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大陸,乾坤樓。
一個巨大的鐵籠被放在大廳中央。
玄之衍懷裡抱著受了重傷的烏拓,又看向旁邊昏迷不醒的曲豐羽和沈庾信,連呼吸都帶著血腥氣,他攥緊了拳頭,看向了鐵籠之外披著大氅臉色蒼白的人。
鄔和致攥起拳頭咳嗽了幾聲,從袖子中拿出了令牌,“乾樓特使鄔和致,前來交還令牌。”
乾樓的弟子接過令牌,臉色忽然一變,態度變得格外恭敬起來,“屬下參見副樓主,請您在此稍候片刻,我立刻就去稟報樓主。”
大約是他的聲音太大,鐵籠中的曲豐羽幽幽轉醒,便吐出了一口汙血。
“曲姨!”玄之衍忙扶住她。
曲豐羽死死盯著鐵籠外的鄔和致,怒極反笑,“你藏得可真深啊,我們竟然全都被你騙過了,我隻問你一件事情,真正的阿致去哪裡了?”
鄔和致轉過頭來,無奈地笑出了聲:“那孩子身體不好,早在十歲時便隕落了,我本是名鬼修,又恰好領了乾樓的任務,便借用了他的身體一直到現在,阿羽,我們十一歲才相識,你又何須掛念一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呢?”
曲豐羽擰眉,“你領了乾樓的任務?那解拂雪呢?她明明說自己是乾樓特使還有殘餘的令牌?你在陽華宗潛伏這麼多年到底想要乾什麼?”
“你的問題太多了。”鄔和致溫潤的眉眼仿佛換了副模樣,透出股陰冷的氣息來。
從前曲豐羽隻當他是因為病弱所有才有這種將死之氣,卻原來是因為他本就是名借了彆人殼子的鬼修,天生就帶著股死氣!
“不過閒來無事,又念在你對我一片癡情,如今告訴你也無妨。”鄔和致攏著袖子踱步到了那籠子面前,漆黑無光的眼睛裡滿是森冷,“三百年前,我奉台主之命尋一處滿是惡鬼的養魂之地,幾經輾轉找到了陽華宗和雀鳶宗的交界之地,那東西一直被我養在陽華宗魂燈洞地底,我一直在等個八字合適的胎兒,剛開始我是打算用這具身體同你結合的,可惜這身體太過孱弱,不得已便隻能等,果然,我等到了你姐姐曲清和衛暝州的孩子,隻是中途出了點岔子,那怪物力量太強,直接吞噬了那胎兒連同神鳶鮫的蛋,當時他甚至想殺了我和衛暝州,不得已我連同衛暝州將他的心臟封印了起來……”
曲豐羽臉色變幻莫測,“你是說衛風——”
“嗬,什麼衛風,真正的衛風和神鳶鮫早就死了,那些魂魄融合的鬼話也就是騙騙你們這群平澤的蠢貨。”鄔和致攏著袖子,周身鬼氣彌漫,聲音沉沉地落進了曲豐羽和玄之衍的耳朵裡:“從始至終活下來的,隻有那個沒了心臟的怪物而已。”
“你胡說八道!”玄之衍怒罵道:“你少在這裡妖言惑眾,衛風才不是什麼怪物!”
“他不是怪物嗎?”鄔和致輕聲細語道:“你想想他那些鬼紋,那白瞳,之衍,還記得我們一起闖過的風月秘境萬佛塚麼?”
“一千年前,萬名佛修在那裡鎮壓的怪物便是他。
”鄔和致緩緩眯起了眼睛,“他遠比惡鬼恐怖千百倍。”
“可惜萬佛塚埋不了他,他命格獨特,台主隻能親自動手……看我,再說下去就不妥當了。”鄔和致不急不緩道:“總而言之,現在這怪物已經拋開了那副神鳶鮫的軀殼,又從血菩提中吸收完了自己曾經的殘魂碎魄,如今隻差拿回他自己的心臟了。”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你們該擔心自己的命運了。”他又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豈料就在他低頭的一瞬間,變故陡生,正在昏迷中的沈庾信忽然劈開了那鐵籠上的禁製,曲豐羽甩出了傳送陣,玄之衍從籠子中縱身一躍——
“癡心妄想!”鄔和致抬手便一攔,玄之衍幾人被撞回了籠子中,但體型小巧的烏拓卻被玄之衍用力扔進了那傳送陣中。
“去找衛風!”玄之衍大聲道。
烏拓嗷嗚了一身,轉眼便消失在了傳送陣中。
鄔和致失笑,“他現在自身都難保,怎麼可能來救你們呢?”
