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望月島群,北部。
鍛造法器的鋪子裡人來人往,因為鍛造師稀缺,修士不得不排起了長隊。
一對附著黑骨的銀色護腕遞給了櫃台後的老板。
老板是個妖修,一對兔耳朵耷拉在腦後,圓圓的眼睛盯著那對護腕良久,抬頭看向護腕的主人,對方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容貌俊朗,一身紅衣熱烈耀眼,不過修為卻隱藏得很深,讓人無法探查,尤其是周身冷冰冰的氣場,看起來就很不好惹,老板謹慎地問道:“客人,您想修還是修熔煉了?”
“修。”衛風淡淡道。
老板的兔耳朵動了動,嘶了一聲,小心傳音道:“客人,您這對護腕上是神器冥陰骨,撐不住上面的邪氣,以後的裂紋會越來越多,不如直接換個好一些的。”
衛風微微蹙眉:“你隻說能不能修。”
老板不想惹事,好聲好氣道:“您稍等,我去後面看看有沒有材料。”
衛風隻能耐心等待,身後排隊的修士三三兩兩地說著話,以他現在的修為,這些話一字不差地落進了他的耳朵裡。
“哎,你聽說了嗎?江家好像準備將神殿運回平澤,也不嫌麻煩。”
“誰敢嫌麻煩?江家現在一家獨大,聽說前些日子江向雲又突破了,已經是太乙境大圓滿的修為,馬上就能到大羅境了,他現在修為這麼高,手裡又握著望月大半數的神殿,還不是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話也不能這麼說,十七年前那一戰,江殷重和景蒼幾l個大家主為了殺蕭澹隕落,江向雲和林飛白他們也都出了力,神殿分得多是應當的,要不是他們,咱們現在彆說能摸到神器,靈氣都被望月壟斷了……”
“哼,難保不會成了下一個煙雨台。”
“你這話就沒良心了,現在神殿還有這麼多,江家也沒搞十樓八閣那一套,依我看,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最近平澤搞了個修士排名榜,裡面有個叫扈驚塵的你們聽說了沒?好家夥,他小小年紀竟然已經到了太乙境,這還讓不讓人活啊?”
“裡面都是些天靈根,人家那叫天才,咱們去和他們比,都彆活了。”
“這可不一定,望月一戰裡,最後殺了蕭澹的可是江七,他一開始才四靈根。”
“那可是個狠人,四靈根生生洗成單靈根,還將無情道修到了真仙境,聽說他一刀就劈死了蕭澹的分神……”
“江殷重那麼多大能都殺不了他,江七真能殺了蕭澹?”
“他最後引神力入丹田了,按理說江殷重那麼多大羅境,又有那麼多人助陣,蕭澹隻有分神未必是對手,但他娘的這廝不按套路啊,他用的全是神力,江殷重他們用靈力和他乾,根本不是對手,不過也耗得他夠嗆,所以江七最後才能引神力殺了他的分神,要不然憑江顧一個真仙境,就算真能動用神力也弄不死他……但該說不說,江七是真狠,年紀不大修為不高,乾得都是些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又如何,現在還不是死了?神殿神器沒他的份兒。”有人笑道。
一陣陰冷的威壓忽然籠罩在了他的頭頂,那人臉色一變,卻動彈不得,周圍的人察覺到危險,紛紛逃躥,他白著臉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紅衣男子,哆嗦著唇道:“道友……手下留情,在下無意冒犯。”
卻見那紅衣修士轉過頭來,冷冷盯著他:“你說誰死了?”
“江、江七……”他如實回答,卻見對方的殺意越發濃鬱。
旁邊有不怕死的在看熱鬨,小聲道:“是不是就是他?江顧的徒弟。”
“聽說一直在找江七,找了十幾l年也沒找到。”
“瘋了吧……”
“誰知道是不是徒弟,聽說他們師徒兩個不清不楚的,嘖。”
那修士忽然福至心靈,趕忙改口道:“不、不,江七公子隻是失蹤了!您大人有大量!江七公子肯定平安無事!”
