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69章 現實世界。(1 / 1)

鬱訶和眼前的人對視。

這個時候, 他本該在意的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話裡的意思。

秦猶妄,不,或者說是那個保護了他的黑貓。

在鬱訶本人知道之前, 他就已經為他做了很多事,而這些本身是沒有任何回報的。

保護他的安全。

讓他遠離教團的騷-擾。

甚至是……

成為了巡查官, 接下了他的監護任務,出現在他周圍。

為什麼?

那雙眼睛分明如此漠然。

鬱訶本身是那種不喜歡留下疑惑的人,如此多的問題,環繞在兩人之間, 分明等待著他去追問。

而能夠解答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但忽然,他心底升起了逃避的心思,下意識地, 往後退了一步。

秦猶妄一直在注視他。

看到他的小動作, 他的眼底微微黯淡了些許。

兩人都沒有說話。

寂靜環繞在詭秘的霧氣中。

鬱訶的半邊臉頰,掩蓋在濃鬱的黑暗裡。

在他的頭頂,那盞路燈是熄滅的。

隻有遠處,這條街道出發的地方,左右立著兩盞路燈仍然散發出微光, 卻意外讓對方的視線更加刺目。

秦猶妄沒有打破此時的僵持。

鬱訶意識到,他把所有的主動權都交付在了他的手上。

半晌後, 鬱訶終於低聲道:“……你到底是誰?”

聽見他的話,秦猶妄的眼底飛快閃過了什麼。

“我——”

聲音戛然而止。

他深深地看了鬱訶一眼。

話音被隔斷,卻沒有繼續回答。

但隨著問題落下,周圍的景象逐漸變得模糊, 霧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褪去,那環繞在他們身旁的路燈不知名地閃爍了兩下。

就像是蔓延的感染疾病。

唯二亮著的路燈,從遠處一盞盞傳遞, 直到鬱訶的頭頂的路燈亮了起來。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

鬱訶能夠感覺到,濃厚的白霧被驅散,他的影子出現在了光線下。

“……”

他感到意外,不由怔了怔。

從剛開始出現在表世界的時候,他的邪神血脈大概被屏蔽了,所以他無法喚醒他的力量。

但現在,隨著燈亮起——

他能夠感覺到,那些力量都回歸了。

正是因此,關於秦猶妄的身份,鬱訶心底隱約升起了一種接近於真相的猜測。

祂曾經說過,是因為表世界統治者的消失,所以才導致這裡陷入了混亂。

而秦猶妄能夠突破時間、空間的限製出現在他的面前,阻止時刻繼續流轉,隻說明他已經掌握了表世界的法則。

現在,他甚至能夠控製場景的變換,解除對他血脈的屏蔽。

所以,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他沒必要隱瞞。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是“邪神”,而是某種彆的東西。

所以,他是“統治者”,就像是……人類那樣,用一個稱謂來區分高低貴賤。

不是神。

而是其中的一員,隻是淩駕之上。

但表世界不是人類的地盤,充斥著各種各樣人類、惡種的集結體。

那麼,這也就意味著……

鬱訶皺起了眉。

“你是惡種?”

秦猶妄沒有否認,也沒有移開視線,隻是緊緊盯著他的臉,說道:“你可以看。”

“……”

“關於我到底是什麼東西。”他道。

在表世界,隨著他的話,似乎連空氣都陷入了混亂。

而在他的話音落下後,眼前的場景逐漸崩塌,霧氣像雨水一樣全都滴落在地面,變成了無儘的濃鬱黑暗。

現在,這裡不是E星。

不再是任何地方,而是一片虛無,將混亂的意識寄存起來。

鬱訶的影子扭動。

他認為,破除了讓人迷失的假象,眼前才是真的表世界。

這裡,就像是所有時間的交織點。

粘稠的空氣像是黑水,靜靜地在兩人之間流淌,地面上蔓延的濃液,間或閃過一些猩紅的眼球、扭曲的面孔。

似乎,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鬱訶的耳裡尖叫、低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我隻是想活下去,吃掉食物,有什麼不對?”

