訶慢慢地收回視線。
這裡彙聚了太多的極端情緒和痛苦。
他的所有危險直覺都告訴他,禁止繼續凝視這道深淵。
否則意識將會被拖入深淵裡,再次陷入不屬於自己的、彆人的時間線,停留在他們死去的時刻,不斷地輪回,直至永遠迷失。
鬱訶理解了秦猶妄。
如果是他,在這樣的環境裡待久了,也會謀生拋棄自己的責任,離開這裡的想法。
太陰暗了。
任何有感情的人,都會在長久的負面影響下,陷入不可自拔的厭惡之中。
“我不會讓他們進一步墜入裡世界。”秦猶妄道,“所以,從我發現之後,他們所有人都在這裡了。”
難怪,現實世界從某個時間開始,少有先前那樣鋪天蓋地的惡種消息出現。
在此之前,鬱訶確實有這方面的困惑。
因為裡世界裂開了縫隙,按照惡種的秉性,它們基本上都會逃離,而如果繼續產生惡種的話,相當於現實世界的惡種是無窮無儘的。
但現實是,惡種的消息確實不太多。
如果對方囚禁了這些惡種,那麼就可以解釋這一切了。
秦猶妄凝視著黑水,面容冰冷無比,說出的話極度冷酷無情:“……包括那些從裡世界逃出,沒有前往現實,而是選擇藏在這裡的惡種。我離開了表世界,但偶爾會回來看看,他們在這裡待的很好。”
“……”
鬱訶看了看身下。
所以……
所有的惡種,以及會成為惡種的人,都在這裡了?
所以祂的猜測有一點不正確。
表世界確實陷入了混亂,但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混亂,因為不再有墜入裡世界的事情發生。
他們全都被困在了表世界。
這是又一座監獄。
更黑暗、更扭曲,甚至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秦猶妄低垂下頭,說道,“你需要的所有回答、所有東西,全都在這裡了。”
那些冰冷的感情從他的面容抹去。
說這話的時候,他姿態乖戾,像一本主動向鬱訶展開的書,等待他去隨意翻閱查看。
鬱訶:“所有?”
“有些東西,我也是後來才意識到的。”秦猶妄頓了一下,才道,“在你知道我是誰之前,有些事我想提前說出來。”
這種話……
鬱訶立刻提起了警惕。
“什麼事?”
“你很重要,而我喜歡你。”
這個直球打得鬱訶措手不及,呆在了原地,甚至到了懷疑自己聽錯了的程度:“你……什麼?”
“……”
“人類很枯燥、很無趣,但我卻觀察了你很久,直到我想為你做一些事。”
觀察?
他本來想立刻反駁,但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用貓的身份和他相處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他見過他很多,從來不對外展露出的情緒。
畢竟,誰會懷疑一隻貓?
所以鬱訶對他毫不設防,將所有隱藏的情感都表現了出來,有時候甚至會對貓自言自語。
想到這裡,他渾身都僵硬了起來。
鬱訶再次擺出了警惕的模樣。
但和剛才不一樣,他認為自己這是有理有據的正當防衛。
眼前這個人,確實有極其了解他的可能,決不能掉以輕心。
“你做了什麼?”
“你在生日那天,許了願。”
秦猶妄緩緩道:“你說過,你想要家人,想要……見到祂。”
這是眼前的人,第一次主動開口,但卻是向一隻貓許下了心願。
“……”
“所以,我把表世界的惡種全都關起來了,因為這是你想要的——現在,他們都在你的腳下。”
鬱訶眨了眨眼。
又眨了一下。
“我想要……的?”
他遲疑地問:“你……知道我會選擇把惡種送回去,而不是讓祂強行蘇醒,使現實世界毀滅?為什麼?我……”
秦猶妄為什麼那麼自信?