“來人,把他們扔進生死樓。”
——
浮泉神殿。
仙階殘靈飛出去的瞬間,江顧轉身攔腰一擋,便將衝出防護罩的衛風擋在了原地。
衛風現在的理智已經搖搖欲墜,空蕩的胸腔震動的頻率同那少年手中的心臟跳得一般快,他粗喘著氣,咬牙道:“師父,那顆心臟是我的!那是我的東西!”
江顧也是他的!!!
“嗯,我知道。”江顧將墨玉鐲重新束在了他腰間,轉身看向已經重新爬起來的少年,“你究竟是何人?”
旁邊的陸離雨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逃竄的陣法,江向雲和姚立也俱是如臨大敵。
那少年聞言目光茫然了一瞬,他低頭看了眼手中溫熱跳動著的心臟,又抬頭看向江顧和緊挨在他身邊的衛風,眼中浮現出難以言喻的難過和悲傷,“我不記得了,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一千年。”
“放屁!”衛風暴躁地罵出了聲:“我師父才多大,你一個執念形成的殘靈連鬼都不是也配找我師父!你沒有自己的師父嗎?也是,你腦子不好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你師父肯定也不稀罕要你!竟如此不要臉搶彆人的,我呸!”
那少年被他罵得發懵,聽懂他話裡的意思之後,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竟然蓄滿了眼淚,要落不落楚楚可憐地看向江顧,軟聲告狀:“他罵我。”
江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絲毫不為所動。
“罵得就是你!”衛風罵罵咧咧,從背後抽出了陌刀,看見他這幅可憐兮兮的小白花模樣就來氣,怒聲喝道:“老子還要殺你!”
“等——”陸離雨大駭,話沒說完,原本沒有任何動作的江顧也祭出了赤雪劍飛身上前,江向雲和姚立緊隨其後。
“操!你們姓江的都是群瘋子!這是仙階殘靈!仙階!!”陸離雨崩潰地吼了一聲,在逃跑和上前之間猶豫了一息,盯著江向雲狠狠看了兩眼之後,最後還是祭出了法寶加入了戰局。
那少年殘靈原本還試圖朝江顧求救,誰知江顧比暴怒中的衛風還要凶殘上幾分,手中的赤雪劍徑直引雷而下,直接劈向了他的眉心,江顧突破在即,引下的雷都隱隱帶著劫雷的架勢,殘靈這等生物尤其害怕雷電,這一下險些被直接劈得灰飛煙滅,他身後的衛風和江向雲幾人都忍不住靜默了一瞬。
那少年愕然又受傷地望著他。
可惜江顧根本接收不到他的怨念,江顧雖引了這一下雷,卻也不能再引,否則在神殿渡劫就是自尋死路,衛風雙手執陌刀徑直朝那少年劈下,那少年見狀不再退讓,怒喝一聲背後忽然湧現了數不清的鮮紅鬼紋,那鬼紋除了顏色之外幾乎和衛風的一模一樣,不說衛風,連江向雲和陸離雨幾人都愣了一下。
然而江顧卻沒有任何遲疑,他往地上一拍,煉神大陣便拔地而起,衛風手腕上的冥陰骨飛懸而上,江向雲見狀立刻也祭出了自己的那半塊冥陰骨,兩者合二為一,懸浮在煉神大陣之上將那少年籠罩在內,姚立手中掐訣祭出鬥笠,隔絕了外界試圖洶湧而進的神力,陸離雨手中飛快掐訣,天羅地網鉤織出無數絲線將煉神大陣中的空間網羅地密不透風。
那少年一時被束縛得動彈不能,他赤紅著眼睛,卻隻死死盯住江顧一人,聲嘶力竭吼出聲:“你要殺我——”
衛風心口忽然一痛,他卻強行壓住了那股湧上來的悲憤,攥緊了陌刀,轉頭看向江顧。
“我不管你是何人,把心臟交出來,否則不會留你。”江顧神情冷酷,絲毫沒有手軟,離火繩徑直穿透了那少年的肩胛骨。
那少年哀嚎一聲,眼淚大滴大滴落下,“我尋了你一千年……”
“囉嗦。”江顧攥緊了手中的赤雪劍,縱身飛躍而上,衛風強行壓下了心中悲戚,咬牙同他一道砍向了那少年殘靈,罵道:“狗東西!冒充我的鬼紋也就算了,竟然還敢影響我的神智!”
