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風月無心(九)(1 / 1)

衛風身上的傷有新有舊,江顧先處理了那幾條礙事的鐵鏈和新鮮的傷口,而後將目光落在了他斷了的鮫尾上面。

江顧並不喜歡鮫人,黏膩冰冷的鱗片總是帶著海水的鹹腥,但在他記憶中,衛風的鮫尾長滿了圓潤閃亮鱗片,因為年紀尚小,腹部的鱗片總是格外柔軟,尾鰭在水中搖晃像極了銀藍色的緞帶,有時會靈活地卷起貼到他的小腿上,而後整條鮫都會纏上來。

而不是現在這樣從中間斷開,黏連著皮肉勉強長起來,沒有了在水下會發光的鱗片,隻剩猙獰凸起的肉粉色傷疤,密密麻麻讓人看著便會生理不適。

修長白皙的手指落在了醜陋的斷尾上,衛風瑟縮了一下,卻沒能卷起尾巴,江顧從他的小腹順著骨頭摸下來,明顯摸到了斷裂的空缺。

“誰挖的?”他問得平淡。

衛風語氣生硬道:“忘了。”

江顧撩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衛風直勾勾地盯了回去,見江顧不說話,聲音嘶啞道:“你少……假惺惺,要是有用……你也挖。”

分明是狠話,卻因為帶著哽咽無端讓人覺得委屈,像在故意鬨脾氣。

江顧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手中的匕首一翻直接釘入了他的斷尾處,衛風嚇了一跳,卻沒有預料中的疼痛。

屏蔽痛感的法陣盤旋在傷口處,殷紅的血浸滿了江顧的手指,他眼睛都沒眨一下便劃開了衛風的皮肉,摸到了他的斷骨,衛風在陣法中掙紮不了,帶著怒意惡狠狠地瞪著他,卻聽江顧冷聲道:“沒用的東西。”

衛風衝他呲牙,趁江顧不備細長的舌頭纏到了他的脖子上,而後驟然收緊將人卷到了自己面前,江顧猝不及防,整隻手掌往前一滑撐在了他的小腹下。

衛風整個人一僵。

“再亂動我便割了你的舌頭。”江顧壓著怒意,神色陰沉地盯著近在咫尺的怪物。

衛風灼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臉上,故意用自己血肉模糊的鮫尾貼上他雪白的衣裳,讓黏膩的涎液沾染他的脖頸,肮臟的汙漬和鹹腥的氣息無處不在,不過是一拉一扯,方才還乾淨高高在上的仙人就變得烏七八糟。

衛風很滿意。

他慢吞吞地鬆了舌頭,一眨不眨地盯著江顧的動作,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用幽石捏出鮫尾的骨錐,又精準地填在了自己空缺的尾巴處,然後動作粗暴地合上鮫尾的皮肉,用裹滿藥汁的布條將他整條尾巴都纏繞了起來。

他試了試,尾巴勉強能動些許,就被江顧一把按住。

“一個月之內不能活動。”江顧又將目光落在了他扭曲畸形的翅膀上,“你的翅膀可以再生?”

衛風頓感不妙,江顧是什麼人他再清楚不過,和望月這些修士的殘忍比起來,他是單純的狠,甚至能完全不顧自己的死活。

他果斷掙開了法陣的束縛轉身就跑,誰知江顧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動作,提前半息將他截在了法陣中,扣住他的後頸手起刀落,將那對畸形扭曲的鳶翅連根切斷,鮮血尚

未噴湧出便被層層疊疊的符紙和陣法包裹住。

衛風悶哼了一聲,疼得在地上打滾,包紮好的鮫尾也沾上了泥土,然後被扣住下巴灌了不知道多少瓶丹藥。

“江……顧!”他疼得雙目赤紅,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鬆綏幻境,他同樣被江顧斬斷了翅膀,然後親手推進了絕境,他嘶啞的聲音裡帶著憤怒和恨意,在山洞中開始橫衝直撞。

疼痛和怒火交織,有那麼一瞬間,他想什麼都不管,帶著江顧一起去死。

而江顧依舊是那副冷淡又倨傲的模樣,居高臨下站在那裡看著他痛苦的醜態。

洶湧的鬼紋徹底將整個山洞湮沒,江顧在一片黏膩冰冷的黑暗裡被死死勒進了懷中,骨頭被勒得生疼,鋒利的獠牙穿透了他的肩膀,炙熱的吐息在他頸間逡巡,江顧隻是皺眉,而後順手將衛風空洞的丹田和心臟用幽石暫時填補起來。