“教團……娛樂的手段罷了……”

“我想要擁有力量,就算死幾個普通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最後那道聲音,極其耳熟。

鬱訶凝視著黑水。

它一閃而過,浮現出一張熟悉的帝國皇子的臉,但很快就被新湧起的液體擠壓了下去。

在黑水裡,彙集了無數的死者,那些介於人類和惡種之間的畸形面孔,不斷地說著自己招致怨恨、以至於墮落至此的根源想法。

所有人都有著自我融洽的邏輯。

這些惡人,精神如今卻被困在了一灘黑水裡,沒有任何辦法逃離。

鬱訶慢慢地收回視線。

這裡彙聚了太多的極端情緒和痛苦。

他的所有危險直覺都告訴他,禁止繼續凝視這道深淵。

否則意識將會被拖入深淵裡,再次陷入不屬於自己的、彆人的時間線,停留在他們死去的時刻,不斷地輪回,直至永遠迷失。

鬱訶理解了秦猶妄。

如果是他,在這樣的環境裡待久了,也會謀生拋棄自己的責任,離開這裡的想法。

太陰暗了。

任何有感情的人,都會在長久的負面影響下,陷入不可自拔的厭惡之中。

“我不會讓他們進一步墜入裡世界。”秦猶妄道,“所以,從我發現之後,他們所有人都在這裡了。”

難怪,現實世界從某個時間開始,少有先前那樣鋪天蓋地的惡種消息出現。

在此之前,鬱訶確實有這方面的困惑。

因為裡世界裂開了縫隙,按照惡種的秉性,它們基本上都會逃離,而如果繼續產生惡種的話,相當於現實世界的惡種是無窮無儘的。

但現實是,惡種的消息確實不太多。

如果對方囚禁了這些惡種,那麼就可以解釋這一切了。

秦猶妄凝視著黑水,面容冰冷無比,說出的話極度冷酷無情:“……包括那些從裡世界逃出,沒有前往現實,而是選擇藏在這裡的惡種。我離開了表世界,但偶爾會回來看看,他們在這裡待的很好。”

“……”

鬱訶看了看身下。

所以……

所有的惡種,以及會成為惡種的人,都在這裡了?

所以祂的猜測有一點不正確。

表世界確實陷入了混亂,但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混亂,因為不再有墜入裡世界的事情發生。

他們全都被困在了表世界。

這是又一座監獄。

更黑暗、更扭曲,甚至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秦猶妄低垂下頭,說道,“你需要的所有回答、所有東西,全都在這裡了。”

那些冰冷的感情從他的面容抹去。

說這話的時候,他姿態乖戾,像一本主動向鬱訶展開的書,等待他去隨意翻閱查看。

鬱訶:“所有?”

“有些東西,我也是後來才意識到的。”秦猶妄頓了一下,才道,“在你知道我是誰之前,有些事我想提前說出來。”

這種話……

鬱訶立刻提起了警惕。

“什麼事?”

“你很重要,而我喜歡你。”

這個直球打得鬱訶措手不及,呆在了原地,甚至到了懷疑自己聽錯了的程度:“你……什麼?”

“……”

“人類很枯燥、很無趣,但我卻觀察了你很久,直到我想為你做一些事。”

觀察?

他本來想立刻反駁,但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用貓的身份和他相處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他見過他很多,從來不對外展露出的情緒。

畢竟,誰會懷疑一隻貓?

所以鬱訶對他毫不設防,將所有隱藏的情感都表現了出來,有時候甚至會對貓自言自語。

想到這裡,他渾身都僵硬了起來。

鬱訶再次擺出了警惕的模樣。

但和剛才不一樣,他認為自己這是有理有據的正當防衛。

眼前這個人,確實有極其了解他的可能,決不能掉以輕心。

“你做了什麼?”

“你在生日那天,許了願。”

秦猶妄緩緩道:“你說過,你想要家人,想要……見到祂。”

這是眼前的人,第一次主動開口,但卻是向一隻貓許下了心願。

“……”

“所以,我把表世界的惡種全都關起來了,因為這是你想要的——現在,他們都在你的腳下。”

鬱訶眨了眨眼。

又眨了一下。

“我想要……的?”

他遲疑地問:“你……知道我會選擇把惡種送回去,而不是讓祂強行蘇醒,使現實世界毀滅?為什麼?我……”

秦猶妄為什麼那麼自信?