那少年尖銳的嘶鳴了一聲,身上的紅色鬼紋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將幾人的法器和頭頂的神器都震出了裂紋,還試圖往江顧身上勾纏,衛風勃然大怒,數不清的漆黑鬼紋洶湧而出,同那些紅色的鬼紋糾纏在一起,甚至還想將江顧包裹進來,結果被江顧一劍抽開。
江顧挽了個劍花,在一片混亂中凝聚起墨玉鐲中的神力,借力打力猛地砍向了少年拿著心臟的那隻手,與此同時,江向雲和陸離雨同時從前後兩個方向刺向了殘靈的心口,姚立一掌拍向地上的煉神大陣,整個大陣倏然一收。
轟——
整個神殿頓時被震得搖晃起來,那少年的手腕應聲而斷,江顧一把將那心臟抓在了手裡,在一片血霧中對上了少年那雙含著淚的眸子,他冷淡地瞥了對方一眼,轉身便將心臟扔進了墨玉鐲空間內,反手便是一劍刺向了對方的眼睛。
誰知在劍尖碰到他眼睫的瞬間,那少年殘靈倏然炸開化作了團紅霧,巨大的衝擊力將幾人拍打到了堅硬的石牆之上,留下了深深的坑洞,炸開的碎石激蕩起漫天塵埃,陣法被扯亂,法寶神器都散落一地。
江顧眼前有一瞬間的漆黑,耳朵嗡鳴作響,元神和神識仿佛都進到了某種虛無的空間,他竭力穩住心神,逼迫自己恢複清明,睜眼去尋衛風。
衛風躺在離他不遠處的深坑中,渾身都是血,一團紅霧在他面前凝聚成形,少年神情怨毒地盯著他,咳著血道:“全都是因為你……他才會不認識我……隻要取代了你,他就隻能看得到我了!”
他身後的紅色鬼紋倏然炸開,如同無數利劍衝向了衛風,卻在半途被一枚玉鐲擋住,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衛風猛地睜開了眼睛,元神破開木偶軀殼化出了鬼面白目的法相,張開了血盆大口生生將那團紅色的殘靈吞進了肚子裡,甚至還覺得不解恨,鋒利細密的尖齒惡狠狠地咀嚼著,發出令人牙酸的碎骨聲,他一邊嚼一邊獰笑出聲,白瞳陰森狠戾,“憑你個殘靈還想取代我?做你的春秋大夢!”
鬼紋察覺到了江顧的氣息靠近,他猛地轉過頭來,對江顧露出了個燦爛乖巧的笑容。
隻是他還維持著鬼面白目的法相,猙獰恐怖的怪物露著鋒利細密的牙齒,還有混著血的紅霧從嘴裡溢出,怎麼看都乖巧不起來。
好不容易醒過來的陸離雨一看,登時覺得自己眼要瞎,哀嚎一聲捂住了眼睛。
江向雲嘶了一聲,旁邊的姚立默默地彆開了眼。
“師父!”衛風用那細長的舌頭舔了舔唇邊的血,咧嘴邀功,“我把他給吃啦!”
“彆什麼臟東西都吃。”江顧微微蹙眉。
“哦。”衛風舔了舔嘴唇,變回人形鑽進了自己的木偶殼子裡,心疼地摸了摸上面的裂紋,又眼巴巴地看向江顧。
“改天給你換個新的。”江顧道。
衛風這才放下心來,他紅著眼睛可憐兮兮地放軟了聲音湊近江顧,“師父,你不會真信了那個醜東西說的鬼話吧?他要是一千年前就認識你,那我還三千年前就認識你呢。”
“……”江顧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這幅模樣比那少年殘靈看起來還要可憐嬌弱,但江顧卻覺得順眼許多,誰知衛風還要不依不饒,虛弱地晃了晃身子,江顧下意識地扶住了他的腰。
衛風可憐巴巴道:“師父,你肯定不認識他,對吧?”
