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鬱訶來說, 確實是一個爆炸的消息。
他的第一反應是立刻否決。
怎麼可能?
按照祂的說法,祂是將自己的力量過渡給了他,以便於緩慢地蘇醒。
而他覺醒了自己的意識, 讓祂有了新的期待, 不再把他當成某個達成目的的工具, 而是真正擁有他血脈的存在。
但是……
秦猶妄:“祂很在乎你。”
“……”
“我也很在乎你。”
鬱訶不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什麼表情。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選擇沉默, 等待著對方繼續拋出話語。
“你有沒有想過,我……祂難道真的會放任你吃了那麼多苦, 卻一點都不插手,一直冷眼旁觀, 直到你被所有人找到嗎?”
秦猶妄似乎認為, 祂更重要, 所以在一句話裡改口了。
鬱訶再次一言不發。
的確,他想過。
既然祂說過,祂一直在看著他。
那他在不成熟的時候, 那惹人厭惡的性格,是不是並不是祂喜歡的?所以祂才會選擇不露面。
那麼,先前其實是完全不在乎他的, 這才說得過去。
祂在意的是, 現在的鬱訶。
一個已經學會壓抑自己的情感, 學會偽裝成貼心模樣的虛偽家夥。
否則, 按照他遭遇的那些東西,真正的父親,早就該出現,而不是在他已經接近成年的時候。
正是因此,他一直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 無法準確地依賴、信任祂。
無論祂強調了多少遍,為他做出了許多事,但他始終感覺心底有一根刺,在不斷地摩挲著他的五臟六腑,讓他感到不安,不斷地告訴他:你是憑借著自己的表現,才換回來了祂對他的認可,而這認可完全可以隨時被撤回、拿走。
所以,他必須做更多的事。
隻有這樣,祂才會覺得他有價值,而不會收回祂的喜愛。
一個被寵愛、寵壞的孩子,會將其他的人的喜歡、偏愛視作理所當然。
但一個從未得到過的人,隻會覺得它們轉瞬即逝,根本無法握在手心。
隻有不斷地努力,才能夠爭取。
因為他和祂,隻有血脈鏈接,實際上差距極大。
這種不平等的溺愛,其實才是最令人不安、最無法心安理得擁有的東西。
秦猶妄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什麼。
一定是他不願意讓其他人看到的東西。
否則,那張冷冰冰的臉上,不會露出如此難忍的表情。
他直視著鬱訶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因為沒有你的允許,任何存在,都不能再隨意插手現實世界。”
一個世界,不會允許兩個統治者存在。
就像鬱訶的邪神血脈。
他出現在表世界,它會被屏蔽,除非秦猶妄解除了限製,否則他在表世界的力量會被削弱,無法正常使用。
現實世界也是一樣。
祂創造了他。
但不僅僅是如此,他就像落入其中的種子,在現實世界紮根生長。
直到他的精神逐漸擴張,這片無主之地成為了他的領地。
鬱訶的腦海裡閃過那些細節。
是他知道自己的邪神血脈後,秦猶妄才以人類的形象和他接觸……
並且,用的還是監管他的特級巡查官的合理身份。
而祂第一次出現……
是鬱訶聽說有“拍賣會”正在售賣祂的血肉,所以才不自覺謀生了想見到祂的潛意識。
在此之前,他隻是對他的身份將信將疑,其實沒有真的非常想見到祂的想法。
歸根結底,全都是經過了他的允許。
所以,他們才能在現實世界,展露出不屬於人類的那一面。
“我知道,你其實已經懷疑我的身份了。”秦猶妄看了看自己的手,“這具身體即將崩潰,因為你給我上的鎖解開了,它無法承受十年時間一同湧來的力量,就像我解開你在表世界被屏蔽的血脈那樣。”
從他感覺到,身體遊走在破碎邊緣的時候,就知道鬱訶潛意識對他產生了懷疑。
宮廷投票那次,他還是做的太急迫了。
不過,他原本以為自己還能拖延一點時間,因為他畢竟沒有真的變回本體,說明鬱訶隻是猜測而已。
秦猶妄原本在極力避免這件事。
先前是沒有得到允許,所以無法說出。
但現在,卻是不願說。
他的所有人類情緒,其實都是E星、以及那些冤死的實驗體啟蒙的,其實充斥著自私、怨恨和罪魁禍首的傲慢。
那是鬱訶厭惡的雷區。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以平常的心態,面對鬱訶冷眼看那些低劣惡種的同樣目光。
但是,當他發現鬱訶進入了表世界,就知道他已經無法再隱瞞下去。
是時候了。
比起被鬱訶厭惡,他更希望對方能夠如願以償。
而不是自我懷疑。
認為自己無法做到本該做的事。
鬱訶看著那雙深黑的眼眸,裡面的紅色越來越明顯,甚至已經無法去掩蓋。
這才是秦猶妄本身的眼眸顏色。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祂沒有告訴我?關於現實世界的一切?”