那個時候,他極度憤世嫉俗、衝動易怒,時刻冷臉,做出了很多討厭嫌的事,是一個毫無教養、不懂任何社交的壞種。

如果讓他見到過去的自己,說不定都會認為,這是一個淪為惡種的預備役。

秦猶妄是表世界的統治者。

他肯定見過諸多腐爛、壞到流膿的家夥。

而鬱訶自己,絕對是其中的一員。

那個時候,他自己都不敢保證,如果祂提前出現告知他的身份,他會不會做出另一個選擇。

太苦了。

作為一個掙紮在泥沼裡的人。

儘管不認可某些行為,但鬱訶從不評價他們的正確與否。

因為他沒有把握,自己不會做出同樣的行為、錯誤的選擇,和白毓說的恣意妄為相反,他必須小心謹慎,才不至於就此墮落。

“你不會的。”

但秦猶妄卻立刻道。

在鬱訶的目光中,他手微微抬起,從巡查官製服的口袋裡輕輕地掏出了一個東西。

是當年的玩偶。

沒想到十年過去了,他還將它保存的很好,甚至在這個時候還帶在身上。

那對紐扣眼睛,針線依舊蹩腳,鬆鬆垮垮。

像是眼角正在下垂,多了幾分忍耐痛苦、將信將疑的氣質。

那種倔強、強做冷漠的表情,竟通過一個劣質的玩偶,如此顯眼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讓他完全無法忽視。

“你就是它。”秦猶妄勾唇,微微笑了一下,“我喜歡你縫製的樣子。”

話語帶回了記憶,猛地撞向了鬱訶的大腦,讓他不得不意識到其中蘊含的濃烈感情。

他的腦海裡,閃過了一副畫面。

當初他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努力穿針引線卻總是紮到手的樣子。

那個時候,黑貓正蜷縮在他的腿邊,專注地看著他的動作、他垂下的黑發,尾巴時而掃過他的小腿。

“這不能說明什麼。”

鬱訶抿了抿唇,依舊道。

秦猶妄:“這說明了所有。”

“……”

鬱訶不為所動。

“你和它完全一樣。”秦猶妄低聲道,“每當你說服自己,認為自己不該擁有的時候,就會是這副表情。”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手心裡玩偶的面孔,目光專注地盯著那雙紐扣眼睛。

那視線……

雖然他隻是這麼做,但鬱訶卻感覺自己全身火燒火燎起來。

好像他正在拂過的臉龐,托起的下頜,其實是他本人一樣。

他的心臟忽然跳的很快。

甚至感覺,就連胸腔都在縮緊,隻是因為對方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

他好像,真的喜歡他……

為什麼?

他有什麼值得喜歡的?

鬱訶希望自己臉上沒有染紅。

但可能性不大,因為他已經察覺到雙頰上的熱度。

他生硬地彆開了目光,低下了目光,看向詭異地倒映在黑水表面上的影子。

“既然你說完了,我能知道你是誰了嗎?”

鬱訶能感覺到,從剛才開始,他的影子就在蠢蠢欲動。

自從表世界屏蔽消失後,它重新回歸他的身旁,急不可耐,想要沒入這些流動的黑液,像對待裡昂這些人一樣讀取想要的記憶。

聞言,秦猶妄看著他。

似乎在等待鬱訶去查看、剖開他的軀體,追溯他的本源。

“希望你不會厭惡我。”他低聲道。

……

鬱訶讓影子沒入了黑液裡。

幾乎是立刻,他感覺到若有若無的拉扯力,在他的身上徘徊,將他的整個頭腦連綴著身體一同拽入了黑暗中。

他的意識似乎融入了影子,然後順著黑液,流淌進了喧鬨、嘈雜的暗流之中。

下一秒,他眼前的景象發生了變化。

難以形容此時的感覺。

整個人的身軀,都變成一個旁觀者,和空氣融為一體。

耳邊,傳來了交談的聲音。

“血液,交織在一起……”

“實驗錯誤。”

“這是什麼東西?誰要求多加了劑量?”

“算了,再試一次。”

鬱訶發現,這是一處潔白的空間。

就像是……

研究院的構造。

而在他眼前,這些穿著製服的人手裡都拿著記錄數據的面板,凝神屏氣看著深深的黑暗。

實驗?