“不認識。”江顧垂眸看了眼他腰間的血,“先療傷。”
衛風笑嘻嘻道:“沒事,我好得很。”
他還能再生吞十個這種狗東西!
旁邊的陸離雨一臉肉疼,“祖宗,那可是仙階殘靈,你這樣直接吞了不怕被反噬嗎?還有,仙階殘靈!收服了養起來能抵十件神器!你就這樣把他吞了?”
衛風面色倏然一冷,陰氣沉沉地盯著他,“不如我現在就吞了你進去陪他?”
陸離雨被他噎住,轉頭憤憤地瞪著江向雲。
江向雲正在療傷,笑眯眯道:“侄兒喜歡吃就好。”
陸離雨朝天翻了個白眼,自己拖著殘破的身體尋了角落療傷,卻還是忍不住卜算了一卦。
大凶。
他忍不住暗罵了一聲。
“師父,心臟呢?”衛風迫不及待地看向江顧。
江顧卻沒有立刻拿出來,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心中隱隱不安,雖說他對那少年殘靈毫無印象,但不管是那雙和衛風極其相似的眼睛還是那紅色的鬼紋,又或者愛哭的秉性和愛裝可憐的模樣,他恐怕都和衛風脫不了乾係。
衛風或許是這殘靈本體的轉世,或許是更深的聯係,而且無論是浮泉神殿中人為的高牆還是不該出現在此的鮫人石像和那個皮球,都疑點重重,他們進來這古神殿極有可能是個被人為設計的局——是讓他們來此地的蕭清焰,又或者說,是蕭清焰背後的蕭澹。
這人到底想乾什麼?
江顧握住了墨玉鐲,裡面心臟的跳動將震顫傳到了他的掌心,衛風在旁邊不解地看著他,雖然急不可耐,卻沒有任何搶奪的意思。
不管蕭澹想乾什麼,他都不能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衛風是他的,獨一無二,他不會讓衛風變成任何人。
“心臟先放在我這裡。”江顧冷聲道:“你先將那殘靈消化完全。”
衛風乖乖地點頭,爪子從墨玉鐲上拿了下來,卻不怎麼老實地順便往他手上摸了一把,還沾沾自喜地翹了翹嘴角。
“……”江顧垂眸療傷,隻當沒看見。
衛風也挨著他開始療傷,樂滋滋地將元神沉入了識海,卻發現裡面彌漫起了紅色的霧氣。
他擰起眉,調動鬼紋試圖將這些擾人的紅霧清除,豈料那些紅霧卻陡然一散,將他的元神包裹了進去,甚至沒有給他任何反抗的機會。
外面,正在打坐的江顧第一時間察覺到了衛風的元神印記消失,他立刻進入了衛風的識海,卻被一團濃鬱的紅霧遮擋住了視線,那些紅霧還試圖往他身上纏繞,江顧罕少如此動怒,他甩出赤雪劍,直接召出了大半元神,離火繩出手往那紅霧中飛去,很快繩子的另一端便接住了衛風頸間的紅繩,衛風被勒得咳嗽了一聲,猛然驚醒。
下一瞬,江顧那燦金色的元神便不由分說將他整個都包裹了進去,與那紅霧分隔得明明白白。
“師父……”翻滾沸騰的紅霧中,衛風不太舒服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離火繩,納悶道:“你什麼時候又給我係上了?”
江顧沒有說話,隻留給了他一個冷酷的側臉。
衛風心口疼得厲害,他咬牙道:“師父,你快出去,這紅霧有點邪門,我自己——”
“閉嘴。”江顧緊緊攬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掐訣,紅霧之外便隱隱有雷聲傳來。
那紅霧見狀抖了兩下,瞬息之間倏然散儘。
江顧帶著衛風的元神穩穩地落在了地上,卻並不是在衛風的識海中,而是真實的地面。
微風徐徐,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潮濕,喧囂的人聲從遠處隱約傳來,落進了師徒二人的耳朵裡。
不遠處是座恢弘又熟悉的城門。
衛風抬起頭,看清了上面遒勁的三個大字——
蛟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