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試煉之境(十四)(1 / 1)

衛風沒有換上衣服,但也沒有將衣服還回來。

從血海凝聚成的小空間往外看,隱約能看見一株巨大的血色菩提,長長的枝椏從樹冠垂落下來沒入地面,江顧還想再仔細看,就被衛風擋住了視線。

“你沒辦法長時間在此停留,一個時辰後我會通過畫卷將你送回煉心境中的武家村。”衛風語氣生硬道,他看上去還想再說什麼,卻又閉口不言,目光緊緊黏在江顧身上不肯離開。

江顧隻好主動開口,“這畫卷是你的法器?”

“不是。”衛風並沒有沉默太久,他停頓片刻道:“凡人元神並不能長時間離體,這些凡人被望月的修士抓進煉心境中,真正的作用是為試煉者立道心境提供養分,凡人的七情六欲濃烈,吞噬之後再斬斷,便格外有用。”

“欺瞞天道?”江顧有些詫異。

“這根本算不上欺瞞,凡人的元神本來就離體必潰,但在煉心境中卻能活得好好的,被試煉者吞噬也無可指摘,畢竟如果吞不了那些凡人,他們的元神就會將修士的元神瓜分吞噬。”衛風咧嘴笑了笑,“再正常不過了。”

江顧忍不住皺眉,“修真界弱肉強食不假,但也有其規則,凡人與修仙者素來沒有過多牽扯,如此行事,遲早釀成大禍。”

衛風蹲在他面前,湊近他使勁嗅了嗅,歪頭不解道:“你何時變得如此心善了?你殺那些修士的時候可沒手軟過。”

“修士走的都是逆天而為的路,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既然要踏上這條路,就要去爭去搶,隻是人不犯我也不必濫殺,而凡人依靠天道庇佑而活,並不與我等爭搶,無需將他們牽扯進來。”江顧終於意識到他對衛風的教導裡欠缺了什麼,神色稍顯凝重,“衛風,世上許多事不是單靠殺戮便能解決的。”

“倘若不殺他們你就活不下去呢?”衛風不以為然。

“那就說明這個規則是錯的。”江顧語氣嚴肅了起來,“他們都教了你些什麼?”

“你不必多管,隻要你按我說的來做,保準你的法相能順利立出道心境,出了這二重煉心。”衛風移開目光,輕描淡寫道:“明日村宴,吞了武家村那些凡人的元神,再去多找幾個凡人村鎮,你真仙境中期的修為,約莫三四千凡人便夠了。”

江顧徹底沉下了臉。

衛風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不悅,想要起身離開,卻被江顧冰冷的目光釘在了原地。

“你如果不這樣做,便出不了煉心境。”衛風有些煩躁。

江顧平靜地望著他,“那就殺了製定這個規則的人。”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又如此輕描淡寫,衛風都愣了一瞬,在他的潛意識中,不管是望月大陸還是試煉之境的規則都是不可撼動的,他甚至從來都沒想過所謂的“規則”,似乎本來就該是這樣。

而江顧進入試煉之境從來都不是為了能順利通過試煉進入八閣。

他是來尋仇的。

江顧震開了纏繞在元神上

的那些鬼紋,對衛風伸出了手。

衛風的元神下意識地躲避了一下,又僵在了原地,然後就清晰地感受到溫熱的指腹擦過了眼角,不容拒絕的覆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那裡沒有皮肉,隻有數根乾枯的樹枝纏繞盤旋在他元神的骨頭裡,沒入了他空洞的胸腔,占據了原本心臟的位置,那些樹枝自血海中一路延伸,連接在了遠處那棵巨大的菩提樹上。

江顧當然不能在這裡待太久,因為衛風隻能暫時切斷這棵菩提樹跟自己的聯係,因為他的元神需要源源不斷地向這棵古怪的大樹提供養分,他是被人栓在樹下的傀儡,是被栽種進血海的土壤,是需要將元神分散到各境一刻不停去探尋玉階的“劫玉”。

比起被當成廢棄靈寵拍賣,衛風真正的元神被困縛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日夜受儘折磨,而江顧幾乎可以預見他如果要掙脫束縛,需要面臨何等險境,更不必說這混賬東西還試圖保護他。

他的徒弟可以吃修煉的苦,卻不該受此非人的磋磨和虐待。

更不該費儘心力去保護師父。

“我帶你出去。”江顧將滔天的怒意壓進心底,聲音冷硬道:“試煉到此為止。”

衛風不讚同地搖頭,“不行,這太冒——”

他話未說完,就被人強橫地按進了個溫熱的懷抱,力道之大讓他險些悶咳出聲,他半跪在血海裡,四面八方都是獨屬於江顧的清冽味道,鼻子忽然酸脹得發疼……這是他在夢裡都不敢想的場景。