鬱訶不認為秦猶妄是人工實驗的誕生品。

人類雖然是很多東西的造物主,但並不可能創造出他那樣的生命,這是不符合常理的。

所以他隻是皺眉,看著眼前的一切。

很快,純白就逐漸蔓延了整個空間,黑暗被驅散,露出了這一處被割裂出來的場景的具體情形。

鬱訶終於得以目睹全貌。

這確實是實驗室。

研究院的標識,在這群人身著的製服上彆著。

但他注意到,這些人的製服之下,屬於教團的彆針散發出刺目的銀光。

身為底層公民,也就是被教團吸納的潛在對象,他早就知道,教團一向喜歡滲透那些有名的勢力,像個陰暗的蟲子一樣寄生在這些機構裡面,利用宿主的力量、影響力伺機而動。

他當然也已經想過,它們會試圖把手伸到研究院內部。

所以,眼前的這一幕,是潛藏在研究院的教團成員,借著這些現有的設備來完成教團的項目。

但這和秦猶妄又有什麼關係?

鬱訶看到那個最中間的人,放下了手裡的操控板,按了幾處,從身旁的儀器裡抽出一管猩紅的液體。

是血液。

但不是正常的血液。

因為它在玻璃管裡,不斷地湧動著,像是有了自主生命一樣。

鬱訶走近了一些。

上面標著實驗標號,是數字000000。

結合他先前從“秦猶妄”那裡聽到的訊息,這東西,他毫不懷疑,一定是特級惡種的血。

而很早之前,研究院就有過研究人類和惡種融合的項目。

並且,已經在E星進行了實驗。

和傳統的食用特級惡種不同,血液……似乎成功率更高。

但感染後的人類,呈現出畸形的概率很大。

起碼,在鬱訶看來,那個E星的罪魁禍首、以及他見過的某些小卒,都沒有表現得多麼完美。

但編號全是0。

應該是最初的實驗。

實驗體……

他看向了玻璃壁後。

那依舊是一團濃鬱的黑暗,完全看不到任何有人存活的跡象。

下一刻,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在他的注視下,這個研究員將這管液體,插-入了另外一個機器的凹槽裡,然後,沸騰的血液就和某些東西混合在了一起,像是被統一放入絞肉機裡面的食材,很快就成了一大罐均勻的粉紅色液體。

他又按了藍色的按鈕。

空氣中發出了嗡鳴。

在玻璃壁後,地面緩緩地兩邊分開,很快停住,露出了井道一樣的細窄縫隙。

而細長的機械手臂,將凹槽裡的粉色液體全都吸了進去,然後,最上方的噴霧開始往井裡灑落投放。

鬱訶看不到裡面的情景。

但他可以聽到,另一位研究員記錄數據的聲音。

“3月12日。

實驗對象已經七天未進食。”

“井內屍體殘餘,10具。”

說到這裡,他嘖了一聲:“怎麼還不吃東西?這家夥不吃,我們實驗怎麼繼續下去?真麻煩。”

他不屑地唾了一口,眼底閃過了一絲厭惡。

就像責怪牛不吃草一樣。

他的用語相當冷酷無情,似乎根本沒有把裡面的人當成同類。

鬱訶想到了資產12。

他就是半人類、半惡種,完全有理由懷疑,他就是這項實驗的成品之一。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在不斷地拉長,逐漸遠離這個房間。

鬱訶俯視整個場景。

這裡不止一個房間。

密密麻麻的實驗室,就像是蜂巢一樣,在他的面前呈現出來,足以讓任何一個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當場窒息。

他還是不明白,這和秦猶妄、以及整件事有什麼關係。

人類本性殘忍、無事找事,為了利益做出喪心病狂的舉動,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鬱訶沒做評價,隻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半晌後,畫面緩緩地沉入了黑暗。

周圍再一次歸於平靜,他意識到,這個場景結束了。

他站在原地。

直覺告訴他,影子在幫他追蹤訊息,從開始到結束,他要做的就是耐心。

微光漸漸地,從原本的位置亮了起來。

在黑暗中,忽然傳來了“撲通”一聲巨響。

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掉到了他的鞋邊不足半米的位置。

那張臉腫脹、扭曲,身軀腐爛,爬滿了奇怪的器官,植物的觸手仍在肌肉表層顫動,接近於低級惡種在人類身上感染後的惡心模樣,但那死不瞑目的眼球,卻注滿了刻骨的恨意。

不像是已經被惡種吞噬了理智,而是實驗室失敗的融合產品,仍保留著做為人類的那部分意識。

鬱訶沉默。

很明顯,這是剛才實驗室研究的受害者。

“撲通。”

