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手之勞罷了。”鬆綏同江顧回了一禮,“不必放在心上。”
他本性純良,是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江顧這一禮將他剛開始的抵觸打消了大半,也不好再冷言相對。
“鬆綏公子為何會流落此地?”江顧見他態度軟化,便順其自然問了出來。
鬆綏聞言臉色有些難看,“我的精魂早就與鬆綏樓融為一體,唯有一點殘魂舊魄,望月的人想靠這點魂魄再養出元神,我自是不肯,待生出些元神後,便想方設法逃了出來,隻是四處都是望月的人,彆無他法,最後我隻能逃進了這隻有凡人元神的煉心境中。”
他說這話時,目光落在了靈境公主的殘靈身上,“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她。”
靈境公主的殘靈對他溫柔地笑了笑。
殘靈沒有記憶,隻繼承了本體的一點意識和微末法力,好似他們之間所有過往的愛恨情仇也僅止於這個笑容了。
鬆綏歎息一聲,回給了她個淺淡的笑。
衛風對他們之間的事情並不感興趣,他更在意江顧為何要逼鬆綏現身。
“你的意思是,望月的人追查不到二重境。”江顧頓了頓,“是因為這裡凡人的元神太多?”
“對。”鬆綏點了點頭,“凡人元神駁雜氣息渾濁,而且二重境需要一直補充凡人元神,探查起來費時費力,望月的人不會做賠本的買賣,何況我對他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衛風身上,“我隻是上任劫玉的殘魂碎魄,他們已經找到了新的劫玉。”
他這話在場的三個人都心知肚明,隻是都默契地沒有捅破最後這層窗戶紙。
衛風察覺到江顧的視線,沒敢抬眼和他對上目光,隻是轉移話題道:“先彆管其他事情了,半個時辰後村宴便開始了,你若不將武家村這些元神吞噬了,就隻能被他們吸食乾淨。”
江顧沒有應聲。
之前在血海結界中,他和衛風並沒有交流太多,他有他的盤算,衛風也有衛風的算計,時隔幾年,他們之間的重逢並不像之前在界鄉外那般理所當然和一廂情願,衛風下意識地防備和疏離並不會因為他幾句話就消失。
衛風是劫玉,而他大概率是所謂的“玉階”,又有之前衛風解除他的疤痕封印在先,讓他想起渡劫飛升之事……望月想借助衛風來困住他的打算不言而喻。
如果他想要飛升,勢必也要以劫玉證道,兜兜轉轉,衛風還是難逃死劫,更不必說蕭清焰本身這個半真半假疑點頗多的存在。
江顧刻意不去深想這些事情,但鬆綏的話已經說到了明面,他壓在心底的煩躁如同決堤的潮水瞬間席卷過全身,又被他強勢地壓製了回去。
“凡人元神離體後難以獨立存活,倘若他們依靠的是試煉修士的元神供養,也無法長久存在,二重境定然還有東西在支撐著整個小世界的運轉。”江顧手腕一翻,掌心多了兩張通音符,他抬眼看向衛風,“鬆綏是他們找到的可以培育
出劫玉元神的人,殘損的魂魄精血隻能供養這一個武家村的人,這偌大的二重境裡的凡人元神靠誰的精血?”
衛風心下一驚,他下意識地想要否定,卻被江顧一個眼神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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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境裡的雪是你的元神碎片所化,二重境裡的凡人元神以你的精血為支撐不散,既如此,你被封印在那菩提血海中,想來整個元神都在為試煉之境提供養料,你已經與試煉之境融於一體,所以隻能割裂小部分元神帶著軀殼出界鄉去試探我。”江顧毫不留情地點破,“如果想要自由,就按我說的做。”
不過是短短相處了幾次,江顧便能靠些蛛絲馬跡推測出了個囫圇的真相,衛風看向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帶上了崇拜和狂熱的興奮,卻又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好,他竭力穩住心神,看向了江顧。
江顧從來都不是個話多的人,從不屑於跟彆人解釋自己的打算,更不會多餘到說出前因後果,以至於在旁人眼裡他做事從來都是算無遺策乾脆果決,想殺的人便殺了,想做的事便做了,腦子不好的甚至都反應不過來為什麼,而現在他卻破天荒地解釋了這麼多,無非就是為了最後一句話。
落在衛風耳朵裡,比渡劫時漫天劫雷都要聲勢浩大上幾分。
方才在血海裡,那句“帶你離開”他隻當江顧是為了安撫自己,畢竟江顧最擅長玩弄人心,而他恰好最會自欺欺人,借坡下驢得了個擁抱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再當真就顯得他太過天真了。
可現在江顧又跟他重複了一遍。
他甚至覺得不可思議,聲音因為興奮隱隱顫抖,喉間也變得乾澀灼熱,“你……知道這有多難麼?”