“滾。”
迫人的威壓散去,那修士面色慘白地跑了,衛風冷冷地看向周圍,那些看熱鬨的嘴碎修士頓時一哄而散。
老板這才拿著護腕小心地出來,緊張道:“道友,庫房沒、沒材料了,您可以再往北看看。”
他耷拉著的兔耳朵都快嚇豎了,小心翼翼地將破損的護腕推給衛風,生怕他一怒之下吃了自己——江七的徒弟惡名在外,據說他性情暴戾,愛吃人血肉吞人元神,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瘋一樣在望月找了江七許多年,早就魔障了。
“多謝。”衛風拿過護腕,對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老板冷汗津津,立馬回店關了門,準備去平澤躲幾l年避避風頭,誰知道這瘋子有沒有記恨上他。
衛風幾l次渡劫都悄無聲息,外面的人至今不知道他的具體修為,來尋他麻煩的人多不勝數。
其中大部分是衝江顧的名號來的,畢竟江顧殺了蕭澹名震修真界,但外界早就默認江顧已經死了,江家家大勢大無人敢惹,最後也隻能找到衛風的頭上,要搶江顧的赤雪劍,墨玉鐲,離火繩和勾陳簪這幾l件出了名的法器——明明出了墨玉鐲都不是什麼高階法器,甚至墨玉鐲這個神器都不到天階,但因為有了江顧的名頭,所以變得聲名赫赫,讓他們堅信這些東西威力無窮。
江顧統共就留給了他這些東西,他們還要來搶,衛風從一開始的怒火中燒到後來已經平靜以待,他們敢來搶,那他就敢殺,反正他也不怕惡名遠揚。
不出意料,他剛走沒多遠,便有不長眼的攔住了他的去路。
“把墨玉鐲和赤雪劍交出來!”對方來勢洶洶,身後十幾l個金仙境的修士,還帶了數件神器,比墨玉鐲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衛風沒修好護腕,心情有些低落,掀起眼皮看了他們一眼,徑直走過:“滾。”
“江七公子已經隕落,你一個怪物還想霸占他的遺物,你哪來的臉?!”有人罵他。
衛風淡淡道:“我是他徒弟,不給我難道給你?”
有
人冷笑:“誰知道是不是徒弟?你被望月的人擄走好幾l年,說不定早就和他們沆瀣一氣,七公子可是無情道,你一個低賤的六欲道還想當他的徒弟?你看看現在平澤和望月冒出來多少和七公子沾親帶故的徒弟!你算什麼東西!”
衛風不解,江顧還在的時候,他們對他嗤之以鼻,可江顧殺了蕭澹失蹤,反而了人人稱頌,和江殷重那群老東西一樣變成甘願犧牲自己,為後來人照亮前路的無私無畏的英雄……簡直放他娘的狗屁!
江顧是為了自己不被蕭澹控製,頂破天加上他衛風,跟這些亂七八糟的人沒有丁點兒關係,但他們顯然不這樣想,甚至開始篡改江顧的從前,說他看似無情實則心有蒼生,說他曾收過數十名弟子,說他為了殺蕭澹大義滅親獻祭了顧清暉,甚至還有人冒出來說是江顧曾經的道侶……至於他這個正牌的徒弟和道侶,已經變成了江顧身邊一個無關緊要的怪物。
衛風剛開始殺得天昏地暗,他想將編造這些東西的人全都殺乾淨,但卻逐漸發現流言蜚語無窮無儘,人們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不過沒關係,他見一個就殺一個。
漫天霧氣憑空而起,無形的鬼紋鋪天蓋地,慘叫聲不絕於耳,鮮血濺了滿地。
半個時辰後,衛風的紅衣顏色又深了幾l分,他踩著碎裂的屍骨和爛肉走出來,捏了個引水訣,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袖子上的元神碎片。
“你看,就是入了魔吧……”
“本來就是個邪物……”
“瘋子……”
“江顧說不定都是被他害死的……”
“他在這裡上躥下跳,還不知道人家江七認不認他呢。”
“江七早死透了……”
竊竊私語從遠處傳來,凶殘凜冽的威壓霎時間覆蓋了整個城池,那些喋喋不休的人終於安靜地閉上了嘴。
衛風垂眼看著手腕上墨色的玉鐲,伸手抹掉了上面的血跡,卻壓不下胸腔中愈發尖銳的戾氣和空無著落的暴躁。
……想把這些人統統碾碎。
明明是他的
——
又過了三個月。
鏡花卷已經是一件殘次的神器。
衛風坐在赤雪劍上,身邊流雲飄過,沾濕了顏色豔麗的衣袖,他像一蓬火紅的雲飄在高空,垂眸看著手中殘破的鏡花卷,餘光掃過雲端下的城池。
這座城池是十幾l年前新建成的,沒有神殿,甚至靈力稀薄,但城池下卻壓著無數封印的法陣,城池內數萬名修士都是守陣人,江家、靈龍宗、周家、林家……他們在江殷重的封印法陣上一再加固,就是為了防止蕭澹卷土重來,隻是這樣一來,也徹底斷了去沉曜的可能,不過平澤大陸本來就與沉曜不通,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影響。