那個時候,他極度憤世嫉俗、衝動易怒,時刻冷臉,做出了很多討厭嫌的事,是一個毫無教養、不懂任何社交的壞種。
如果讓他見到過去的自己,說不定都會認為,這是一個淪為惡種的預備役。
秦猶妄是表世界的統治者。
他肯定見過諸多腐爛、壞到流膿的家夥。
而鬱訶自己,絕對是其中的一員。
那個時候,他自己都不敢保證,如果祂提前出現告知他的身份,他會不會做出另一個選擇。
太苦了。
作為一個掙紮在泥沼裡的人。
儘管不認可某些行為,但鬱訶從不評價他們的正確與否。
因為他沒有把握,自己不會做出同樣的行為、錯誤的選擇,和白毓說的恣意妄為相反,他必須小心謹慎,才不至於就此墮落。
“你不會的。”
但秦猶妄卻立刻道。
在鬱訶的目光中,他手微微抬起,從巡查官製服的口袋裡輕輕地掏出了一個東西。
是當年的玩偶。
沒想到十年過去了,他還將它保存的很好,甚至在這個時候還帶在身上。
那對紐扣眼睛,針線依舊蹩腳,鬆鬆垮垮。
像是眼角正在下垂,多了幾分忍耐痛苦、將信將疑的氣質。
那種倔強、強做冷漠的表情,竟通過一個劣質的玩偶,如此顯眼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讓他完全無法忽視。
“你就是它。”秦猶妄勾唇,微微笑了一下,“我喜歡你縫製的樣子。”
話語帶回了記憶,猛地撞向了鬱訶的大腦,讓他不得不意識到其中蘊含的濃烈感情。
他的腦海裡,閃過了一副畫面。
當初他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努力穿針引線卻總是紮到手的樣子。
那個時候,黑貓正蜷縮在他的腿邊,專注地看著他的動作、他垂下的黑發,尾巴時而掃過他的小腿。
“這不能說明什麼。”
鬱訶抿了抿唇,依舊道。
秦猶妄:“這說明了所有。”
“……”
鬱訶不為所動。
“你和它完全一樣。”秦猶妄低聲道,“每當你說服自己,認為自己不該擁有的時候,就會是這副表情。”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手心裡玩偶的面孔,目光專注地盯著那雙紐扣眼睛。
那視線……
雖然他隻是這麼做,但鬱訶卻感覺自己全身火燒火燎起來。
好像他正在拂過的臉龐,托起的下頜,其實是他本人一樣。
他的心臟忽然跳的很快。
甚至感覺,就連胸腔都在縮緊,隻是因為對方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
他好像,真的喜歡他……
為什麼?
他有什麼值得喜歡的?
鬱訶希望自己臉上沒有染紅。
但可能性不大,因為他已經察覺到雙頰上的熱度。
他生硬地彆開了目光,低下了目光,看向詭異地倒映在黑水表面上的影子。
“既然你說完了,我能知道你是誰了嗎?”
鬱訶能感覺到,從剛才開始,他的影子就在蠢蠢欲動。
自從表世界屏蔽消失後,它重新回歸他的身旁,急不可耐,想要沒入這些流動的黑液,像對待裡昂這些人一樣讀取想要的記憶。
聞言,秦猶妄看著他。
似乎在等待鬱訶去查看、剖開他的軀體,追溯他的本源。
“希望你不會厭惡我。”他低聲道。
……
鬱訶讓影子沒入了黑液裡。
幾乎是立刻,他感覺到若有若無的拉扯力,在他的身上徘徊,將他的整個頭腦連綴著身體一同拽入了黑暗中。
他的意識似乎融入了影子,然後順著黑液,流淌進了喧鬨、嘈雜的暗流之中。
下一秒,他眼前的景象發生了變化。
難以形容此時的感覺。
整個人的身軀,都變成一個旁觀者,和空氣融為一體。
耳邊,傳來了交談的聲音。
“血液,交織在一起……”
“實驗錯誤。”
“這是什麼東西?誰要求多加了劑量?”
“算了,再試一次。”
鬱訶發現,這是一處潔白的空間。
就像是……
研究院的構造。
而在他眼前,這些穿著製服的人手裡都拿著記錄數據的面板,凝神屏氣看著深深的黑暗。
實驗?