江顧冷冷瞥了他一眼,手中那兩張符燃了個徹底。
衛風莫名看出來他想罵自己蠢貨,隻是不知道為何如此克製,這混賬東西便忍不住嘴欠,“你若真這麼有本事,怎麼不早來——”
江顧臉色未變,隻是周身低下去的氣壓昭示著主人惡劣的心情,衛風懊惱地閉上了嘴,見他轉身離開,趕忙追了上去。
靈境書卷被江顧留在了外廳,靈境公主的殘靈對著鬆綏行了一禮,回到了靈境之中,鬆綏猶豫了片刻,將靈境和外廳的畫一收,跟了上去。
江向雲找來的很快,跟在他身後的姚立臉色極其難看,還受了不輕的傷。
“這火急火燎的,我跳了幾十個傳送陣才找過來。”江向雲一邊說一邊在給自己的傷口拍符。
“受傷了?”江顧問。
江向雲沒忽略他眼底的幸災樂禍,有些鬱悶道:“望月這些東西不乾人事,搞些凡人的元神來讓我們立道心境,我們殺戮道雖然不忌諱這個,但多少有些膈應。”
“他們遲早會遭天譴。”姚立冷聲道。
他修的是山海道,除了為保護江向雲鬥法殺人,極少會與修士牽扯,更不必說殺些毫無反抗的凡人,這二重境的通過方式實在有些挑戰他的底線。
這場景實在有些詭異,無論在平澤還是在望月,他們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修士,收
割起性命來毫不手軟,現在卻仿佛站在了道德製高點上來指責另一群更為過分的人的惡行。
又或者,僅僅是被望月這種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安排給惡心到了。
“我要見陸離雨。”江顧道。
江向雲詫異挑眉,“你見陸離雨做什麼?”
“談生意。”江顧說。
旁邊默不作聲的衛風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江向雲笑道:“我又聯係不上他,七弟,你這大老遠喊我過來就隻是為了這件事情的話,那我實在是——”
“事成之後,一半的試煉之境。”江顧道。
江向雲懷疑自己耳朵壞了,又或者江顧被什麼鬼東西給奪舍了,他木著臉道:“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
“你難道一直甘心江家龜縮在平澤大陸?”江顧毫不在意的直視了回去。
相比較江向雲的委婉,江顧談起條件來簡單粗暴,偏偏江向雲還就吃他這一套,他抱起胳膊,“那我也沒打算現在就把江家扯進來,你也說了,蚍蜉撼樹,我多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這二重境的試煉惡心歸惡心,但還真犯不上為了群凡人的元神自尋死路,他們又不是修的慈悲蒼生道,沒那麼多善心可發。
江顧更是不可能。
“七弟你可不像是這麼衝動的人。”江向雲臉上掛起了點漫不經心的笑容,“不會真是為了你那個小徒弟吧?”
江顧臉上沒什麼表情,“既然做好了決定,那便先下手為強,更何況沒人想頂著個玉階的名頭在望月舉步維艱。”
“有焚台殿的人在,關江家什麼事情?”
