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陽華雲海(二十二) 你不必如此試探我……(1 / 1)

江顧一直覺得身外之物不可靠, 連修煉的地方都十分簡陋,偌大的山洞裡隻有個蒲團,前不久還被衛風偷偷藏進了自己的儲物袋中。

於是現在連蒲團都沒有了, 家徒四壁的山洞空蕩無所依,唯有西南角開辟出了個可容納一人的小山洞。

江顧看著衛風將那一堆包袱吭哧吭哧搬了進來,拿出了裡面的東西。

一個鋪滿了山洞的藤墊, 一個小案幾,文房四寶和一堆書, 還有數個形式各異的軟枕, 香爐, 碩大的夜明珠,白玉裁紙刀……在衛風試圖將金絲絛掛在洞口的時候,江顧深吸了一口氣移開了目光。

這廢物東西不如直接把自己埋進洞裡與世長辭。

衛風將自己的飛劍掛在了牆壁上,滿意地拍了拍手,轉頭去看江顧。

江顧已經打坐許久, 察覺到他的目光, 眼睛都沒睜一下, “過來。”

衛風趕忙走了過去, 大概覺得站著看他不妥,乾脆蹲在了江顧面前,看了片刻後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眼睛。

雖然他師父一直凶名在外, 他想起江顧時也隻有滿心敬畏, 但該說不說, 他師父生得確實驚為天人,隻是江顧冷淡的性子存在感實在太強,往往讓人不自覺忽略了他的容貌。

衛風覺得,應該是人求生的本能作祟, 色|欲跟活著比起來,還是後者更為重要。

畢竟他師父一言不合真的會殺人。

江老巫那等好色之徒都不敢覬覦江顧,可見他有多麼凶殘。

衛風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江顧終於睜開了眼睛,同那雙冰冷的眼睛對上的瞬間,他心中的雜念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坐好,今日教你入識海修煉。”江顧道。

衛風聞言臉上閃過一絲忐忑,但最終還是乖乖盤腿坐在了江顧面前。

江顧一指並攏點在了他的眉心,“凝聚元神,我會帶你進去。”

“師父,其實我——”衛風欲言又止,鼻尖沁出了絲冷汗。

“怎麼了?”江顧低頭看他。

衛風有些不安道:“之前有長老說過我其實不適合修煉,因為我的識海極其狹窄。”

像是擔心江顧會嫌棄,他趕忙道:“但是師父,我會想辦法拓寬識海的。”

“還有人說過我窮其一生都無法築基。”江顧並不在意他說的話,“跟著我的元神。”

衛風愣了愣,忙閉眼凝聚起元神,他的元神小得可憐,不過半截指頭大小的人形,他在虛空中悶頭找了半天都沒有,開始喊江顧,“師父,師父你在哪裡?”

小小的元神連喊人都細聲細氣,他正急得要跳腳,一隻巨大的手掌鋪天蓋地朝著他壓了過來,衛風嚇得寒毛直豎,人形的元神剛要潰散,那隻手掌倏然變小了數百倍,穩穩當當地將他托了起來。

衛風抬起頭,便看到了一大團燦金色的人形,玉冠綬帶長袍寬袖,無悲無喜地垂眸望著他。

那五官的形狀赫然就是江顧。

“師父!”衛風努力地仰起頭,震撼又羨慕的望著江顧的元神識,“你的元神好強大!”

江顧看著坐在自己掌心傻兮兮的小東西,拇指微動,衛風便被他戳得往旁邊倒去,又被他用指腹托住了後背。

衛風嚇得一把抱住了他的食指,江顧元神上的靈力澎湃又溫暖,讓他忍不住用臉蹭了蹭。

毛茸茸的觸感讓江顧感覺有些怪異,他將神識縮到了最小,衛風也隻到他的小腿。

“跟著我。”江顧衝他伸出了一隻手。

衛風仰起頭,抓住了他遞過來的那隻手,眼前的虛空忽然扭曲波動了一瞬,他們便來到了一個漆黑的空間。

狹窄逼仄的黑暗讓他本能地開始恐懼,下意識攥緊了江顧的手。

元神往往比本人更能顯露真實的情緒,衛風的神識現在十分緊張和恐懼,江顧沒有甩開他的手,反倒用自己的靈力將他的元神包裹了一層,“這裡是你的識海,跟我來。”

周身都裹滿了江顧的氣息,衛風的情緒穩定了許多,皺著眉毛一臉嚴肅,被江顧牽著往前走。

江顧帶著他停在了一汪淺淺的泉水前,不過巴掌大小,裡面緩緩流動著淡紅色的靈力。

“你的火靈根比風靈根更加粗壯,所以識海中火靈力會占據主導地位。”江顧鬆開了他的手,“進去試試。”

衛風緊張地盯著那汪紅泉,試探地邁出了元神的腳。

江顧隻在旁邊目光平靜地看著,他倒是想直接把人扔進去,但過於恐懼和害怕會損傷元神,煉氣期的元神嬌弱得很,他當初不在意吃了許多苦,以致於後來進階渡劫時栽了大跟頭。

倘若有師父教,這些完全是沒必要走的彎路。

他看著衛風將元神浸入了識海,開始詳細教導他如何在識海中修煉,衛風的悟性確實極好,江顧引導他三遍,他就掌握了其中關竅,甚至無師自通學會了如何通過元神修煉往識海中積蓄靈力。

原本沉重滯澀的元神變得輕飄飄的,他甚至能通過元神感受到外在身體經脈的變化,其中玄妙讓他有些無法自拔,他甚至忘了江顧的元神就在身邊。

“時間差不多了。”江顧冷淡的聲音猝不及防在他耳邊響起。

衛風的身體猛地睜開了眼睛,過了片刻才聚焦到了面前的江顧身上,有些恍惚道:“師父,我這是出來了?”