鬱訶不認為秦猶妄是人工實驗的誕生品。
人類雖然是很多東西的造物主,但並不可能創造出他那樣的生命,這是不符合常理的。
所以他隻是皺眉,看著眼前的一切。
很快,純白就逐漸蔓延了整個空間,黑暗被驅散,露出了這一處被割裂出來的場景的具體情形。
鬱訶終於得以目睹全貌。
這確實是實驗室。
研究院的標識,在這群人身著的製服上彆著。
但他注意到,這些人的製服之下,屬於教團的彆針散發出刺目的銀光。
身為底層公民,也就是被教團吸納的潛在對象,他早就知道,教團一向喜歡滲透那些有名的勢力,像個陰暗的蟲子一樣寄生在這些機構裡面,利用宿主的力量、影響力伺機而動。
他當然也已經想過,它們會試圖把手伸到研究院內部。
所以,眼前的這一幕,是潛藏在研究院的教團成員,借著這些現有的設備來完成教團的項目。
但這和秦猶妄又有什麼關係?
鬱訶看到那個最中間的人,放下了手裡的操控板,按了幾處,從身旁的儀器裡抽出一管猩紅的液體。
是血液。
但不是正常的血液。
因為它在玻璃管裡,不斷地湧動著,像是有了自主生命一樣。
鬱訶走近了一些。
上面標著實驗標號,是數字000000。
結合他先前從“秦猶妄”那裡聽到的訊息,這東西,他毫不懷疑,一定是特級惡種的血。
而很早之前,研究院就有過研究人類和惡種融合的項目。
並且,已經在E星進行了實驗。
和傳統的食用特級惡種不同,血液……似乎成功率更高。
但感染後的人類,呈現出畸形的概率很大。
起碼,在鬱訶看來,那個E星的罪魁禍首、以及他見過的某些小卒,都沒有表現得多麼完美。
但編號全是0。
應該是最初的實驗。
實驗體……
他看向了玻璃壁後。
那依舊是一團濃鬱的黑暗,完全看不到任何有人存活的跡象。
下一刻,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在他的注視下,這個研究員將這管液體,插-入了另外一個機器的凹槽裡,然後,沸騰的血液就和某些東西混合在了一起,像是被統一放入絞肉機裡面的食材,很快就成了一大罐均勻的粉紅色液體。
他又按了藍色的按鈕。
空氣中發出了嗡鳴。
在玻璃壁後,地面緩緩地兩邊分開,很快停住,露出了井道一樣的細窄縫隙。
而細長的機械手臂,將凹槽裡的粉色液體全都吸了進去,然後,最上方的噴霧開始往井裡灑落投放。
鬱訶看不到裡面的情景。
但他可以聽到,另一位研究員記錄數據的聲音。
“3月12日。
實驗對象已經七天未進食。”
“井內屍體殘餘,10具。”
說到這裡,他嘖了一聲:“怎麼還不吃東西?這家夥不吃,我們實驗怎麼繼續下去?真麻煩。”
他不屑地唾了一口,眼底閃過了一絲厭惡。
就像責怪牛不吃草一樣。
他的用語相當冷酷無情,似乎根本沒有把裡面的人當成同類。
鬱訶想到了資產12。
他就是半人類、半惡種,完全有理由懷疑,他就是這項實驗的成品之一。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在不斷地拉長,逐漸遠離這個房間。
鬱訶俯視整個場景。
這裡不止一個房間。
密密麻麻的實驗室,就像是蜂巢一樣,在他的面前呈現出來,足以讓任何一個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當場窒息。
他還是不明白,這和秦猶妄、以及整件事有什麼關係。
人類本性殘忍、無事找事,為了利益做出喪心病狂的舉動,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鬱訶沒做評價,隻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半晌後,畫面緩緩地沉入了黑暗。
周圍再一次歸於平靜,他意識到,這個場景結束了。
他站在原地。
直覺告訴他,影子在幫他追蹤訊息,從開始到結束,他要做的就是耐心。
微光漸漸地,從原本的位置亮了起來。
在黑暗中,忽然傳來了“撲通”一聲巨響。
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掉到了他的鞋邊不足半米的位置。
那張臉腫脹、扭曲,身軀腐爛,爬滿了奇怪的器官,植物的觸手仍在肌肉表層顫動,接近於低級惡種在人類身上感染後的惡心模樣,但那死不瞑目的眼球,卻注滿了刻骨的恨意。