秦猶妄凝視著他:“我認為,祂不想讓你卷入時空,儘管這意味著祂會繼續沉睡。”
“……”
“你要做的事,有極大的風險。”
他道,“改變過去會影響到很多事,可能會使得現有的一切分崩離析,且不一定是最好的結局。”
鬱訶沒說話。
秦猶妄:“祂太在乎你,不想讓你卷入危險,哪怕這是解決一切的捷徑。”
“但是你不一樣。”鬱訶道。
“我也在乎你,”秦猶妄凝視著他,緩緩說道,“但是,我和祂不一樣……我會讓你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不一樣?
在乎這種情緒,還有不一樣的嗎?
鬱訶眼底閃過了一絲疑惑。
但忽然間,接觸到秦猶妄的眼神後,他瞬間理解了到底哪裡不一樣。
一個是父親,所以時刻都要照看好他。
但另一個,是平等的存在,甚至在不久前才向他表白,將他視作獨立的個體,所以不會因為保護欲就阻止他去做該做的事情。
嗯……
往好處想,他這次反應過來的速度比之前快多了。
他用餘光看了秦猶妄一眼。
希望他能早點習慣。
……
在鬱訶的面前,秦猶妄朝他投以凝視,眼底浮動著鬱訶讀不懂的情緒。
“我會幫你,找到回溯的時間節點。”
哪怕鬱訶確實是現實世界的統治者,但他現在或許無法控製這份強大的力量。
秦猶妄知道。
不要揠苗助長。
所以,如果可以提供幫助,他當然很願意當鬱訶的工具。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話音落下,秦猶妄往後退了一步。
他的小腿,在地面的黑水裡攪動了波瀾,與此同時,那些堆疊的屍體融化進了這層水流之中,那些直接投射的光線也消失了。
他注視著他。
“這些事過去後……希望你還能記得我。”
說出這句意味不明的話,秦猶妄的身體往後倒去。
下一秒,整個人都沒入了黑液中,徹底消失不見了。
整個黑暗的空間裡,隻剩下了液體流動的細微波動聲。
但鬱訶知道,他其實就在那裡。
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是讓他再操控影子,沒入水流一次,秦猶妄會幫他找到對應的時間軸,他要做的就是進入、回到現實所處的那段時間。
秦猶妄畢竟是表世界的統治者。
他經常和時間打交道,清楚如何在時間洪流裡定位,準確地找到對應的時間。
因此,鬱訶看不出來有拒絕的必要。
他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控製影子,緩慢地將自己的身體也埋入了黑液裡。
這一次,他再次融入了黑液中。
但唯獨不同的是,他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絲怪異——
仔細聯想一下,是不是說明秦猶妄的本體就是這些液體。
然後他現在,試圖在裡面尋找想要的東西,完全被黑液包裹起來。
鬱訶:“……”
停住,不要再瞎做聯想。
秦猶妄讓自己回歸了本體,為他提供幫助,不是讓他想一些有的沒的東西的。
他迅速把自己跑偏的思維拉扯回來。
都怪秦猶妄,非要在這些正事發生之前,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
鬱訶應該嘗試回到過去。
就像是對那些影子,循循善誘一樣,和那些力量溝通。
他就打算這樣做。
它們很聽話,隻要他願意給予耐心。
[我要回到,教團試圖製造更多惡種,打開裂縫的時候……]
鬱訶不斷地在心底默念這句話。
一遍遍。
他暗示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