可卻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儘管他師父的溫情克製而有限,隻一瞬便要分開,但衛風卻不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抬起胳膊一把摟住了江顧的腰,將人緊緊抱在了懷中,他將下巴抵在江顧的肩上,臉頰緊緊貼著江顧的側頸,他仔細感受著江顧的溫度和呼吸,認真地嗅聞著江顧的味道,整個元神都難過到發顫——儘管這隻是個再單純不過的擁抱。

他就知道,江顧肯定會來救他。

因為師父永遠都有辦法。

江顧沒有將人推開,他或許不該如此放縱衛風,但衛風實在吃了太多苦頭,他不想連這點被救出去的希望都不留給對方。

他不太熟練地拍了拍衛風的後背,竭力緩和下自己的聲音,“彆哭。”

“……沒哭。”衛風將他抱得更緊了些,“我早就不會哭了。”

“嗯。”

“我還沒有原諒你。”

“嗯。”

“你……摸摸背。”衛風悶聲道:“有點疼。”

江顧將手掌覆在他白骨嶙峋的後背上,輕輕地摸了幾下。

他終於聽見了一縷壓抑不住的哭聲,滾燙的眼淚砸在了他的肩膀上,順著脊背沒入了元神深處。

他第一次不想聽見衛風哭。

儘管衛風不想,但江顧在這血海中待不了多久,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

“六個時辰後才能再凝聚出這種血海空間。”衛風望著江顧,鬼紋在血海中翻騰,“你走吧,

我會分縷元神跟著你。”

江顧點頭,“有事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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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原地未動,過了片刻,垂眸看向卷著自己衣袖不肯撒手的鬼紋。

“……”衛風一把拽住鬼紋將它們扯了回來,面容冷酷道:“那縷元神大部分時候能連接我的本體,但如果楚觀山那些人來,我會將本體撤出來,必要時候銷毀便是。”

江顧不置可否,心念一動,轉眼便又回到了武家村的院落中。

而外面的天色才蒙蒙亮。

衛風的那縷分神也跟著他一並回來,顯然衛風的本體意識在裡面——江顧對上那雙明亮的眼睛,“你可知畫卷上的人影是誰?”

衛風頂著個陌生的殼子點頭,他指著畫卷上的六個人影中最右邊那道,“這個是鬆綏。”

“鬆綏公子?”江顧看向那個影子,正是昨夜將血散給村民的那個。

“沒錯,五年前他和我被陸離雨一並擄來了望月,剛來我們便分開,我也失去了他的消息,不過他被帶走前趁亂給了我一滴保護元神的東西,像是鬆綏息,又像玉階髓,因為有了這樣東西,我剛開始才沒有徹底失去神智,任人宰割。”衛風頓了頓道:“後來再見他,便是幾個月前這二重境的畫卷上,隻是無論我用什麼辦法都得不到他的回應,所以我特意留了縷元神在此,便是想看看能不能喚醒他。”

江顧聽到此處,心底微鬆。

會知恩圖報,這混賬東西好歹沒有喪失最基本的人性。

衛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道:“這武家村地處偏僻,遲遲沒有被試煉者吞噬,反倒在鬆綏的助力下殺了幾個修為不高的,但時間久了這些凡人的元神也要消散,鬆綏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分滴精血給他們續命。”

江顧看著畫像中鬆綏的背影,略一沉思。

衛風望著他道:“可有辦法?”

“鬆綏會幫武家村這些元神,應該是想起了他身為凡人時的親朋,”江顧耐心與他解釋道:“既然如此,說明他並未徹底失去神智,起碼還記得自己最重要的人。”

“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衛風忽然反應過來,“靈境公主。”

江顧點頭,手腕一翻,掌心便多了枚書卷,書卷緩緩打開,他掐訣引靈,法寶中的殘靈感受到召喚,緩緩現出了個女子窈窕的身形。

那女子外形以水墨勾勒,她轉身對江顧微微頷首,抬頭看向了掛在牆上的那副畫卷。

星星點點的靈力如流螢燭光,緩緩飄向了畫卷中背對著他們的影子。

畫中的男子似乎感受到了殘靈的召喚,緩緩轉身,終於露出了臉,正是鬆綏公子,他怔怔地望著畫卷外鬆綏公主的殘靈,遲疑地往外踏出了一步。

江顧和衛風對視一眼,前者果斷出手將鬆綏從那畫卷中扯了出來,後者乾脆利落地阻斷了他逃回畫卷的退路。

鬆綏被離火繩捆了個結實,無奈地歎了口氣,緩緩開口道:“我如今修為低微,被強行與鬆綏樓剝離,江七公子何必再為難於我?”

然後他便看見記憶中行事狠辣粗暴的江七公子抬手,鄭重其事地與他行了一禮。

“多謝道友當日搭救我徒衛風,江某感激不儘。”

衛風愣住。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明了地感受到,江顧是在用心地教導他。

也終於意識到江顧是在認真將他當做徒弟。

所謂言傳身教,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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