如同石子投入水池。

很快,黑暗中再次傳來了沉悶的掉落聲。

是又一具屍體。

同樣面目全非,重重壓在剛才那具屍體上。

與此同時,那投注在這些屍體上的微光,更加強烈了一些,如同一道照耀在人身上的暖暖陽光。

但這不是結束。

空氣中,掉落的聲音並沒有停止,甚至愈演愈烈。

手臂搭著手臂。

大腿和脖頸交織,頭枕著彼此的脊背。

逐漸的,鬱訶身前堆起了一座駭人的屍體小山,在白晝一般的關照下,和交織的植物一同散發出腐爛的惡臭氣息。

太多、太多屍體了。

隨著這些聲音,他面前掉落的軀體,彼此堆疊,還在不斷地攀升新的高度。

這都是實驗中產生的廢棄物。

曾經都是活著的人,卻像是實驗材料,在使用完畢後被隨意丟棄在井裡。

無數睜大的眼球,藏在這些血-肉的縫隙間,怨恨地盯著眼前的虛空,像是組建成了某種巨大的怪物。

“不甘心,好想活下去——”

“好冷啊。”

“為什麼是我們在玻璃壁後,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屍體的陰影,像是流膿的人心,逐漸地在投注的燦爛陽光下淌出液體。

這是撲面而來的惡意。

鬱訶還是沒有動。

但是他的脊背,卻逐漸染上了刺骨的寒意。

任何有良知、有感情的人,都不可能在看到這一幕後,還能夠維持那幅冷冰冰的表情。

影子也瑟縮了。

他的腳步,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下。

但很快,這動作就此停止。

因為他靠在了一道出現在身後的胸膛上。

一雙冰冷的手放在了他的肩頭,將他那幅突如其來的寒意驅散,讓他停留在了原本的位置,極險地穩住了心神。

“這是表世界。”

秦猶妄低頭,看著他道,“那些被拋棄的人,攜帶著怨恨,按照這個世界的法則墜入了那個世界。”

怨恨是一把雙刃劍。

正面對著被怨恨的人,反面則對著自己。

鬱訶看到這些堆疊的屍體,逐漸融化,黑液從這些堆疊的肢體縫隙間滲透出來,緩緩地流到了他的腳下。

這樣的液體,和他在先前見過的一樣。

他已經有了某種預感。

果然,這些液體融入了鞋底的黑暗中,逐漸地,一道人影出現在了眼前。

這道身影什麼也沒做,隻是凝視著這些屍體。

但他的側臉,卻在鬱訶的眼前一點點變的清晰,那是一張很熟悉的臉。

他皺眉:“你不是……”

“我不是這群屍體締結的產物。”

隻能說,它們確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日複一日,來自同一種事物的怨恨,彙成了某種極其龐大的東西,讓他無法忽視那些劇烈的情感。

秦猶妄冷冰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開口說道,“我是表世界的‘規則’。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任何自主意識,隻是執行、按照我記憶中那樣,篩選一切符合標準的生物,然後再將他們中的一部分送到裡世界。”

這些人的記憶影響了他。

在此之前,他做為統治者,隻是表世界維護秩序的一員,很無聊、也沒有任何興趣。

極其劇烈的人類情緒衝擊了他。

他第一次讀懂了人類。

忽然間,他謀生了某種想法,去表世界之外看看,這群家夥到底在做什麼。

這畢竟違背了“規則”。

不會有如此頻繁、如此地龐大數量地輸送惡種的情況發生。

鬱訶怔了一下。

等等,這是不是意味著,不是因為對方的離開才導致的表世界混亂,而是因為表世界混亂,所以他才離開?

因果關係一反過來,所有假設和構想都顛倒了。

“我選擇了E星。”秦猶妄道,“因為那裡,是我當時能感受到的最濃烈、極端的怨恨集結地。”

當然,那個時候E星正卷入了惡種事件。

難怪他會以貓的形態出現在鬱訶的面前。

鬱訶懷疑過,那是偶然。

現在看來,它會找到他,完全是必然的結果。

誰能說,邪神血脈,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怨恨集結體?