隨後,他緊閉上眼睛。
直到感知告訴他,應該睜開的時候,他才就此睜開眼睛。
他的影子,像是柔軟的綢緞。
從他的身軀,它滑過了,然後歸於了正常的地面,不再保持著詭異的佇立的狀態,像是真正的影子一樣。
然後是流淌在他周圍的黑液。
它也從他的意識裡脫離,消失的一乾一淨,隻剩下淡淡的硫磺的味道。
周圍的空氣,如此真實,朝著他的身軀擠壓而來。
隨著最後一點黑色消失。
他眼前的景象,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鬱訶發現,自己正站在一處極度熟悉的位置。
由於太過熟悉,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隻是盯著眼前的景象看。
首都軍校。
一切的開始,竟然是這裡。
而在他面前,是他最初入學的時候,注意到的那棟純白的、研究院捐贈的實驗室。
這是星網上不允許議論的。
據說,這裡被用於學生的課程需要。
為了保持隱私,避免特級惡種窺探到人類為了擊敗它們,而做出的研究進展,所有人都沒有權限查看它的數據。
隻有整個帝國精神力最強大的學生,那些就讀首都軍校的人,才有資格在裡面進行學習和訓練。
但鬱訶在幾天前,認真查看過他的所有課表,沒有任何實驗課程。
他認為是因為他處於一年級。
但現在看來,裡面藏著的東西,絕不是那麼簡單。
或許,根本就不會有那些課程。
鬱訶站在原地。
他周圍是走動的首都軍校,學生的面孔極度真實,不再像是記憶裡那樣模糊。
由於他一動不動,凝視著眼前的純白建築,表現的相當奇怪,其他路過的人都朝他投以了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
正是這些視線,讓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真的回到了過去。
好在他穿著正是首都軍校的製服之一,上面還標注有軍校的圖標,所以沒有人認為他不該出現在這裡。
現在怎麼辦?
鬱訶深吸了一口氣。
他思索了一秒,決定放棄構想,直接進去看看。
他往前走了一步。
忽然間,周圍傳來了喧鬨聲。
耳邊,有議論的聲音。
鬱訶停住了腳步,駐足,朝著聲源處看去。
“我就知道,那個宿舍有問題。”
“畢竟是被評為……十大最可怖住處的地方!”
在鬱訶的時間線,這也是首都軍校最有名的傳聞。
而他,也是這些人口裡那個倒黴蛋。
抽中哪裡不好,偏偏在這些不吉利的宿舍上中了標,成為了入住的一員。
但十年前……
就已經流傳了這條訊息?
不過,轉念一想,這畢竟是教團搞的鬼。
可以理解。
因為那個時候,它們就已經紮根在各大勢力之中了。
“真可憐。”
“還好我沒有抽到那裡。”
“……這是第幾個了?”
這些議論之中,一句話引起了鬱訶的注意。
“我還說那些東西很荒謬呢,但你看這一屆,都是第十一個了!這些宿舍真邪門……”
鬱訶走向了說話的人。
對方本來背對著他,正在和同伴說話,感覺到肩膀上被人輕敲了一下,他立刻轉過身來。
這張臉,鬱訶沒有認錯。
年輕的高級巡查官A218,這個時候,他顯然還是學生,正在入讀一年級。
算了算年齡,似乎差不多,竟然真的對的上號。
真是太巧了。
倒帶時空就是有一點特彆,可能會見到認識的人年輕的模樣。
看到鬱訶的臉,他眼底閃過了一絲恍惚。
但很快,他的表情回歸了正常,然後才問道:“什麼事?”
“我可以用一下你的通訊儀嗎?”鬱訶道。
“當然可以。”
哪怕是年輕時候的巡查官A218,性格也很不錯。
面對陌生人的要求,他直接一口答應了下來。
他沒有追問太多,把通訊儀遞給了鬱訶,隨口道:“你要看什麼嗎?”