他從衛風憤怒痛苦的喘息中猜測出來對方應當是想放些狠話的。

但是一開口卻變成了哽咽,不知道是眼淚還是夜明珠砸在了他的後背上,衛風哭得沉悶又壓抑,遲遲沒有停下來,像是想把這五年積攢的眼淚一股腦地全都還給江顧。

冰冷的身軀,滾燙的吐息,腥臭味道混雜著鮮血的刺鼻氣息,蠕動的鬼紋緊緊貼著溫熱的皮膚,被獠牙穿透的血肉帶著震顫的酥麻和疼痛,衛風混亂又瘋狂的情緒如同海水般洶湧襲來,將他整個人都湮沒其間。

這種感覺很奇怪。

哪怕現在衛風變得傷痕累累又凶殘不聽話,很可能也沒什麼用處,與他想要的那個小徒弟大相徑庭,但江顧卻並不想丟了他,甚至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滿足。

後來過了很久,江顧才明白那種感覺叫失而複得。

——

衛風折騰了一夜才消停下來,江顧又顧及他渾身是傷,到底沒有真狠下手收拾,直到衛風力竭昏過去,他才將身上那些難纏的鬼紋清理乾淨。

這畜生渾身上下都被布條纏滿,隻露出了兩隻慘白的眼睛和鼻子,他剛將人拎起來,衛風就警惕地睜開了眼睛,滿是殺氣的鬼紋堪堪停在了離他眉心半寸的地方。

對視片刻,那些鬼紋又若無其事地耷拉下去化作了濕漉漉的白霧,消散在了空氣中。

江顧要打開靈境,衛風忽然扣住了他的手腕湊上來,將他平整雪白的衣袖抓皺,在上面留下了洗不淨的血漬和塵泥,他幾乎要趴到江顧臉上,一字一句沙啞出聲:“江顧……你就……沒什麼……想問的嗎?”

聽到這混賬東西直呼自己的名字,江顧額頭的青筋蹦了蹦。

雖然他對所謂的禮數並不十分在意,但衛風這樣沒大沒小還是讓他感到了不虞。

衛風沒等到答案,於是伸出舌頭,舔走了他肩頸處洇出來的血,涎液將好好的衣裳燒得亂七八糟,鬼紋也拽著江顧的衣擺和寬袖蠕動啃噬,不消片刻,江顧重新換好的乾淨衣裳便被糟蹋得不像樣子。

江顧忍無可忍,一腳將他踹進了靈境。

翌日清晨,幾人在山底彙合。

江向雲看見江顧時便倒吸了口涼氣,“七弟,你昨晚是去屠山了嗎?”

原因無他,實在是江顧身上的血腥氣太過濃鬱,簡直像從屍山血海裡撈出來的一樣。

“一股魚腥味。”路自明冷嗤道。

江顧淡淡看了他一眼。

路自明一體雙魂,元丹也有兩顆,拿來給衛風補身體再合適不過,隻是殺起來有些麻煩。

而且他不太喜歡衛風用彆人的東西。

路自明後脊驟然一涼,警惕地盯著江顧,結果對方的殺意轉瞬即逝,那眼神仿佛在打量什麼不值錢的臟玩意兒。

路自明臉色一黑,但江顧已經不見了蹤影。

一行人又接連趕了許多天的路,終於又碰到了座城池。

“我們現在在望月大陸的最東邊,這裡靈脈不多地廣人稀,城池也少,再往西三萬裡便會熱鬨起來。”江向雲看著地圖道:“這合灌城隸屬乾樓,不過離乾樓本部太遠,幸運的話我們或許能聯係上乾坤樓的人。”

路自明道:“大公子好像對望月很熟悉。”

此話一出,幾個人不約而同將目光落在了江向雲身上。

“實不相瞞,幼時曾祖父曾帶我來過望月,在江家我也著手處理過同乾樓聯係的事宜,免不了會多知道些。”江向雲笑得和氣,“路道友大可放心,咱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也沒必要害你們。”

路自明臭著張臉哼了一聲。

林飛白打圓場道:“現在情況複雜,我們能一路走到此處還多虧了大公子,如今陰陽樓和乾坤樓的人應該都在尋我們,當然還有八閣的那些叛徒,行差踏錯一步都十分危險,不如就依大公子所言,我們兩兩一組分開在城內打聽一下乾樓的消息。”

周聽然勢弱,她果斷站到了林飛白身邊,畢竟這幾個人無論哪個都不好相處,真遇到危險不拿她墊背就不錯了,隻有這位林小公子看起來還良心未泯,關鍵時候能救她一把。

姚立自然是跟著江向雲。

路自明冷冷看了江顧一眼,轉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江顧自不會同他一起。

雖然答應隨江向雲一起進陰陽樓,但江顧完全不信任所謂的試煉,他樂得拖延時間來做足進樓前的準備,而且衛風身上的傷也需要時間靜養。

他打算先去城內的煉器鋪找些趁手的法寶,結果卻停在了醫館前。

“祛疤的藥?”醫館的大夫道:“如果靈力無法消除,那的確已經傷筋動骨年歲已久了,我這裡倒是有,不過價格會高一些。”

這大夫看起來年紀頗大,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拄著拐杖在前面帶路,江顧便隨他一路上了二樓。

“可否看一下傷處?”那大夫從架子深處拿了盒藥膏出來,上面積了層厚厚的灰塵。

“不方便。”江顧設想了一下將衛風放出來的情形,看著滿屋子的名貴藥物放棄了這個想法。

老醫修也是好脾氣,他將藥膏給江顧,又取了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將疤痕削乾淨,抹上層藥,再輔以淨靈陣和續骨生肉丹,每隔三個時辰一換,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保管有疤的地方光潔如新。”

江顧接了過來,“會疼麼?”