江向雲眼底閃過一抹深思熟慮,旋即露出了個躍躍欲試的表情,“七弟言之有理啊。”
江向雲和江顧進了單獨的空間結界,姚立儘職儘責地守在入口處,衛風根本沒有機會接近,隻能冷著臉等在外面。
鬆綏拿著靈境書卷走到了他身邊。
“當年靈境公主是渡的情劫。”他轉頭看著衛風,笑得溫和,“我當時不知道她是修仙人,更想不到她是上界下凡來渡劫的仙子,但望月的人知道,一直對她嚴加看守,但她逃出來,陰差陽錯地遇到了我,我一直以為我們成婚後會同普通人一樣,白頭偕老,經曆生老病死,百年已是圓滿,可惜她要渡劫,我就是她的劫數。”
衛風下頜緊繃,一瞬不瞬地盯著遠處的空間法寶,眉峰壓得極低,那雙像被潭水浸潤過的黑眸中沉沉壓著散不儘的戾氣。
“當初我們被帶來望月大陸時,我與鬆綏樓尚未徹底剝離,對裡面幻境仍有感知。”鬆綏的衣衫被風吹得飄起,他看著面前的青年,似乎很難找到當初那個少年的影子,“最開始你的元神被切碎,有部分被扔進了幻境碎片形成的旋渦裡,望月那些人想用你的元神代替我鎮守鬆綏樓,但其實你正操控自己的鬼紋在暗中收集那些元神回來。”
衛風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波動,“那群蠢貨。”
鬆綏歎了口氣,“那段
時間其實有一個元神,每隔幾日就會闖進幻境旋渦,我起初疑惑他到底想乾什麼,後來發現他在找你的元神碎片,但你那些元神太碎了,又要躲避鬆綏樓的煉化,連我都無法找到,他那時修為尚淺,自然更無法找到,次次都是身受重傷無功而返,最後一次元神險些被徹底絞滅,傷得極重,隻找到了你一條枯萎的鬼紋,從此以後他便再也沒有來過,我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今日還能再見到他。”
衛風終於緩緩轉過頭來,他看起來有些茫然,又有些懷疑,卻還是堅決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就算他的利用價值再大,江顧也不會為了他做這種多餘的事情,江顧現在對他已經是他夢寐以求的好了,這種事情不會也不該發生在他師父身上。
他師父從來就該是冷心冷情,高高在上的仙人,不會為任何人做到這種地步。
何況是他這種肮臟又卑賤的東西。
“無情道修得再好,也是個人。”鬆綏說:“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不過有多有少罷了。”
衛風垂落在身側的手不自然地痙攣了一下,他死死盯著那法寶的出口,看著江顧面無表情地從裡面出來,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也並非全都漠不關心,他出來的那個短促的瞬間——
抬眼看向了自己。
隻是瞬息間又移開,快到仿佛隻是衛風的錯覺。
也許隻是確認他還在,也許是為了安排他下一步的動作……衛風心中替他找了無數借口,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朝他大步走了過去。
衛風在他身邊站定時,他下意識地將身體偏向了衛風,神識悄無聲息飄散了過來,將衛風擋在了身後。
是個十足的占有和保護的姿態。
衛風聽見了自己元神靈力沸騰的聲音,他看向江顧冷酷的側臉,難以想象這樣一個人會為了他作出鬆綏口中如此瘋狂又大膽的行徑,這簡直與他利益至上狠辣無情的作風背道而馳。
衛風告誡自己不要再傻乎乎的踏進對方玩弄人心的陷阱,更不要自作多情自以為是,到頭來還是那個跳梁小醜。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鬆綏方才的話在他耳邊回蕩。
“江顧。”他狀若無意地喊了一聲。
正在聽江向雲說話的人十分自然地回過頭,遞給了他一個疑問的眼神,而後目光掃視過他全身,神識圍攏過來將他徹底籠罩進了自己的範圍,將他的氣息遮擋得密不透風。
衛風試探地抓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
江顧沒有在意,又將注意力轉回到了江向雲身上,淡淡道:“如此可行。”
江向雲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他們交握的手,拍了拍手掌笑道:“那就這麼辦吧七弟,就不打擾你們了。”
他拽著姚立又進了傳送法陣。
江顧這才看向衛風,微微蹙眉,“你有何事?”
衛風咧嘴一笑,沒頭沒尾道:“我覺得鬆綏說得對。”
江顧不解,正要再問,衛風卻忽然湊上來笑眯眯道:“六個時辰快到了,我想你快想瘋了。”
他這話說得黏黏糊糊,指腹狀若無意地擦過了江顧的手背,在江顧神色變冷時忽然軟下了聲音,“師、父。”
然後他就看見江顧冷硬的表情微微鬆動,眼睫不自然地顫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