眼底有些好奇。
“我想看一眼你說的帖子。”
“噢。”
巡查官A218頓時恍然大悟,“你是新生吧?被我們的對話嚇到了?彆在意,我現在就找給你看。”
他拿回通訊儀,手在上面點了幾下。
首都軍校的論壇被調了出來,他點開帖子,然後再將通訊儀放在了鬱訶的手裡。
“這裡”他道,“好了。”
鬱訶接過了通訊儀。
但他沒有看主樓的內容,而是直接上劃到了最頂端。
那是發帖的時間。
看到時間的時候,他微微怔了一下。
一個月前。
也就是說,十年前的一個月前。
忽然間,他意識到了整個事情的真正邏輯。
如果教團一直在做實驗。
那麼,他的實驗材料從何而來?
如果都是從其他偏遠星球找來的公民,精神力參差不齊,不大可能有衝擊到表世界的程度。
而且,這些人也沒有任何借口,可以避開所有學生的目光,越過首都軍校的屏障,將這些實驗體全都送到這裡的實驗室。
所以隻剩下一種可能——
教團的人,一直在拿這群學生做融合的實驗。
而挑選人的方式,就是特定的那幾間宿舍的新生。
大部分隻會把這當成一種傳聞,畢竟惡種會出現,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常理,不會去深究這些同學到底為什麼會死亡。
因為是新生,沒有人際關係,更不會有人產生質疑。
這——
太惡心了。
這帖子是一個月前發布的。
說明,這群人還沒有做這件事太久,很可能是剛剛采取行動。
他回到了最開始那一批。
在放下通訊儀之前,鬱訶最後看了一眼發帖人的名字,眼底飛快地閃過了什麼。
竟然是他……
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巡查官A218關切地看他:“怎麼了?你看起來很緊張。”
又一陣騷-動,由遠到近,朝著實驗室而來。
鬱訶意識到,這不再是單純的議論紛紛,而是真正意味著發生了什麼事。
“快讓一下!!”
“天啊,全都是血。”
“他怎麼可以把自己全都剖皮了,還保持微笑……”
毛骨悚然。
最後一句話,讓人脊背發涼。
儘管是整個帝國最優秀的學生,有著非同一般的精神承受能力,依舊在目睹這一幕的時候牙齒打顫。
鬱訶覺得,整個事件聽起來異常耳熟,似乎有人在他的耳邊念叨過。
他皺眉回憶。
等一下……
似乎,這就是他入住的那間宿舍的傳聞。
說是上一個學生,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皮囊扒掉了。
他整個面部骨骼都露在外面,卻甚至還保持著愉悅的心情,像是夢魘的人沉浸在一場不願醒來的美夢之中。
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入住那棟宿舍樓。
“……”
如果就是這件事的話,意味著十年來,都沒有人再入住這裡。
那麼他看到的荒敗、老舊的住宿條件,就有了更直觀的解釋。
而他抽中這間宿舍,也不太像是所謂的巧合了。
十年後,教團對他一定有什麼安排。
萊爾是教團的人,資產12在樓梯間窺視他的一舉一動,這都意味著這不是巧合。
但鬱訶沒有按照他們的計劃走,所以他現在也無從得知,教團原本到底想做什麼了。
在他走神的時候,濃鬱的血腥味鑽入了鼻底。
鬱訶朝著氣味的源頭看去。
那是一抬擔架。
簡陋的潔白布搭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表面的皮膚已經消失了,所有的肌肉紋理像是小山丘一樣起伏,令人作嘔。
他的確在微笑。
那雙唯一沒有被血汙覆蓋的臉龐上,一雙眼睛明亮而乾淨,望著虛空中不存在的東西。
鬱訶的呼吸,停頓了一刻。
儘管面目全非,但他認出了這雙眼睛。
這是,資產12。
難怪他會說自己是學長。
他也曾經是人類。
在十年前,他入讀了首都軍校,成為了其中的一名學生。
然而,他不幸地抽中了和他一樣的宿舍號。
現在的他,躺在擔架上。
而十年後的他,變成了一管玻璃瓶中的液體,被當成了教團的資產。
血液順著擔架,一滴滴滑落。
本來應該抓住的把手位置,被粘膩的液體打濕。
正抬著它的人沒握穩,忽然一個打滑,眼睜睜地看著它從手心裡滑了出來。
“啊!”
