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血色波濤中,矗立著一株百丈高的菩提樹,低頭看血海深不見底,抬頭望穹頂漆黑一片,而在血海波濤中不易察覺的角落裡,有個僅能容納兩人的小結界,它被很好地隱藏在元神堆積的殘肢斷臂中,像一滴殷紅的血珠。
江顧隔著結界那層血膜往外看,看見了菩提樹下正盤腿而坐的青年,他已經換上了身嶄新的衣裳,卻並不是他給的那身,而是通體雪白的衣袍,寬袍大袖肆意敞著前襟,隱約可見勁瘦的腰身。
不過眨眼,青年便到了江顧面前,連帶著衣袖間那股熟悉的氣息。
江顧認出了這是自己的衣裳,他儲物袋中的衣裳統共就那麼幾件,上面的修補法印還是他自己設上的。
衛風比他高半個頭,肩背也隻略寬些,穿著倒也合適。
江顧冷淡開口:“衣服穿好。”
“後背疼,係緊了那菩提枝硌得難受。”衛風皺著眉扯了扯衣襟,鬆垮的腰帶要掉不掉,左腹有顆紅痣半隱進了人魚線中,腰身白得晃人眼。
江顧收回落在他腰間的目光,對上了他那雙微微下垂的眼睛。
這廝一貫會裝可憐,也很會審時度勢,現下全然不像之前那般暴戾怨懟渾身尖刺,大約真的很想出去。
他緊挨上來,一瞬不瞬地盯著江顧,很理所當然地去抓江顧的手,他現在性子頗有些喜怒無常,江顧便任由他抓著,權當哄人。
“師父,你和江向雲說的什麼?”他低著頭把玩江顧的手指,這聲師父喊得十分熟練,仿佛之前直呼大名以下犯上的不是自己。
“焚台殿的人也在試煉之境,如果要救你出來,我需要幫手。”江顧不太習慣與人說自己的打算,他看向衛風,“你對蕭清焰了解多少?”
衛風的嘴角瞬間壓平,將手指伸進江顧的指縫同他十指相扣,冷聲道:“不了解。”
“蕭清焰手臂上有個與我一樣的疤痕,我側頸上的疤痕對他對你都有反應,倘若我是玉階,他大概率就是劫玉——”
手指瞬間被人攥緊,衛風抬起頭惡狠狠道:“我才是劫玉!”
江顧眉梢微動,“是嗎?”
“劫玉是和玉階牽扯關係最深的人,是玉階渡劫的關鍵,他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和你有牽扯。”衛風從牙縫裡擠出了聲冷笑,“狗屁的命定之人,不過是搶了——”
他說到一半,忽然收了聲,惱火地瞪著江顧,“你又套我話!”
江顧不置可否,看來自己的確就是望月要找的玉階,那當初在朝龍秘境的判斷是沒有錯的,衛風就是他的渡劫對象。
江顧心下莫名輕鬆了一瞬,他很難形容這種感覺,私心來說他並不希望衛風真的是他渡劫的對象,但他更不希望是蕭清焰或者彆的什麼人。
“他搶了你的心臟?還是元丹?”江顧替他補全了剩下的話。
衛風眉頭擰得死緊,但他也知道瞞不過江顧,扣住他的手仔細回憶道:“我不是很確定,我和鬆綏
被陸離雨抓到望月之後便分開了,他們一開始隻切走了我部分元神碎了後放進鬆綏樓,似乎在確定我是不是玉階劫玉,但他們確定不了。
所以那些人便將我扔進了生死樓,在樓內我一直被迫保持著原形,但還是太過弱小,他們慣會用幻境折磨人,最後我被斷尾剝鱗挖走了元丹和心臟,又物儘其用看上了我的鬼紋,將我改造成能用鬼紋療傷的靈寵,就這樣過了一年,我身上的肉都被挖爛了,鬼紋療傷的作用也趨近於無,本來是要被送進拍賣場的,但楚觀山卻突然出現,將我帶走進了天地閣。”
這一部分和之前在界鄉外衛風所說的相差無幾,但聽他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江顧還是冷下了臉。
“楚觀山給我治好了已經快要枯竭的元神,收了我當靈寵,讓我進了惡鬼司,那兩年一直在殺人吞噬元神,修為飛漲,但我沒有心臟和元丹,和師父你說的一樣,那具軀體根本無法支撐我的元神,隻能以不斷地消耗壽命為代價,兩年後,我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楚觀山便強行把我的身體和元神剝離,但我之前用鬼紋悄悄收集起了他們最開始扔進鬆綏樓的那部分元神,這些尚未融合好,剝離不徹底,我就陰差陽錯有了具分神,這分神在我的軀殼中,一直保持著原形,在楚觀山手底下當最低階的靈寵。”