不像是已經被惡種吞噬了理智,而是實驗室失敗的融合產品,仍保留著做為人類的那部分意識。
鬱訶沉默。
很明顯,這是剛才實驗室研究的受害者。
“撲通。”
如同石子投入水池。
很快,黑暗中再次傳來了沉悶的掉落聲。
是又一具屍體。
同樣面目全非,重重壓在剛才那具屍體上。
與此同時,那投注在這些屍體上的微光,更加強烈了一些,如同一道照耀在人身上的暖暖陽光。
但這不是結束。
空氣中,掉落的聲音並沒有停止,甚至愈演愈烈。
手臂搭著手臂。
大腿和脖頸交織,頭枕著彼此的脊背。
逐漸的,鬱訶身前堆起了一座駭人的屍體小山,在白晝一般的關照下,和交織的植物一同散發出腐爛的惡臭氣息。
太多、太多屍體了。
隨著這些聲音,他面前掉落的軀體,彼此堆疊,還在不斷地攀升新的高度。
這都是實驗中產生的廢棄物。
曾經都是活著的人,卻像是實驗材料,在使用完畢後被隨意丟棄在井裡。
無數睜大的眼球,藏在這些血-肉的縫隙間,怨恨地盯著眼前的虛空,像是組建成了某種巨大的怪物。
“不甘心,好想活下去——”
“好冷啊。”
“為什麼是我們在玻璃壁後,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屍體的陰影,像是流膿的人心,逐漸地在投注的燦爛陽光下淌出液體。
這是撲面而來的惡意。
鬱訶還是沒有動。
但是他的脊背,卻逐漸染上了刺骨的寒意。
任何有良知、有感情的人,都不可能在看到這一幕後,還能夠維持那幅冷冰冰的表情。
影子也瑟縮了。
他的腳步,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下。
但很快,這動作就此停止。
因為他靠在了一道出現在身後的胸膛上。
一雙冰冷的手放在了他的肩頭,將他那幅突如其來的寒意驅散,讓他停留在了原本的位置,極險地穩住了心神。
“這是表世界。”
秦猶妄低頭,看著他道,“那些被拋棄的人,攜帶著怨恨,按照這個世界的法則墜入了那個世界。”
怨恨是一把雙刃劍。
正面對著被怨恨的人,反面則對著自己。
鬱訶看到這些堆疊的屍體,逐漸融化,黑液從這些堆疊的肢體縫隙間滲透出來,緩緩地流到了他的腳下。
這樣的液體,和他在先前見過的一樣。
他已經有了某種預感。
果然,這些液體融入了鞋底的黑暗中,逐漸地,一道人影出現在了眼前。
這道身影什麼也沒做,隻是凝視著這些屍體。
但他的側臉,卻在鬱訶的眼前一點點變的清晰,那是一張很熟悉的臉。
他皺眉:“你不是……”
“我不是這群屍體締結的產物。”
隻能說,它們確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日複一日,來自同一種事物的怨恨,彙成了某種極其龐大的東西,讓他無法忽視那些劇烈的情感。
秦猶妄冷冰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開口說道,“我是表世界的‘規則’。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任何自主意識,隻是執行、按照我記憶中那樣,篩選一切符合標準的生物,然後再將他們中的一部分送到裡世界。”
這些人的記憶影響了他。
在此之前,他做為統治者,隻是表世界維護秩序的一員,很無聊、也沒有任何興趣。
極其劇烈的人類情緒衝擊了他。
他第一次讀懂了人類。
忽然間,他謀生了某種想法,去表世界之外看看,這群家夥到底在做什麼。
這畢竟違背了“規則”。
不會有如此頻繁、如此地龐大數量地輸送惡種的情況發生。
鬱訶怔了一下。
等等,這是不是意味著,不是因為對方的離開才導致的表世界混亂,而是因為表世界混亂,所以他才離開?
因果關係一反過來,所有假設和構想都顛倒了。
“我選擇了E星。”秦猶妄道,“因為那裡,是我當時能感受到的最濃烈、極端的怨恨集結地。”
當然,那個時候E星正卷入了惡種事件。
難怪他會以貓的形態出現在鬱訶的面前。
鬱訶懷疑過,那是偶然。
現在看來,它會找到他,完全是必然的結果。
誰能說,邪神血脈,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怨恨集結體?