它就要跌落在地上,這時一隻手從旁邊伸了出來,抬住了邊緣。
這位學生鬆了一口氣。
“謝謝。”他道。
他準備接過,但鬱訶卻微微偏了一下。
“我來吧。”
對方看了看擔架,又看了看鬱訶,遲疑地擰起了眉毛:“新生,你……確定嗎?”
不是他說,沒人想做這種事。
如果他本人不是學生會的人,是連沾都不想沾一下對方的,有多遠退多遠。
畢竟,這家夥一看就是精神失常。
萬一和祂有關,難保他不會被感染,也變成這個瘋樣子。
雖然首都軍校的屏障牢不可破,但對祂的恐懼,卻是紮根在每個帝國公民心中的夢魘。
鬱訶沒說話。
他沒鬆開手裡的擔架,表明了他的態度。
見狀,對方慢慢地退到了一邊:“好吧……你人不錯,叫什麼名字?我會給學生會推薦你的。”
還沒等鬱訶說話,他就飛快地跑走了,像是懼怕瘟疫,一秒都不願意在這裡多待。
“……”
其他三人看了一眼鬱訶,對視的眼底閃過了警惕。
“要去哪裡?”鬱訶問。
他知道答案。
畢竟對方都傷到這個程度了,卻沒有任何舉動,甚至正朝著這個方向來。
隻說明,他們本身是準備把他帶到實驗室裡的。
“就在前面。”
其中一人頓了頓,又道,“他傷的太重了,救不了,隻能寄希望於實驗室。”
“研究院有很多項目,你也聽過,有些人少了一隻手臂,安裝好仿生的機器,也能夠像正常那樣使用——”
這些解釋,實在有欲蓋彌彰的意味。
“到時候你先回去吧,我們等結果就可以了。”
對方道,“新生入學沒多久,你曠課的話,學分也會很不好看。”
鬱訶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了這幾個人。
“我知道了。”他說道,“我們快點吧,我很擔心他出事。”
見狀,其他人不再說什麼。
四個人朝著實驗室走去,很快就來到這棟純白的建築面前。
門口需要刷卡。
但方才說話的那個人,卻沒有掏出ID卡,而是示意其他人跟他一起走到最前方。
一道掃描的紅光,從幾人的面孔上閃過。
然後停留在了鬱訶臉上。
對方道:“他是安全的。”
眼前的門鎖解開。
這道金屬門緩緩地朝兩邊展開。
幽深的黑暗裂開了巨口,在實驗室的內部兩側,深藍色的攝像頭轉向了他們四人的方向。
“走吧。”他道。
鬱訶跟著進入其中。
一個機械的手臂,從左邊的潔白牆壁伸出,接過了這個擔架。
“它會幫忙送人。”那人看向鬱訶,道,“你做的很好,現在可以走了,今天的事,我會和學生會說的。”
鬱訶沒有動。
他俯下身,凝視著擔架上的面孔。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低聲道。
他回到了最初的時間點。
但這個時候,對方也已經面目全非了。
秦猶妄選擇的是最優的時間。
他不確定,自己能否再來一次,所以對方現在的狀態是不可避免的。
鬱訶:“但我會治好你。”
他的視線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隨後,逐漸下移,看向了沾滿血的首都軍校製服上,彆著的校徽銘牌。
尤金。
“你在說什麼?”
他的動作,引起了為首的人的疑慮。
鬱訶直起身。
“那是什麼?”
他答非所問。
對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整個人被困惑充滿了,慢慢道:“強製關門的按鈕,按了之後,任何人都無法打開——哦,會觸發警報。”
他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可以說的機密.