衛風說到這裡,頓了頓,“八閣叛亂後,試煉之境被破壞了大半,之前用來支撐整個試煉之境的劫玉元神已經消耗殆儘,篩選玉階的能力大幅度下降,不知道他們用什麼辦法確認我是新的劫玉,楚觀山便將我的元神肢解開來,分彆鎮壓進了十重境地底,重新支撐起整個試煉之境的運行。”
“哦,還有一塊大點的放進了練功池供養悲問火。”衛風扯了扯嘴角,“不過我有鬼紋,而且鬆綏給了我滴鬆綏息能讓意識不滅,所以我就自己打通了十重境底,用鬼紋將元神給縫起來了,兩年的時間好歹融合出了個人形。”
他不太舒服地動了動肩膀,“就是這血菩提連接著整個十重境,根係都紮進了我的元神裡,所以總是有點疼,都睡不成覺。”
他沒多少表情,隻是在說睡不好覺時顯得很委屈,“所以我還真不知道元丹和心臟去哪裡了,但我鼻子靈,蕭清焰身上有股屬於我的氣息,半年前我操控著分神追查到他,跟了他好幾個月想吞了他的元神,但他身上的法器和護命法印太多,一直沒能成功,你們乘著飛舟來望月時,我本想著趁亂打劫,結果竟然找到了你,算意外之喜。”
他平鋪直敘,語氣也尋常,三言兩語講完了他在望月的遭遇,最後笑嘻嘻道:“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江顧神情淡淡,似乎也沒多少觸動,冷靜道:“楚觀山一直都在監視著你?”
“嗯,所以在界鄉外有些事情我沒辦法開口,並非故意欺瞞於你。”衛風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望著他,“我知道,其實師父你一直牽掛著我,日夜思念著我,甚至為了給我解毒與我神交,願意同我結為道侶,師父你帶我這般好,我不該跟你發脾氣。”
這話不能
說是全對,簡直就是顛倒黑白荒唐離譜。
“你我是師徒,不會結為道侶。”江顧冷淡道:“分神腦子拎不清便也罷了,你不必跟著胡鬨。”
衛風一副全然沒聽見的樣子,眼睛濕漉漉地望著他,“師父,你讓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我都聽你的。”
他握著江顧的手,微微俯身低下頭,將下巴擱在了江顧的肩膀上,抬手摟住了江顧的腰,將人緊緊抱在了懷裡,低聲道:“隻要你彆再丟下我。”
江顧神色冷然,他有些想不通衛風的態度為何突然轉變,下意識地升起了幾分警惕和戒備,但衛風溫熱的元神擁上來,熟悉的氣息開始彌漫,肩膀上的布料終於又被濡濕,他便不想再對這個受儘磨難的徒弟過分苛責。
“不會。”他抬起手,拍了拍衛風的後背,示意對方離開。
衛風卻不肯照做,他抬起頭,手卻沒從江顧腰間拿走,他垂著雙發紅的眼睛,湊上去便想親,被江顧一個元神製止在了原地。
衛風悶聲道:“連分神和那個沒開靈智的小元神都能親,卻隻有我不行,我一次都沒有親過。”
江顧臉上的神色變幻莫測,稍一用力便將人震開,蹙眉道:“彆胡鬨。”
衛風不甘心地咽了咽唾沫,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想神交,分神傳來的根本沒多少滋味。”
其實不是的,他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但他偏要混淆視聽,哪怕他們現在危機重重,也不妨礙他想做樂,吭哧吭哧說了這麼多,總不能連點好處都撈不到。
江顧額頭青筋直跳,他沉下聲道:“以後此事不必再提,你既然能聯係上楚觀山,便告訴他你找到玉階了。”
他強硬地轉移了話題,衛風心裡不爽地嘖了一聲,面上卻委屈巴巴道:“哦。”
“告訴他,玉階是蕭清焰。”江顧略一沉思,“倘若他不信,也不必多解釋,他與煙雨台不合,定會對蕭澹心存懷疑。”
衛風心不在焉地點頭,忽然反應過來猛地抬起頭,“你如何知道他與煙雨台不合?”