那個時候,他完全蜷縮在床邊,心底已經逐漸滑向了更為黑暗的一面,他確實在考慮……去作惡了。

就像是白毓說的那樣。

有能力,有潛力,為什麼不用呢?如果這能讓他好過一點。

E星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地方。

身為垃圾星球,上面活著的一半的公民都不是好貨色,尤其是在那樣極端的環境下,好人不償命再正常不過。

但黑貓的出現,某種程度上阻止了他的墮落。

它送來了食物。

給了他關心。

讓他在思想的危險地帶回歸,不至於做出錯誤的選擇。

鬱訶看向周圍。

現在,他完全理解了。

理解了為什麼,他會在最初被表世界判定,出現在E星的事件裡。

不是因為他來自E星,也不是他屬於那裡,所以他應該看到某一處黑暗的場景,而這場景除了後半截,前面本身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而是因為——

鬱訶頓了頓。

“我本來應該,也墜入表世界。”

按照正常的時間線,應該是這樣。

鬱訶可能會被那個教團的成員蒙騙、被拉入夥,甚至在E星的下水道裡,和那群教團的家夥同流合汙。

然後,他會墜入表世界。

但因為他邪神血脈的特殊性,他不屬於、也不會出現在表世界,所以,這會導致既定的規則發生衝突。

衝突,就意味著混亂。

規則的崩塌,往往是在邏輯無法自洽的時候,作為最終的後果,相關聯的一切會悄然轟塌。

也就是說……

下一刻,一個瘋狂的念頭,忽然間閃過了鬱訶的腦海,讓他渾身發冷了一下。

“裂縫是我造成的。”他喃喃道。

裡世界、表世界和現實世界。

這三個世界,本來就隻有一個通道,不存在互相連接的情況。

隻有極其偶爾,才會有那麼幾個惡種能夠逃脫出來,沒可能造成太大的騷-亂。

但現在,到處都是巨大的裂縫。

據他所知,正是因為產生了裂縫,所以大量的裡世界的惡種,才愈加頻繁地到現實來作惡。

它們有些甚至能流竄到表世界躲藏,這說明,不止是現實,甚至裡世界和表世界之間也存在了縫隙。

三個空間,現在就像被戳破的篩子。

全都是因為有一個打破了規則的存在,才讓小小的漏洞,變成了足以容納所有惡種通過的裂縫。

鬱訶不知道怎麼形容他此時的心情。

就好像,一切錯誤,死去的人,全都是因為他誕生的作惡念頭。

是他撐開了灰色地帶的漏洞。

也就是說,是他放出了……那些惡種。

這太沉重了。

鬱訶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那一雙雙怨恨的眼睛。

秦猶妄:“這不是你,而是教團造成的。”

“……”

“現實是,你沒有這麼做,”他道,“就我看來,你實際上已經做出了選擇,所謂的假設,隻是某個可能而已。”

“可是——”

可是裂縫依舊產生了。

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誰製造了這一切?教團?

不可能。

就算那些人再惡心,也不過是人類而已,不大可能有能力衝破世界之間的屏障。

“不是你做的。”

“……”

單純的感情訴說,不能打動鬱訶。

隻能用事實來說服對方。

秦猶妄:“你知道,在你做出‘選擇’之前,已經偶爾有惡種僥幸逃脫。”

那些惡種被巡查官解決。

但屍體,卻被研究院回收了,最終部分落在了教團的手裡。

秦猶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原本以為,教團隻是在不斷地製造惡種,用恐嚇威脅公民,以便鞏固它在帝國中寄生蟲的地位,但後來我發現了它們真正的目的。”

“讓規則崩潰,以便裂縫誕生,有更多的原始惡種出現,借此獲取更大的利益。”

鬱訶怔住,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你是最初的啟動計劃。”

當時,秦猶妄認領了教團成員的身份,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正是因此,他知道了這些人在做什麼。

“但他們猜錯了。”

秦猶妄道,“哪怕在極端的情況下,你也沒有做出他們想要的選擇,所以通過你破壞規則的計劃失敗了。”

“……”

