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風是在雪中醒過來的。
修真界沒有四季,靈力平穩的情況下極少有雨雪,反倒幻境中多一些,他躺在海面上浮浮沉沉,看著冷灰色的天空和白茫茫的雪,記憶良久才慢慢回籠,猛地坐起身來。
伴隨著他劇烈的動作,身體發出了摧枯拉朽的哢嚓聲,疼痛後知後覺地傳來,他低頭,看見了被神力灼傷的手臂和大腿,血肉外翻白骨嶙峋,海面倒映著江顧那張已經面目全非的臉,衛風渾身的血都涼了一瞬。
雪花飄落在血肉上,衛風小心翼翼地將元神從這具軀殼裡退了出來,鬼紋謹慎地扶住勉強完好的地方,他用元神凝聚實體,拿出墨玉鐲,把江顧的身體萬分小心地放了進去,碎裂的骨頭和淋漓的血肉……他幾乎像是在為江顧收斂屍骨。
他裝作看不見墨玉鐲內側已經消失的朱雀家紋印記,不停地告訴自己江顧還活著,然後把鐲子放進了識海養著,化作霧氣衝向了戰神神殿。
但等他到了神殿所在的位置,卻隻看見了一片海。
衛風的目光凝滯了片刻,他停在高空,轉頭望向周圍,目擊所及是深不見底的海和碎裂成一塊一塊地陸地,隨著海水的流向一路往南飄去。
他動了動嘴唇,調動了丹田中被江顧烙下的印記,卻發現印記在逐漸消散,離火繩也完全感應不到江顧的氣息,他在江顧的識海放下的標記也毫無聲息,他開始用尋人法陣……多番嘗試無果後,他終於沉不住氣,化作神鳶鮫一頭紮進了冰冷的海水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再冒出頭來時,看見了海面上飄來的一座小島,島上傳來了人聲。
他飛到島上,看見了白羿,還有許多枯死的菩提樹與佛修,他們正在照顧一群孩子。
“江顧呢?”白羿問他。
衛風張了張嘴:“你見過他嗎?”
白羿搖頭,對他道:“那些神力破壞力太大,我們都被衝散了,這半年來終於將這些孩子找了回來,隻是菩提一族死傷慘重,連後問心也為了護住他們坐化了。”
衛風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半年?”
白羿攥緊了手中的骨劍,問:“你還好嗎?”
衛風點點頭,聽白羿道:“這些島嶼一直在漂浮,已經離望月很遠了,被神力映照過的修士都靈力全失,近些日子才恢複修為聯係上,你若想找江顧,要往北。”
“多謝。”衛風對她道謝,轉身要走,卻被她叫住。
“衛風,你——”白羿看他恍惚的神情,欲言又止,最後也隻攥緊了手中的骨劍,“江顧不會有事的,你彆著急。”
衛風點點頭,目光從她的骨劍上一掃而過,飛身跳上了赤雪劍,將島上的孩子和修士落在了雲後。
他又陸續碰見了許多平澤的修士。
林飛白和周聽然已經收攏起了林、周兩家的修士,許多正在用飛舟探索剩餘的神殿,周聽然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臉上的傷痕還未退,林飛白將妻女護在身邊,待衛風說明來
意才放下了警惕,搖頭道:“我們一直在附近活動,未曾見過江顧,戰神神像坍塌,許多神殿也都沉入了海底,最近我們才恢複了些修為開始探索,若是有他的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多謝。??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衛風點頭。
林飛白一瞬間以為看見了江顧,不知為何他想起了自己找不到周聽然的時候,多了一句嘴:“你還是趕緊找具軀殼,現在海上神力未褪,你用元神活動對你有損傷。”
“家主,我們在這邊的海底又發現了件神器!”遠處有人喊他,“麻煩您過來看一下!”
林飛白對衛風點了點頭,帶著周聽然和女兒離開,衛風隱約聽見他們的對話。
“……他與驚塵差不多大年紀吧?”周聽然問。
“大上幾歲,也不知道扈驚塵到了平澤沒有……但願他能與父母早日團聚。”林飛白說。
“同他一起回去的還有不少休息,你不必擔心,過些日子再傳信給他……”周聽然拍了拍他的胳膊。
衛風沒有想到自己昏迷了大半年,他接連遇到了不少平澤幸存的修士,都有組織地在探索神殿,越過靈龍宗聚集的島嶼,他終於看見了刻著江家朱雀家紋的飛舟。
江向雲一身血跡,正在往身上拍止血符,見他來,挑眉笑道:“好侄兒,我就知道你肯定沒死。”
他的軀殼倒還算完好,但總感覺不如之前靈力強盛,見衛風盯著自己看,笑著解釋道:“我的原身被神力毀了,這軀殼是之前在界鄉外留下的分神捏合的,要生出常人的骨肉經脈恐怕要百年的時間。”
衛風一愣,猛地想起江顧還在界鄉外留了分神,與自己的真身一直待在一起,他混亂的思緒終於清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聯係自己的分神,卻發現分神離自己極近。
“幾個月前我剛醒來,就去找了自己的分神,當然不會落下你師父——”江向雲趕緊解釋,卻在看到他驚喜的眼神時,語氣微頓,“但是我派人找了許久,隻找到了你的分神,我問了許久,連你也不知道江顧的下落。”
衛風皺起了眉,江向雲打了個響指,便見衛風的分神從房間裡走了出來,他眼神空洞,動作也有些僵硬,江向雲道:“應該是被江顧封印了記憶,我試著解開,但是沒有用處。”
衛風仔細檢查了一遍分神,確認上面隻有江顧的痕跡後,才將分神吞噬回本體,而後回歸到了自己久違的身體裡,他動了動僵硬的脖子,腦海中多了許多和江顧的分神下秘境的記憶,不知道江顧用了什麼辦法,兩個分神間的相處模式完全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師徒,除了修煉便是打架,他的分神甚至已經從煉二到了化神,軀殼不是一般地強悍……
然而最後的記憶卻被人刻意封印住,江顧的分神最後出現的畫面,是望月大陸塌陷前。
‘你在此處等我,彆亂跑。’江顧的分神摸了摸他的頭,轉身離開,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衛風去抓,卻被護身陣法牢牢禁錮在了原地,緊接著陣法中光芒大盛,竟是直接將衛風的分
神封印了起來,隻留了江家朱雀紋的印記。
“這陣法隻有你或者江家的人能打開。”江向雲道,“七弟像是早有預料,他向來算無遺策,我更傾向於他現在無事。”
“那麼多神力進入他的元神,他能沒事?”衛風盯著他問。
江向雲道:“他可是江顧。”
衛風沉默了良久,道:“多謝你。”
“你接下來什麼打算?”江向雲問,“如今望月大陸碎成了無數島嶼,看方向應該會飄到極南之地附近,待各大家族將島上的神殿探索完,便會回到平澤,平澤被切斷的靈脈已經恢複,靈氣與資源以後不會比之前的望月差,許多望月修士已經打算去平澤,你——沉曜和望月的通道被封印住,蕭澹一時半刻不會再出現了,江顧如果活著,應該也會回平澤大陸。”
“我要找到他。”衛風淡淡道。
江向雲也不好再勸,笑道:“也好。”
衛風看了周圍一眼,問他:“陸離雨呢?”