“煙雨台不會讓玉階飛升成功,劫玉除了篩選便沒有其他用處,沒必要以完整的元神存在,楚觀山既然能允許你的分神軀殼在外活動,又能讓你在這血海中融合元神修養,想必你們之間達成了什麼約定,既然這些與煙雨台的利益相悖,楚觀山肯定有私心。”江顧耐著性子同他解釋,“當然這隻是猜測,但你的反應已經印證了這個猜測是對的,明白了?”
衛風遲疑地點點頭,帶著一絲試探道:“那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江顧意味不明地望著他,輕嗤了一聲。
衛風被他這一聲撓得心底發癢,江顧肯定對他抱著的心思明明白白,偏偏就是不肯回應,衛風甚至有種自己在被他故意戲弄謔玩的錯覺,他咬緊了牙關,惱怒於江顧的聰明,又不可避免地有些羨慕。
“我都告訴你這麼多事情了。”他挫敗地垂下眼睛,捏了捏江顧的掌心,直截了當道:“師父,給我點好處吧,不然我孤身
一人在此地真是半刻鐘都待不下去了。”
這就純純地不要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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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顧很想冷聲刺回去,他與彆人談條件給好處便也算了,他費心費力來救人反倒來央求他要好處,但對上衛風這淒慘的模樣,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
“多待半個時辰。”江顧是打算立刻就走的。
衛風自然不滿意,他想親江顧,想摸江顧,還想跟江顧神交,但顯然江顧不會答應,他們的關係好不容易緩和,他也不敢強來,隻能點頭。
江顧即便多待半個時辰,也沒有再和他敘舊的打算,在結界中盤腿而坐,開始調息修煉。
衛風氣得想撞樹,他眼巴巴地盯了江顧半晌,發現對方確實沒有要睜眼的意思,索性挨著江顧坐下,盯著江顧的臉發呆。
一道清冽的靈力緩緩彌漫在結界中,覆在了他後背的枝椏上,起了陣法,暫時隔絕了元神與菩提樹的聯係,安神符在空中緩緩亮起,衛風感覺眼皮越來越沉,他強撐著沒有閉眼,也不放心就這樣睡過去,但最終還是沒能扛住湧上來的困意,身子一歪,倒在了江顧懷裡。
他長大了許多,不再是能被江顧一把攬進懷中的少年,江顧向來不拘小節,索性讓他枕在了自己腿上,沉沉睡了過去。
江顧垂眸盯著衛風熟睡的側臉,抬起手,有些僵硬地摸了摸他亂糟糟的頭發。
‘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衛風故作輕鬆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他鮮少去後悔什麼事情,也不認為他和衛風能有多麼深厚的師徒情誼,這幾年他想要找到衛風更多的是想要拿回自己的渡劫工具,而非出於彆的什麼情愫。
鬆綏樓一戰慘敗,他無數次複盤,用來警醒鞭策自己變得更強,卻從不認為是自己的責任,是衛風太弱小,是對手太強大,他從來都問心無愧,衛風是否活著很重要,卻也沒有那麼重要,天道總會給他留一線生機。
但現在他看著還活著的衛風,腦海中忽然就冒出了個念頭。
要是當年他能抓住衛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