隻是單純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對方到底想說什麼。
在他的目光中,對方依舊沒有動,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
很快,他的耐心就被消耗完畢了,他朝著鬱訶走了一步: “我再說一遍,你在這裡待太久了,可以走——”
攝像頭投下了幽藍色光。
眼前的人,影子在這樣的光線下搖曳。
忽然間,他的心底升起了一絲巨大的不安,像是蟲子一樣啃噬他的五臟六腑。
空氣中有什麼發生了變化。
為了擠壓這份異樣,他慌亂地試圖說點什麼。
然而,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他已經看到對方走向了方才他詢問的位置,手放在了關門的按鈕上。
轟然一聲。
磁場在空氣中波動。
原本放他們通過的位置,兩道往兩邊敞開的門,迅速閉攏,阻絕了任何離開的可能。
“你在——”
下一秒,他感覺自己的腳踝被什麼東西拽了一下。
聲音戛然而止。
他低頭看向地面。
不知何時,他的腳踝處纏繞上了一道黑色的痕跡,是地面翻湧而上,類似於觸手的東西。
他一眼就認出了,這上面散發出的恐怖氣息。
這不是……
這不是人類能夠做到的!
那麼,眼前的人是——
一些恐怖的念頭從大腦流轉而過。
在他發出驚懼的叫聲之前,眼前忽然一花,視線顛倒,整個人忽然往上抬起,被抓住身軀倒掉在了天花板上。
而在他身旁,和他一同的三個人也以同樣的方式,在轉瞬間就被控製住了。
但和他不一樣,這幾個人都昏厥了過去。
他剛才猛地錯眼,分明看到對方身下,影子一樣的東西咬掉了他們的影子,吞吃了進去。
反映在現實,就是他們瞬間失去了意識。
而這觸手一樣的影子,在地上搖曳了一下,隨後往四面的牆壁上延伸,遮蔽了幽藍色的攝像頭的影子。
他聽到攝像頭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這一幕實在太詭異了。
“你是……你是特、特級惡種?”
這個姿勢,讓胃裡所有的東西都湧了上來,無法在正常開閉下頜,以至於口腔中彌漫了一股血腥味。
這是他在說話的時候,不小心咬到了舌頭。
在他的目光中,他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教團的人。”鬱訶道。
聽見這句憑空拋出的話,他的所有疑惑都立即變得僵硬起來。
哪怕面對眼前的危機,腦子裡也隻剩下一片空白,不知道話題為什麼忽然跳轉到了他的身份上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儘力表現出冷硬。
但事實上,他現在處在劣勢的位置,完全無法做到這一點。
鬱訶直視他的眼睛。
“你帶我去。”他一字一頓道。
“我……”
他還沒有說話,就看到影子朝他的位置挪動了一下,似乎很期待他的回答。
雖然鬱訶沒有說話,但放任的樣子,本身就是對他的威脅。
“……”
他並不是很想體驗一下,自己的影子被吃掉是什麼感覺。
“我可以按你說的做。”
他立刻道,“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真的,我隻是教團的低級成員,他們給我的任務就是被這家夥送過來——”
“……”
“撲通。”
下一秒,視線天旋地轉。
他整個人被丟了下來。
重重地撞在了地上,發出了吃痛的悶哼聲。
鬱訶:“走。”
他趕緊爬起來。
機械手臂,全程沒有任何反應。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門口的紅色強製按鈕。
門是關了,但是觸發的警報呢??
難道功能還能夠選擇性生效?
這未免太離譜了。
該死的、冰冷的設備,一點都不靠譜。
難怪現在科技如此發達,但大部分人都更喜歡用真正的人類,而不是依賴這群蠢東西。
他走在前面。
鬱訶落後了一步。
機械手臂從牆壁上滑落,以單獨滾輪的形式,亦步亦趨地抬著擔架跟在他們身後,
濃鬱的血腥味讓他神經緊繃,他努力不讓自己偏過頭:“你……真的是特級惡種?”