江向雲笑了笑,說:“他死了。”
衛風有些詫異:“死了?”
“他與八閣的生死契沒解,神器護不住他的元神。”江向雲說,“隻是消散得比其他修士慢一些,他死在了浮泉古神殿,上一次他就是在殿內算出了死絕之卦。”
“金靈塔內的分神呢?”
“他早就死過一次了。”江向雲清了清嗓子,“隻給我留下了具軀殼,結果我剛醒來時,附近的神力還未消散,我強行動用靈力,也沒了,什麼都沒留下……灰飛煙滅。”
衛風看著他。
江向雲被他看得不自在,笑道:“這下你總不能再找他尋仇了吧?”
衛風想說罪有應得,但他還是選擇了沉默,江向雲笑得輕描淡寫,扶在桌子上的手卻骨節發白。
“嗯。”衛風點頭,準備離開時,江向雲又說:“你是第一個問他的人。”
衛風腳步微頓,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要將陸離雨的死交代得這麼詳細,沉聲道:“節哀。”
身後一片寂靜。
衛風沒有多餘的精力關心彆人,他現在隻想找到江顧。
他繃著一根弦,強迫自己保持著冷靜,無數次將自己想象成江顧,設身處地去考慮他能夠脫身的辦法,遊走在望月大陸沉沒的深海中,尋找著江顧可能存在的蛛絲馬跡。
他碰到了青渡和夏嶺,夏嶺告訴他莫道津隕落了,喻千凝決定留在望月的島嶼,這裡死了太多修士,但神殿中的資源數之不儘……他們想讓他回平澤,被他拒絕,望月大陸舊址修士來了又走,數不清來過了多少人。
丹田上的朱雀紋印記徹底消散,赤雪劍和墨玉鐲也變成了無主的法器,海上的雪下得越來越大,衛風又渡了一次雷劫,這回他突破了大羅境初期,卻被劈得隻剩下半口氣,在冰冷的海水中浮沉。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前襟,將他從海裡拽了出來。
他欣喜若狂地睜眼,卻看見了玄之衍和曲豐羽。
烏拓趴在玄之衍的肩膀上,已經長成了個半大的少年,他看著衛風歎了口氣:“十七年了,衛風,你還要繼續找嗎?”
衛風有些遲鈍地眨了眨眼睛,問:“我還活著?”
玄之衍點頭:“沒死。”
衛風爬了起來,往北邊走:“我現在是大羅境,應該可以打開去沉曜大陸的通道。”
“封印通道有世家大族上萬修士駐守,又有無數法陣和神器鎮壓,為的就是不讓蕭澹能再回來。”曲豐羽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蕭澹一個道祖境都回不來,你不過大羅境能去得了?”
衛風聲音平靜道:“不試試怎麼知道。”
“江顧生性謹慎,倘若他真的活著,怎麼可能不給你留下線索?”曲豐羽說,“這戰神殿遺址快被你翻爛了。”
衛風轉過頭來,眼底深處一片沉靜冷漠,他神情淡淡:“我說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曲豐羽沉默,看向了玄之衍。
玄之衍抿緊了唇,從儲物袋中拿出了鏡花卷遞給他:“蕭清焰現在依舊昏迷不醒,但前幾日我和曲姨終於將鏡花卷從他識海內取了出來,當初蕭澹利用鏡花卷連通沉曜和望月的水脈,或許對你有用。”
衛風看了他一眼,接過來,道:“多謝。”
“我們要回平澤了。”玄之衍說,“現在望月的資源都被瓜分得差不多了,陽華宗也占了一小部分,夏嶺和青渡寫信來讓我們回去幫忙。”
衛風點了點頭。
“保重。”玄之衍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牽著烏拓,和曲豐羽一道上了回平澤的飛舟。
衛風站在海面上,目送他們離開,他知道這一彆,又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見面。
‘……修行一途長路漫漫,歸根結底還是要靠自己,往後你孤身一人是常態。’
江顧久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衛風有些記不清是在什麼情形下談起的這話,卻記得江顧冰冷好看的側臉和眼中倒映的火光,還有他身上那股凜冽又讓人安心的氣息。
他攥緊了鏡花卷,縱身躍上了赤雪劍,飛向了遠處漫天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