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我們……回到平澤了?”衛風在看到蛟龍城三個大字的時候,心中不可抑製地湧出了一絲驚喜,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回憶幻境。”江顧看著城牆稍顯虛浮的邊緣,“我們被那紅霧拖進了他的記憶裡。”
衛風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其實隱約能猜到那道殘靈和自己的關係,畢竟那鬼紋做不了假,但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不管一千年前發生了什麼,那都不是屬於他的記憶,他更無法容忍一抹殘靈來分走師父一絲一毫的注意力。
“師父,我們離開這裡。”他抓住江顧的手,試圖強行將人帶離幻境,豈料自己竟用不出絲毫的靈力。
“記憶幻境是以幻境主人的記憶為依托,我們並非他記憶中的人,故而無法使用靈力。”江顧示意他稍安勿躁,“記憶總有儘頭,他耗不了多久。”
衛風眉頭擰得死緊,“可是——”
“前塵往事過眼雲煙,無須放在心上。”江顧神色平靜地望著他。
衛風怔愣良久,才緩緩點了點頭。
話音剛落,一名少年就背著劍從他們面前走過,在城門前停下了腳步。
他馬尾高束,鬢邊用彩繩編了兩條小辮,金色的耳墜在太陽光下熠熠生輝,一身鮮紅華麗的衣裳格外引人注目,銀藍色的腰帶上墜著各式各樣的法寶,背著柄黑色的長劍,而劍柄則是塊通體雪白的骨頭,他叉腰仰起頭,眯起了眼睛笑得漫不經心,“這兒就是蛟龍城?”
他生得十分俊朗,膚色白皙瑩潤,臉頰還帶著些嬰兒肥,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小虎牙,眉眼間與衛風竟有八九分相似。
“沒錯。”回答他的是那柄骨劍,聲音清靈透澈,“你要找的那人到底是誰啊?”
“不知道。”少年人笑嘻嘻道:“他在夢裡從來也不告訴我名字,隻讓我喊他師父。”
那柄骨劍沉默了片刻,“你指定是修煉走火入魔了。”
“才不是,我這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要不是他,我現在連人形都化不出來。”少年抬起胳膊,沒好氣地拍了那骨劍一把,樂顛顛地進了城。
“雖然一直看不清師父的樣貌,但他總愛穿著身白衣,跟神仙似的。”他扛著劍,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隻要我見到他,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
骨劍嗬嗬了一聲。
少年毫不在意它的嘲諷,絮絮叨叨地跟它講自己夢裡的師父,但骨劍壓根沒有在聽,倒更像是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街上的行人都忍不住離這個神神叨叨的人遠了些。
“你說我生在極南之地都能被我師父找到,他肯定一早便等著我降生了。”少年語氣篤定道:“當年我若不是吞了那麼多惡鬼失了神智,早就能在夢裡見到他,也不至於等上好幾年,哎,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八歲那年第一次在夢裡見我師父?”
骨劍沒動靜,他也不以為意,繼續自言自
語道:“你說誰家好師父見徒弟先揍一頓,那我能忍?我縱橫極南之地八年之久,當即就召出了所有的鬼紋準備吞了他,結果被他一劍抽得找不著北……哈,我師父肯定手下留情了我跟你講,後來他還悄悄摸我頭呢,哦,我沒頭,哈哈哈哈……”
他一個人在蛟龍城閒逛了許久,幾乎逛遍了城內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沒有找到他口中所謂的“師父”,天色擦黑,他掏遍了身上的儲物袋,終於掏出來了三顆下品靈石,住進了客棧裡最便宜的客房。
他脫了衣裳泡進了水裡,兩條胳膊懶散地搭在了浴桶邊,右小臂上猙獰的疤痕格外引人注意。
他戳了戳那疤痕,問骨劍:“我師父說這是記憶封印,這裡面到底封印著什麼?每次我一提他就很生氣,我都會多挨兩頓抽。”
顯然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了無數遍,骨劍嗡嗡了兩聲,翻了個身不搭理他。
少年難得憂愁地歎了口氣,目光盯著虛空處幽幽道:“師父,我好想你啊。”
他目光虛浮,看不到站在他面前的江顧,但旁邊的衛風卻覺得這一幕刺眼至極,他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江顧的視線,目光比浴桶中的少年還要幽怨上幾分。
江顧眉梢微動。
少年的聲音從衛風背後傳來,“師父,我到底是不是你唯一的徒弟?”