隨著界鄉倒塌,近年來其他種族的修士越來越多,衛風看著周圍幾l個扇著翅膀在吸收他外溢靈氣的小花妖,沒有搭理——他如今的修為已經可以隨意隱匿身形,這些年他煉化了數座神像,手中的神器
多不勝數,但他最常用的卻是赤雪劍。
他將元神沉入紫府。
推開門,床上躺著的人在淺淺地呼吸著,周身縈繞著乾淨清澈的淡金色靈力,衛風是火靈根,搜集維持這些靈力十分艱難,但他卻樂此不疲。
十幾l年過去,衛風幾l次渡劫都積攢了乾淨的靈力,小心地送入江顧的丹田,江顧身上的傷早已養好,甚至連從前的暗疾和經常分神造成的痼疾也都一一清除,經脈也一直被靈力滋養著,看上去與活人無異,容貌更甚從前。
衛風坐在床邊,抓起了他尚且溫熱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
江顧還在時,衛風極少這樣仔細地看他師父,他一直知道江顧生得極好,寬肩窄腰,身量高挑,尤其是臉,眉眼清冷,鼻梁挺直,唇形也極為漂亮,不誇張地說,江顧是他見過生得最好看的人,就算是天上的仙人也比不過,他隻是安靜地躺在這裡,便美得讓人驚心動魄。
但以前衛風卻很少敢看。
大概因為江顧的氣勢實在太強,總會讓人下意識地忽略他的容貌。
讓他記憶更深刻的是江顧看向他時冷淡的目光,迫人的威壓,凜冽的殺意,周身縈繞著的血腥氣,還有無論何時都從容不迫的籌謀,是江顧高高在上的傲慢和無視一切的自負,隻要他出現,便無端地讓人安心。
他想念江顧黑著臉罵他,毫不留情地教訓他,動作生疏地拍他的後背,僵硬著手腕摸他的頭,霸道又強勢地將他按在懷裡,護在身後,又或者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和矜持壓住的嘴角……會打他,罵他,算計他,也會保護他,照顧他,口是心非地喜愛他。
而不是一具美麗安靜的軀殼。
衛風躺在江顧身邊,小心翼翼地將他抱進懷裡,將頭埋進了江顧的頸窩裡,嗅聞著屬於江顧越來越淡的氣息,低聲和他說話:“師父,我渡劫突破大羅境了,是不是很厲害?”
“就是雷劈下來太疼了,不過我都沒哭。”他有些驕傲,認真地告訴江顧,“我本來數著的,但是數到六十多的時候昏過去了……我很快就醒過來了,周圍還有些雜碎想趁機偷襲我,都被我收拾了,我沒吃他們的元神,這些普通修士的元神根本填不飽肚子,我吃了好多神器,很不好消化。”
“我的護腕破了一個角,現在白骨闕沒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修補,師父,你回來記得給我修一修。”
“衣服也破了,我還省著沒敢渡劫的時候穿,師父你考慮的這麼周到,怎麼不多給我留幾l套衣服呢?望月現在連個像樣的法衣鋪子都沒有……”
“這個戒指有點暗了,我想換成鮫鱗,但是怕不好看。”衛風抬起手來給他看,他舉了一會兒,大概覺得江顧看到了,才放下手來摟住他的腰,將人抱得更緊了些,“發帶我丟了,找了好幾l天都沒找到。”
“師父,有個法訣我一直學不會,我以前見你用過,明明看起來很簡單……我腦子又不好使,學了好幾l個月,我和彆人打架都不敢用,怕他們笑話我。”
“師父,你以前給我在眉心畫的安神符到底怎麼畫的?我好久都沒睡成覺了,還有止疼的法陣,我不會,問彆人他們說根本沒有這種陣法,還是活了幾l百年的老東西呢,沒見識……”
“我現在的鬼紋都能控製住了,師父,我以前是不是沒告訴你,有時候那些鬼紋根本不受控製,我每次都嚇得要命,想告訴你又怕你不讓我用鬼紋纏著你,不過現在好了,鬼紋都能隱身了,根本看不見,不過能摸到。”
他操控著透明的鬼紋悄悄纏住了江顧的手腕,抓著江顧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頭,沉默了良久。
“我真厲害。”他說。
江顧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衛風同他十指相扣,放在了心口,低聲笑道:“師父,能親一下我嗎?”
江顧沒有回答,他抵住江顧的下巴,湊上去輕輕地親了親江顧的嘴角,認真又專注地盯著江顧的閉上的眼睛,期待又乞求著他能睜開眼睛看看自己,他笑著對江顧說:“師父,彆睡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求求你啦。”
眼底的笑意逐漸散開,彎起的嘴角被壓成了僵硬的弧度,他專注地看了江顧良久,才鬆開了手,將人重新抱進了懷裡。
“我找遍了望月,我找不到。”他低頭吻著江顧的發頂,聲音裡終於多了一絲委屈和無助,“師父,我找不到你,怎麼辦啊?師父……你幫幫我。”
“你不在,他們都欺負我。”
回答他的隻有一片漫長沒有儘頭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