那個時候,他完全蜷縮在床邊,心底已經逐漸滑向了更為黑暗的一面,他確實在考慮……去作惡了。
就像是白毓說的那樣。
有能力,有潛力,為什麼不用呢?如果這能讓他好過一點。
E星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地方。
身為垃圾星球,上面活著的一半的公民都不是好貨色,尤其是在那樣極端的環境下,好人不償命再正常不過。
但黑貓的出現,某種程度上阻止了他的墮落。
它送來了食物。
給了他關心。
讓他在思想的危險地帶回歸,不至於做出錯誤的選擇。
鬱訶看向周圍。
現在,他完全理解了。
理解了為什麼,他會在最初被表世界判定,出現在E星的事件裡。
不是因為他來自E星,也不是他屬於那裡,所以他應該看到某一處黑暗的場景,而這場景除了後半截,前面本身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而是因為——
鬱訶頓了頓。
“我本來應該,也墜入表世界。”
按照正常的時間線,應該是這樣。
鬱訶可能會被那個教團的成員蒙騙、被拉入夥,甚至在E星的下水道裡,和那群教團的家夥同流合汙。
然後,他會墜入表世界。
但因為他邪神血脈的特殊性,他不屬於、也不會出現在表世界,所以,這會導致既定的規則發生衝突。
衝突,就意味著混亂。
規則的崩塌,往往是在邏輯無法自洽的時候,作為最終的後果,相關聯的一切會悄然轟塌。
也就是說……
下一刻,一個瘋狂的念頭,忽然間閃過了鬱訶的腦海,讓他渾身發冷了一下。
“裂縫是我造成的。”他喃喃道。
裡世界、表世界和現實世界。
這三個世界,本來就隻有一個通道,不存在互相連接的情況。
隻有極其偶爾,才會有那麼幾個惡種能夠逃脫出來,沒可能造成太大的騷-亂。
但現在,到處都是巨大的裂縫。
據他所知,正是因為產生了裂縫,所以大量的裡世界的惡種,才愈加頻繁地到現實來作惡。
它們有些甚至能流竄到表世界躲藏,這說明,不止是現實,甚至裡世界和表世界之間也存在了縫隙。
三個空間,現在就像被戳破的篩子。
全都是因為有一個打破了規則的存在,才讓小小的漏洞,變成了足以容納所有惡種通過的裂縫。
鬱訶不知道怎麼形容他此時的心情。
就好像,一切錯誤,死去的人,全都是因為他誕生的作惡念頭。
是他撐開了灰色地帶的漏洞。
也就是說,是他放出了……那些惡種。
這太沉重了。
鬱訶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那一雙雙怨恨的眼睛。
秦猶妄:“這不是你,而是教團造成的。”
“……”
“現實是,你沒有這麼做,”他道,“就我看來,你實際上已經做出了選擇,所謂的假設,隻是某個可能而已。”
“可是——”
可是裂縫依舊產生了。
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誰製造了這一切?教團?
不可能。
就算那些人再惡心,也不過是人類而已,不大可能有能力衝破世界之間的屏障。
“不是你做的。”
“……”
單純的感情訴說,不能打動鬱訶。
隻能用事實來說服對方。
秦猶妄:“你知道,在你做出‘選擇’之前,已經偶爾有惡種僥幸逃脫。”
那些惡種被巡查官解決。
但屍體,卻被研究院回收了,最終部分落在了教團的手裡。
秦猶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原本以為,教團隻是在不斷地製造惡種,用恐嚇威脅公民,以便鞏固它在帝國中寄生蟲的地位,但後來我發現了它們真正的目的。”
“讓規則崩潰,以便裂縫誕生,有更多的原始惡種出現,借此獲取更大的利益。”
鬱訶怔住,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你是最初的啟動計劃。”
當時,秦猶妄認領了教團成員的身份,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正是因此,他知道了這些人在做什麼。
“但他們猜錯了。”
秦猶妄道,“哪怕在極端的情況下,你也沒有做出他們想要的選擇,所以通過你破壞規則的計劃失敗了。”
“……”