衛風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他直勾勾地盯著江顧,下頜緊繃,江顧沉默了一瞬,抬手捏住了他的後頸將人拎開。
面前的場景驟然變化,已經又到了白天,陰暗的小巷子裡,少年好像正在與人鬥法,他化作了一團漆黑濃稠的鬼紋,將幾個找茬的人吞吃了個乾淨,而後化作了人形,看向身後瑟瑟發抖的小鮫人。
“你沒事吧?”少年蹲在了他面前,笑著朝對方伸出了一隻手,結果那隻小鮫人魚鰭張開,衝他呲牙示威,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掌上。
少年登時痛呼一聲,抬手便將那小鮫人甩了出去,對方黑色的鱗片瞬間溢出了鮮血。
少年愣了愣,拿出背後的骨劍,試探地戳了戳對方魚尾巴,“喂,還活著嗎?是你先咬我的啊,我就輕輕一甩。”
那小鮫人緩緩睜開了眼睛,身體不自然地痙攣了一下。
少年歎了口氣,揪住那小鮫人的尾巴將他提了起來,“算了,我正好缺隻靈寵,以後你就當我的靈寵吧。”
直到後面過了好幾日,少年才發現那小鮫人被人割了舌頭,戳壞了耳朵,不會說話也聽不見,總是將他的手掌咬得鮮血淋漓。
不過少年卻出乎意料地好脾氣,他將那條黑色的小鮫人養得胖了一圈,還尋了件水係的法器,讓它能將鮫尾泡在裡面,那法器是個半人高的大缸,少年便將骨劍放在胸前,背著那水缸,絲毫不在意彆人怪異的目光,大搖大擺地出了蛟龍城。
他給小鮫人起名叫阿黑,又順便給骨劍起了個名字叫阿白,他就這樣背著水缸裡的阿黑和骨劍又去了平澤大陸上的許多個城池,卻依舊沒有找到他夢中的那個人。
“彆找了。”骨劍勸他,“世上根本就沒這個人。?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不可能,肯定有。”少年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看阿黑在水裡遊來遊去,阿黑遊累了,趴到了岸邊,舉起帶蹼的手,掌心躺著塊晶瑩剔透銀藍色的石頭,遞給了他。
少年咧嘴一笑,拿了過來放進了袖子裡,“謝啦阿黑。”
他不聽骨劍的勸,繼續找,碰到過許多想殺人奪寶的惡人,也遇到過許多心地善良願意幫助他的好人,卻獨獨找不見他夢中的那個人。
這天下了很大的雪。
阿黑浸在水缸裡,抬手去接雪花,骨劍剛殺完人正在喝血,少年跪在一塊大石頭前,從洞裡掏出來了一隻凍得瑟瑟發抖的灰撲撲的小貓,將它塞進了前襟裡用體溫暖著。
“活不了。”骨劍說。
阿白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往他懷裡看,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團冰冷的毛茸茸。
“活得了。”少年篤定道,他咬破了手指,給那小奶貓喂自己的血,就這樣過了好幾天,隻剩半口氣的小奶貓竟真被他救活了。
“你以後就叫阿貓。”少年抓著它的兩隻前腿,將它舉得高高的,在陽光下笑得眼睛都亮晶晶的。
然後阿貓冷酷無情地給了他一爪子。
少年不怕疼,他笑出聲來,將阿貓放到了自己肩膀上,繼續趕路。
他找人奇怪得很,既不問人,也不畫像,而是靠聞味道,剛踏進一座城,他便知道裡面有沒有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沒有。”
“沒有。”
“……沒有。”
“沒有。”
“沒有……”
數不清多少次撲空,換做其他人怕早就放棄了,可他依舊不肯停下腳步,信心滿滿地笑著繼續出發,手中拿著那柄骨劍,肩上站著隻灰撲撲的小貓,背後還背著口大水缸,裡面養了條又啞又聾的小黑鮫。
“你師父根本就不是這世間的人。”骨劍說。
“他是。”少年反駁。
“你上次見他是什麼時候?”骨劍問。
少年臉上的笑容一滯,過了許久才回答道:“六年前。”
骨劍也沉默了下來,“六年前你隻有十歲。”
少年不說話了。
骨劍卻不依不饒,“你說你八歲在夢裡第一次見到他,十歲之後再也沒有夢到過他,就算你天天做夢,你們在夢中相識也不過短短兩年。”
“更何況你是怪物,你真的會睡覺嗎?這些年你隻是裝得像個人,學他們每天晚上閉眼睛,你根本就沒有睡過覺,又哪裡會做夢。”
少年有些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不走了。
阿貓蹲在他肩膀上衝他叫了一聲,水缸裡的阿黑甩了甩鮫尾,濺濕了他的袖子,他垂在身側的手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根本沒有這個人。”骨劍說:“就算真有如此奇遇,你們的師徒緣分也就夢中兩年,你又何必執著?”
少年一個人在風雪中站了許久,才緩緩地搖頭,“不是的,師父說下次見面,要給我取名字。”
骨劍歎了口氣,“你魔障了。”
“我本來就是個怪物。”少年背後的鬼紋張牙舞爪,小黑鮫和阿貓都見怪不怪,甚至還會主動去勾那些鬼紋玩耍。
骨劍見狀,便不再勸他。
手臂上的疤痕隻有輕微的燙意,少年無措地摩挲了一下手指,笑道:“我那兩年肯定做過夢,夢裡師父教了我許多本領,待我極好,如果他根本不存在——”
少年一襲紅衣站在茫茫雪地裡,笑得明亮又燦爛,眼底卻滿是執拗和篤定。
“他肯定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