鬱訶沒理他。
但他並不在意,自顧自地皺起了眉,喃喃自語道:“不可能,首都軍校設置有屏障,不會允許惡種穿過的——”
很快,兩人就出現在了一條甬道前。
建築內部的設計,大約是參考了人體的某處組織。
所以,隨著逐漸走入,這條通道也越來越狹窄,甚至像是活著一般,四壁向裡微微收縮,呼吸一般有頻率地起伏著。
這條通道很窄。
最多隻能容納兩個人通過。
兩側的牆壁,什麼裝飾也沒有,隻是純白到晃眼的單調顏色,所以讓靜止的電梯更加矚目。
這是唯一通行的方向。
在甬道儘頭,是監控設備。
而電梯上方亮著同樣幽藍色的光,顯示儀器正在啟動狀態。
有人正在注視著這一切。
被挾持的首都軍校的學生,睜大了眼睛,心底感到一陣掠過的、強烈的不安。
這意味著,警報係統是被啟動了的。
但是,為什麼沒有根本沒有誰來阻止他?
據他所知,這實驗室裡,有很多東西……
在他身旁,鬱訶眯起了眼睛,和監控攝像頭對視。
“我可以……走了嗎?”這人試探性、小心翼翼地問。
既然隻有兩個人才能通過。
那麼,如果鬱訶要帶著擔架上去,就沒有他的位置了。
見鬱訶沒有否認,他緩緩地往後倒退,停頓了一下,也沒有聽到製止的聲音。
然後,他匆忙地跑走了。
鬱訶知道,他最多跑到門口,並沒有辦法出去,所以也懶得管他。
他需要帶尤金上去。
既然在那裡,他們將他變成了資產12,那麼,也能將他變回人類的模樣。
他走向了電梯。
數字停留在1的位置。
這麼多次過去,他發現有教團存在的地方,都非常喜歡設置電梯。
或許是因為,永遠也不知道抵達樓層,開門之後,即將看到什麼東西。
這種未知的恐懼,才會讓人沉迷。
鬱訶抬手,按下了向上的按鈕。
很快,電梯抵達。
門打開。
他走了進去,機械手臂跟在之後。
電梯內部,本該按樓層的位置,卻隻有一個數字,沒有其他可供選擇餘地。
在他進入後,樓層自動亮起。
很快,門在他的眼前合攏,遮住了那些呼吸起伏的牆壁。
這是完全透明的電梯。
他可以從它的四面,看到樓層逐漸往上升起,將每一層的景象都收入眼底。
這裡……
的確是實驗室。
每一層,都放置了諸多形狀詭異的設備,上面仍然殘留著血液一樣的痕跡。
一些扭曲、蠕動的肉塊,甚至在地面上爬行,好像在尋找一具可以讓它攀附而上的骨架。
而仔細觀察,才能看到這些肉塊的連接處,有像是小蟲子一樣的絲線。
鬱訶見過它們。
就在表世界,是它在當年殺死了變色龍。
它們緩緩地伸出了邊緣,在不斷地蠕動,這才推動著血塊動作,而不是這些血肉本身活了過來。
但那不是蟲子。
隔著透明玻璃,鬱訶認出來,那是菌類的絲線。
不止是這些。
接口處,還往外伸展著藤蔓。
這裡,全都是……各種形式的植物。
它們的生命力很旺盛。
都在試圖將這些血塊連接在其他東西上面,以便汲取更多的能量,在這個項目中活下去。
這個時候,實驗已經開始了。
但現在這個階段的實驗,隻是讓人類變成了惡種,不能保留個人意識,所以不至於墜入表世界。
畢竟,隻知道進食本能的東西,是不會知道“怨恨”意味著什麼的。
不過,就像是秦猶妄說的那樣。
鬱訶知道,他們很快就會得到進步,取得驚人的成果。
這裡沒有任何實驗人員出現。
他收回了放在那一格格實驗間的視線,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手指在身體兩旁敲擊了幾下。
這個研究的人,已經知道了他的到來。
不管是疏散了其他的研究員也好,還是把他們藏在了某處,鬱訶正好想要和這個人獨處。
這也是他在摁下了警報的時候,已經想到的情景。
電梯有七層。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讀過古地球的書籍。
少了青蛙的呱噪,他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頭。
對於這副情景,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出來它會說些什麼抱怨的話。
鬱訶不是完全沒有看過那些書。
這確實像七層煉獄。
就連進入的方式也相同。
因為地獄是從上往下,一步步墮落,沒有再往上的可能,處境隻會越來越糟。
而煉獄卻恰好相反。
它是從下往上,可以得到救贖,直至最終回到人間。
1、2、3……
電梯載著他往上升。
很快,頭頂標注著的數字,停在了7。
幽藍色的光線,變成了紅色,預示著電梯已經到達。