“E星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

如此罕見的星球事故,十年來隻發生了一例。

甚至是罕見的高傳染性植物類惡種,這不是巧合,而是因為整件事都是由人工製造的。

教團推測出邪神血脈在E星。

所以,它們投放了刻意製造的惡種,全都是為了迫使、誘導鬱訶精神崩潰,以便達成想要的結果。

“它們一直在拿人類、惡種血液做實驗。”

“我看到了。”

“失敗的實驗體,會因為各種原因,墜入表世界。”

這件事,鬱訶也已經在方才看到了。

他沒出聲,隻是默默地聽著,讓自己混亂的思維平靜下來,迅速進入分析的狀態。

“你已經讓他們的計劃落空,所以,他們隻能從彆的方式來打破裂縫。”

秦猶妄的目光,轉向了那些堆疊起來的屍體。

不,用屍體來形容,或許也已經不太貼切。

由於太多的軀乾交疊在一起,這些長手長腳的怪物,形成了一個使得空間顫抖的龐然大物。

“本不該有這麼多的惡種,密集地湧入表世界。”

“……”

“這最終打破了平衡。”

秦猶妄的眼底閃過了一絲厭惡。

教團製造出惡種,投放在人群中,然後又激發了更多的怪物,導致陷入了死循環,不斷地湧向了表世界,致使整個規則最終崩潰。

捷徑行不通,那就用數量來湊。

屍山屍海。

這使得裂縫最終形成。

當然,這也讓他脫離了表世界,來到現實觀測一切。

鬱訶頓了頓。

有道理,說得過去。

因為他模糊的印象,告訴他,正是在這十年內,才逐漸湧現出了越來越多的惡種。

所以,裂縫確實可能是這個時候才形成的。

鬱訶忽然無法克製,想到了現實。

人類中有三大勢力。

而他們當中,又有多少是教團的人,在暗處虎視眈眈?

他當然可以關閉一個個縫隙。

但縫隙最終還會打開,因為想要開門的人一直都在。

所以關閉縫隙,根本不是真正的解決辦法,教團本身,才是斷絕所有的源頭。

——教團。

活脫脫的寄生蟲。

它們藏在陰暗處,苦役著所有人,製造了一切的禍端。

不止是三大勢力,更是整個現實世界人類的寄生蟲。

甚至是……依附在表世界、裡世界的蟲子。

它們貪婪地汲取著血肉,為了構建新世界,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不惜做出反人性的事。

秦猶妄平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想讓所有惡種回歸裡世界,這樣祂才會重新蘇醒,對嗎?所以,我想你應該回到現實,那裡還有一件事等待你去解決——在那裡,其他任何人都無法做到,隻有你。”

鬱訶皺眉。

隻有他……?

他不能理解,對方為什麼會這樣說。

目前看來,他才覺醒邪神血脈沒多久,甚至不知道它還有多少能力,不清楚它的極限範圍在那裡。

而秦猶妄,他掌控了表世界許久。

久到祂都提到了這位鄰居,對他有些模糊的印象。

不過,祂可能不了解他。

因為兩個世界本來信息就不連通,他剛到這裡的時候,邪神血脈甚至被表世界屏蔽了。

想到這裡,鬱訶不由有些走神。

祂說他已經消失了很久,但實際上,他離開的時間其實並不長。

表世界,果然是一處無人知曉之地。

而現在,秦猶妄卻主動向他展露了真相,甚至就連祂都可能處於視角盲區,隻是因為……什麼?

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想的有點遠了。

但鬱訶就是有點忍不住,因為眼前的存在,竟然不因為他的任何血脈、任何舉動,而對他施以不求回報的好。

“表世界,我會幫你看管。”

秦猶妄看著他,低聲道:“這裡,你從來都不需要擔心,因為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根本無法忽視,他話語中的潛台詞。

對於剛才揭露自己身份,表現出非人類的一面的存在來說,這道聲音裡蘊含的情緒,實在是太超過了。

鬱訶:“……”

……噢。

大概是,因為喜歡他。

這感覺太奇怪了。

鬱訶知道自己有一副較為優越的長相,但大部分人,都是因為它接近他,卻在發現他是如此漠然、殘忍的人而匆忙離開。

隻有秦猶妄。

分明知道他的本質,觀察了他很久,甚至以貓的形態親密接觸過,卻對他越靠越近,正如他整個人那樣反常。

“……為什麼隻有我?”