“E星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
如此罕見的星球事故,十年來隻發生了一例。
甚至是罕見的高傳染性植物類惡種,這不是巧合,而是因為整件事都是由人工製造的。
教團推測出邪神血脈在E星。
所以,它們投放了刻意製造的惡種,全都是為了迫使、誘導鬱訶精神崩潰,以便達成想要的結果。
“它們一直在拿人類、惡種血液做實驗。”
“我看到了。”
“失敗的實驗體,會因為各種原因,墜入表世界。”
這件事,鬱訶也已經在方才看到了。
他沒出聲,隻是默默地聽著,讓自己混亂的思維平靜下來,迅速進入分析的狀態。
“你已經讓他們的計劃落空,所以,他們隻能從彆的方式來打破裂縫。”
秦猶妄的目光,轉向了那些堆疊起來的屍體。
不,用屍體來形容,或許也已經不太貼切。
由於太多的軀乾交疊在一起,這些長手長腳的怪物,形成了一個使得空間顫抖的龐然大物。
“本不該有這麼多的惡種,密集地湧入表世界。”
“……”
“這最終打破了平衡。”
秦猶妄的眼底閃過了一絲厭惡。
教團製造出惡種,投放在人群中,然後又激發了更多的怪物,導致陷入了死循環,不斷地湧向了表世界,致使整個規則最終崩潰。
捷徑行不通,那就用數量來湊。
屍山屍海。
這使得裂縫最終形成。
當然,這也讓他脫離了表世界,來到現實觀測一切。
鬱訶頓了頓。
有道理,說得過去。
因為他模糊的印象,告訴他,正是在這十年內,才逐漸湧現出了越來越多的惡種。
所以,裂縫確實可能是這個時候才形成的。
鬱訶忽然無法克製,想到了現實。
人類中有三大勢力。
而他們當中,又有多少是教團的人,在暗處虎視眈眈?
他當然可以關閉一個個縫隙。
但縫隙最終還會打開,因為想要開門的人一直都在。
所以關閉縫隙,根本不是真正的解決辦法,教團本身,才是斷絕所有的源頭。
——教團。
活脫脫的寄生蟲。
它們藏在陰暗處,苦役著所有人,製造了一切的禍端。
不止是三大勢力,更是整個現實世界人類的寄生蟲。
甚至是……依附在表世界、裡世界的蟲子。
它們貪婪地汲取著血肉,為了構建新世界,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不惜做出反人性的事。
秦猶妄平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想讓所有惡種回歸裡世界,這樣祂才會重新蘇醒,對嗎?所以,我想你應該回到現實,那裡還有一件事等待你去解決——在那裡,其他任何人都無法做到,隻有你。”
鬱訶皺眉。
隻有他……?
他不能理解,對方為什麼會這樣說。
目前看來,他才覺醒邪神血脈沒多久,甚至不知道它還有多少能力,不清楚它的極限範圍在那裡。
而秦猶妄,他掌控了表世界許久。
久到祂都提到了這位鄰居,對他有些模糊的印象。
不過,祂可能不了解他。
因為兩個世界本來信息就不連通,他剛到這裡的時候,邪神血脈甚至被表世界屏蔽了。
想到這裡,鬱訶不由有些走神。
祂說他已經消失了很久,但實際上,他離開的時間其實並不長。
表世界,果然是一處無人知曉之地。
而現在,秦猶妄卻主動向他展露了真相,甚至就連祂都可能處於視角盲區,隻是因為……什麼?
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想的有點遠了。
但鬱訶就是有點忍不住,因為眼前的存在,竟然不因為他的任何血脈、任何舉動,而對他施以不求回報的好。
“表世界,我會幫你看管。”
秦猶妄看著他,低聲道:“這裡,你從來都不需要擔心,因為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根本無法忽視,他話語中的潛台詞。
對於剛才揭露自己身份,表現出非人類的一面的存在來說,這道聲音裡蘊含的情緒,實在是太超過了。
鬱訶:“……”
……噢。
大概是,因為喜歡他。
這感覺太奇怪了。
鬱訶知道自己有一副較為優越的長相,但大部分人,都是因為它接近他,卻在發現他是如此漠然、殘忍的人而匆忙離開。
隻有秦猶妄。
分明知道他的本質,觀察了他很久,甚至以貓的形態親密接觸過,卻對他越靠越近,正如他整個人那樣反常。
“……為什麼隻有我?”