那老醫修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刀割肉哪有不疼的。”

“……”江顧收起了藥,又買了許多滋補的藥物。

這偏僻的城池中大概是少見如此闊綽的客人,那老醫修親自給他包好一堆藥材和丹丸放進儲物袋中,“我看你拿的這些藥,這人傷得不輕,身體也虧空得厲害,一時半刻恐怕難養回來,這些藥也隻能治標不治本。”

他說得委婉,江顧卻明白他的意思。

衛風傷得太重,自愈能力極差,多好的藥材砸進去也是杯水車薪。

“多謝。”他客氣地道謝,拿著東西出了醫館。

城內人多眼雜,江顧特意出城尋了個僻靜的地方結陣,才帶著藥材進了靈境。

自從上次被他一腳踹進來,已經過了十幾天,衛風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靈泉中睡覺,剛開始幾次還會驚醒隨時準備攻擊,但隨時江顧來的次數變多,後面他進來都隻能看見條飄在水面上的魚尾巴。

他在泉邊半跪下來,抓住了那條晃悠的魚尾巴,將衛風從水中撈了出來。

衛風被布條纏得嚴嚴實實,睡得天昏地暗,幾條鬼紋懨懨地湊到他身邊嗅了嗅,又耷拉下去化作了霧氣,打濕了他的衣擺。

江顧在他眉心落了兩個安睡法陣,動作利落地割斷了他身上纏繞的布條,濕寒的潮氣侵入皮膚,衛風瞬間驚醒,和面容冷酷拿著刀片準備割他脖子的江顧對上了視線。

“……”江顧沒想到他會醒。

畢竟前幾次安睡陣下去,他給衛風斷骨接骨都沒見人動彈。

衛風低頭看了眼渾身赤|裸的身體,又看向抵在頸間已經染了血的刀刃,若有所思片刻後聲音嘶啞道:“這身皮……不好看,你想要……我給你長……新的。”

江顧捏著刀片的手一緊。

衛風瞳光冰冷,“不過……時間會……很久,也沒有……鱗片。”

他說著,伸手攥住了江顧的手,從他指縫間將自己的手指扣了進去,帶著江顧的刀抵到了自己被補起來的心口,“從這裡開始剝皮,快。”

江顧神色冰冷,“他們要你的皮做什麼?”

“煉……法器。”衛風垂眸盯著江顧的白皙的手背,上面露著淡淡的青筋,在霧氣中格外漂亮,“一開始……扔進煉器陣裡,比你的……更厲害,我死不了……傷口愈合得快,鬼紋能自生血肉……他們就想試試……煉進法器裡都有什麼效果……”

衛風的鬼紋不知道什麼時候卷走了江顧手裡的刀片,他抓著江顧的手指覆在了胸前猙獰的傷口上,“他們割掉我的血肉……養鬼紋,一開始能愈合……後來就不行了……血一直流,很疼……我自己拿線縫起來……買不起丹藥,就化膿……長蟲子,骨頭被咬壞了。”

疤痕粗糙的觸感讓江顧想抽出手來。

衛風直勾勾地盯著他,嘶啞道:“你剝完皮……給我瓶止血的丹藥……就行。”

江顧下頜緊繃,胸腔中壓抑著酸澀的憤怒,聲音卻毫無波瀾,“他們還對你做了什麼?”

衛風忽然咧開了嘴角,發出聲沙啞的笑,“忘了。”

江顧蹙眉。

這混賬是故意的,他之前質問江顧鬆綏幻境為什麼推開自己,江顧一句忘了草草了事,他便總要提醒江顧。

“反正……你也沒什麼要問的。”衛風不知道從哪裡吐出了那枚小刀片,放進了江顧手裡,“但是……彆割脖子了,再割就……真說不了話了。”

一口氣堵在心口不上不下,江顧神色更冷,他不想待在這裡。

但衛風卻不肯讓他如願,用那條勉強能動的鮫尾攔住了他的退路,赤|裸滑膩的身體扭曲纏繞,那張滿是鬼紋的臉湊近他吐息,龐大的身軀將他整個人都圈在了裡面,厚重的陰影沉沉籠罩下來。

嘶啞的聲音裡帶著怨怒和陰森。

“江顧……我後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