鬱訶決定公事公辦,冷酷地問:“你在現實遊蕩了這麼久,也清楚了教團的目的,你本可以自己解決,完全不用等到現在。”

秦猶妄:“我做不到。因為解決辦法,是糾正表世界的錯誤,回到教團製造出裂縫的那個時間,阻止這一切——讓真正的現實世界,時間回流,而不是我的表世界。那裡是無主之地,也是表世界、裡世界的源頭,我無法用我的力量去撥正它。”

他的確,是表世界的統治者沒錯。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控製現實世界。

這三個世界是並軌的。

裡世界,表世界,都有它的掌控者,彼此從不乾涉,也沒有興趣互相了解。

至於現實世界……

哪怕是祂,那位全知全能、主宰一切的邪神,也無法完全隨心所欲地插手,因為那不是祂的夢之國度。

當然,祂足夠強大,以至於可以輕而易舉地在呼吸間毀滅這個世界,但這並不意味著祂能夠控製它,讓它服從祂的安排。

秦猶妄也是一樣。

毀滅是最簡單的方式,卻無法解決所有事。

鬱訶覺得非常荒謬:“如果你們都無法,在現實做到倒流時間,我就更不可能了。”

他現在能做什麼?

控製人類的軀體,用影子寄生,讀取其他人的記憶……

都是小打小鬨罷了。

他還沒忘記,自己使用影子負荷過度後,需要吞噬其他人的精力才能繼續下去。

這樣來看,無論從哪裡對比,他都不覺得自己能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

“你弄錯了。”鬱訶道。

秦猶妄:“你已經做到了。”

“……”

鬱訶沒說話。

對方伸出手,撫平了他的臉龐上的皺眉。

但做完這一切後,他卻沒有收回手,依舊保持著托著他臉頰的動作,眯起眼凝視著他的臉龐。

秦猶妄的雙眸黑沉。

遠比鬱訶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幽深,如同打磨過的黑曜石,暗處甚至帶著一圈猩紅的光暈,倒映著鬱訶的身影。

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會戴著護目鏡了。

如果這雙眼睛看向其他人,很難讓人集中注意力,去想他到底在說什麼。

說實話,秦猶妄這張臉,太符合鬱訶的審美。

“什麼?”他問。

“我看到了你做過事。”

秦猶妄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你讀取了其他人的記憶,並且在那裡,你可以輕易倒帶時間,跳轉到其他人身上,隨機查看其他任何人的記憶——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已經不止是單純的讀取記憶了,而是超過了時間和空間的限製。”

這……確實聽起來很不合理。

畢竟,人的記憶是單線。

就算可以回退,也沒有直接跳轉到其他人身上、操控對方切換視角的道理。

“我看到了你留在其他人身上的精神印記。”

秦猶妄接著拋出了下一句話:“每個存在,都有自己專屬的符號。”

“……”

“我看見了,是樹。”秦猶妄停頓了一下,很快,沒有緩衝地繼續說道,“目前,人類接觸到的大部分、殘留在現實世界的惡種,全都和植物有關——甚至包括人類和惡種融合的那些實驗,也都是以植物為紐帶。”

“藤蔓、菌類、樹枝……”

“教團之所以更偏愛植物,在這些東西上耗費了巨大的精力,你有考慮過原因嗎?”

的確,鬱訶考慮過。

在教科書上,惡種不止是那些。

但目前為止,他遇到的卻大部分是植物類惡種,哪怕不是植物的,也最終被植物吃掉,成為了其中的一部分。

雖然數量不多,但比例已經說明了一切。

在這十年來,同樣物競天擇、互相篩選的作用下,動物類惡種越來越少。

植物一定比動物強嗎?

不大可能。

非要找出原因,那就是植物更容易受周圍環境的影響,它們大概在現實世界更加如魚得水,所以才能將這些動物惡種吃掉。

而他的精神印記……

是樹。

主體蔓延出去的東西,又接近於藤蔓。

至於分叉的地方,不一定是樹枝,也可能代表著菌類。

秦猶妄的話,讓鬱訶產生了一個聽起來匪夷所思的想法。

那是因為,他在現實世界。

他能夠控製現實,所以和他類似的存在,就能借助他的力量壯大自身,成為惡種之中食物鏈的頂端。

“所以,我是……現實世界……”

秦猶妄:“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判斷的,但它確實認為,你才是它真正的統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