鬱訶決定公事公辦,冷酷地問:“你在現實遊蕩了這麼久,也清楚了教團的目的,你本可以自己解決,完全不用等到現在。”
秦猶妄:“我做不到。因為解決辦法,是糾正表世界的錯誤,回到教團製造出裂縫的那個時間,阻止這一切——讓真正的現實世界,時間回流,而不是我的表世界。那裡是無主之地,也是表世界、裡世界的源頭,我無法用我的力量去撥正它。”
他的確,是表世界的統治者沒錯。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控製現實世界。
這三個世界是並軌的。
裡世界,表世界,都有它的掌控者,彼此從不乾涉,也沒有興趣互相了解。
至於現實世界……
哪怕是祂,那位全知全能、主宰一切的邪神,也無法完全隨心所欲地插手,因為那不是祂的夢之國度。
當然,祂足夠強大,以至於可以輕而易舉地在呼吸間毀滅這個世界,但這並不意味著祂能夠控製它,讓它服從祂的安排。
秦猶妄也是一樣。
毀滅是最簡單的方式,卻無法解決所有事。
鬱訶覺得非常荒謬:“如果你們都無法,在現實做到倒流時間,我就更不可能了。”
他現在能做什麼?
控製人類的軀體,用影子寄生,讀取其他人的記憶……
都是小打小鬨罷了。
他還沒忘記,自己使用影子負荷過度後,需要吞噬其他人的精力才能繼續下去。
這樣來看,無論從哪裡對比,他都不覺得自己能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
“你弄錯了。”鬱訶道。
秦猶妄:“你已經做到了。”
“……”
鬱訶沒說話。
對方伸出手,撫平了他的臉龐上的皺眉。
但做完這一切後,他卻沒有收回手,依舊保持著托著他臉頰的動作,眯起眼凝視著他的臉龐。
秦猶妄的雙眸黑沉。
遠比鬱訶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幽深,如同打磨過的黑曜石,暗處甚至帶著一圈猩紅的光暈,倒映著鬱訶的身影。
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會戴著護目鏡了。
如果這雙眼睛看向其他人,很難讓人集中注意力,去想他到底在說什麼。
說實話,秦猶妄這張臉,太符合鬱訶的審美。
“什麼?”他問。
“我看到了你做過事。”
秦猶妄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你讀取了其他人的記憶,並且在那裡,你可以輕易倒帶時間,跳轉到其他人身上,隨機查看其他任何人的記憶——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已經不止是單純的讀取記憶了,而是超過了時間和空間的限製。”
這……確實聽起來很不合理。
畢竟,人的記憶是單線。
就算可以回退,也沒有直接跳轉到其他人身上、操控對方切換視角的道理。
“我看到了你留在其他人身上的精神印記。”
秦猶妄接著拋出了下一句話:“每個存在,都有自己專屬的符號。”
“……”
“我看見了,是樹。”秦猶妄停頓了一下,很快,沒有緩衝地繼續說道,“目前,人類接觸到的大部分、殘留在現實世界的惡種,全都和植物有關——甚至包括人類和惡種融合的那些實驗,也都是以植物為紐帶。”
“藤蔓、菌類、樹枝……”
“教團之所以更偏愛植物,在這些東西上耗費了巨大的精力,你有考慮過原因嗎?”
的確,鬱訶考慮過。
在教科書上,惡種不止是那些。
但目前為止,他遇到的卻大部分是植物類惡種,哪怕不是植物的,也最終被植物吃掉,成為了其中的一部分。
雖然數量不多,但比例已經說明了一切。
在這十年來,同樣物競天擇、互相篩選的作用下,動物類惡種越來越少。
植物一定比動物強嗎?
不大可能。
非要找出原因,那就是植物更容易受周圍環境的影響,它們大概在現實世界更加如魚得水,所以才能將這些動物惡種吃掉。
而他的精神印記……
是樹。
主體蔓延出去的東西,又接近於藤蔓。
至於分叉的地方,不一定是樹枝,也可能代表著菌類。
秦猶妄的話,讓鬱訶產生了一個聽起來匪夷所思的想法。
那是因為,他在現實世界。
他能夠控製現實,所以和他類似的存在,就能借助他的力量壯大自身,成為惡種之中食物鏈的頂端。
“所以,我是……現實世界……”
秦猶妄:“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判斷的,但它確實認為,你才是它真正的統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