電梯的門在他面前緩緩打開。
然後,露出了一張臉。
這個人,就直接站在電梯口的不遠處,臉上帶著笑容,注視著他的到來。
“你知道嗎?幾分鐘前,是我摁下了電梯,我看著數字逐漸往下,抵達你所在的1樓。在這期間裡,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關於你是如何出現,你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個人,以及哪裡出了錯……”
他的臉,熟悉而陌生。
鬱訶隻見過一次,在最初的時候,他甚至無視了這個人的存在。
——巡查官A219。
在E星的時候,他和巡查官A218一同來接他,據說是後者的下屬。
但在那之後,這個人就像消失了一樣,完全沒有再參與邪神血脈的任何事情。
同樣,再也沒有在鬱訶面前出現過。
就好像,他是考官C那樣的人,插-進來,隻是為了走個過場,來看鬱訶一眼。
當時,他是負責什麼的?
因為星網上有關於他是邪神血脈的傳聞,從研究院流出,所以他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論,煽動轉移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那個時候,鬱訶注意到了他。
但因為巡查官A218存在感太強了,所以對於這個人,他隻殘留有一掠而過的淺薄印象。
直到他來到這個時間。
他看了轉移其他人視線,所謂的“十大宿舍”的帖子。
對於已經固定的用語習慣……
一個人似乎很難做出什麼改變。
現在想來,消息流出,多半也是這家夥自導自演吧。
不過,對於背後是誰,隻是猜測。
無論是否正確,鬱訶要做的事都已經注定了,不會因為見過面就留有餘地。
在電梯裡,鬱訶已經想通了教團一直以來的目的。
故意披露他的身份。
又通過說要保護,把他卷入權力中心。
讓他見到那些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傲慢貨色,看到他們趾高氣揚、把人命當成芥草的舉動,以此激發他內心的厭惡和恨意。
這一次,教團隻是換了個星球。
故技重施。
隔了十年,他們還是想做當年一樣的事。
將他逼入絕境,讓他以惡念墮入表世界,完成當年沒有實現的項目,讓連接三個世界的通道徹底崩裂,出現更多的裂縫。
秦猶妄說的沒錯。
原來,他早就再一次做過選擇了。
無論給他多少次選擇,他始終都隻會做出一個。
不過,似乎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但現在,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內心,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他會讓這些人知道這點。
“但不得不說,我很歡迎你的到來。”
對方的視線,滑過了他在地板上的影子,聲音低了下去,“我想過很多次,我們會怎麼見面,但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著急。”
鬱訶:“你要見的不是我。”
“猜到了。”
對方頓了頓,接著,聲音不緊不慢道,“畢竟,在教團的資料裡,你的年齡比現在小很多。”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鬱訶的面孔,視線幾乎要鑽入他的皮膚裡,研究他身上那些不同。
“你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控製時間,回到過去的嗎?我真的很好奇。”
他的舉止是如此漫不經心,勝券在握,甚至隱約透露出傲慢。
好像鬱訶在他面前不值得一提。
不過是一塊鞋底踩到的泥巴,應該識趣地參考他給出的建議。
“你不會不知道,擾亂時間會有什麼致命的後果吧?要知道,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基於——”
但忽然,鬱訶抬手打斷了他的話。
他神色平靜,比起對方的滔滔不絕,現在隻說了他出現的第二句話。
“你在裝什麼?你的影子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