“嗯,元神歸位了。”江顧用拇指在他眉心摸了一下,上面便烙上了枚朱雀神印記,“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可進你識海近你元神,可記住了?”

“嗯,記住了。”衛風不疑有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元神識海如此重要,自是不能讓旁人靠近,唯有極其信任對方的道侶之間方可互通,即便是師徒也罕少有人會親自引導元神,更不用說這種單方面地進入一人的識海——

這種情況通常會被吞掉元神奪舍,是修士最為恐懼的情形,這也是為什麼江顧吞掉戒律堂長老的元神之後,陽華宗幾乎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

不過顯然衛風看起來並不清楚。

不過知道也無所謂,他已經趁機摸清了衛風的元神識海,甚至在衛風的元神上烙上了自己的印記,這就意味著衛風裡裡外外都是他的所屬物,永遠受他控製。

江顧摩挲了一下微熱的指腹。

如果天道一定要他渡這個情劫,那麼他不如提前做好準備,萬一日後真的腦子進了水動了真情,那衛風依舊逃脫不了必死的結局。

想到這裡,他看了一眼笑得蠢兮兮的少年,覺得自己腦子進水的可能性不大,“去上課吧。”

衛風轉頭看向洞外,才發現天光已經大亮,不可置信道:“天什麼時候亮的?”

“修煉時不知歲月。”江顧道:“待你修煉至築基中期,便可閉關修煉。”

衛風忍不住有些期待起來,“難怪那些長老動不動就能閉關幾年!”

他隻覺得短短半炷香的時間,竟然在識海中修煉了整整一夜,而神奇地是自己絲毫沒有疲憊的感覺,甚至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如同睡了極好的一覺,而這種感覺他睡幾年覺都未必能碰上一次。

難怪從前玄之衍同他說晚上修煉一夜比睡一覺要舒服得多,他隻當玄之衍唬自己,經常嗤之以鼻,卻不想事實就是如此。

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可以元神入識海修煉,而旁人告訴他,他卻隻當玩笑。

想起那些同門師兄弟在過去的十七年無不是如此夜以繼日修煉,而他終日渾渾噩噩平白將時間浪費在玩樂上,即便這並非他本意,但衛風還是難免有些焦慮。

他究竟錯過了多少?

“師父,那我先去透春峰了!”衛風跳上了飛劍,化作一陣流光徑直離開。

——

接下來幾天,衛風上課都聽得無比認真。

連玄之衍都有些驚奇,趁著下課的功夫悄悄將他拽到了角落裡盤問,“你最近怎麼了?我聽柳獻說你竟然一次都沒有睡覺。”

“當然是因為我發現了比睡覺更舒服的事情。”衛風得意道。

玄之衍臉色變幻莫測,一言難儘地望著他,“衛風,你不會乾了什麼壞事了吧?可千萬彆被合歡宗那些妖女蠱惑了,你平日裡雖然四處拈花惹草,好歹還不曾作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你要是同那些女人雙修——”

“我沒有!”衛風頓時漲紅了臉,伸手去捂他的嘴,“你彆胡說八道!我就逛了一次花樓還是為了找神鳶鮫鱗,結果險些被那隻花精給弄死,你少汙蔑我清白,要是傳到我師父耳朵裡去,他指不定要將我逐出師門!”

玄之衍狐疑地望著他,“那你說比睡覺還要舒服……”

“我說的是修煉!修煉!”衛風咬牙切齒地瞪著他,“玄之衍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東西?”

玄之衍清了清嗓子,“誰讓你說話有歧義。”

“我——”衛風薅起他的領子來就要揍他,玄之衍忙搗了他一下,“我師父來了!”

衛風挑了挑眉,笑吟吟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神情懶散地轉過身便看見了沈庾信和江顧並肩走了過來,登時收手斂起了表情站直了身體,跟玄之衍一起排排站好貼在了牆根,恭恭敬敬地行弟子禮。

活像兩隻見了貓的小耗子。

江顧用餘光瞥了他一眼,同沈庾信繼續往前走。

“衛風這幾日進步很大。”沈庾信也看見了衛風,走遠了才對江顧道:“江長老教徒有方。”

“本就是塊璞玉,不過稍加雕琢。”江顧淡淡道:“他能有今日,還全仰仗宗內長老的照拂。”

這話便說得十分陰陽怪氣了,沈庾信笑道:“之前刑律堂確實過分了,衛風年紀還小,總要寬容些。”

“搜魂原來算得上寬容。”江顧點點頭,“同陽華宗比起來,江家簡直半點規矩都沒有。”

沈庾信被他噎了一下,無奈笑道:“江長老言重了。”

“衛風的風靈根十分適合鑽研符咒之術,我於符術並不精通,此事還勞煩沈長老多加費心。”江顧道:“下月弟子去溪源秘境曆練,我會替沈長老前去。”

“如此便多謝江長老了。”沈庾信默默鬆了口氣,拱手道:“我有幾個小徒弟也要去溪源秘境曆練,屆時還請江長老多加照拂。”

“自然。”江顧點了點頭。

另一邊,玄之衍和衛風聽不見各自的師父在說什麼,隻知道兩人看起來相談甚歡,玄之衍忍不住問衛風,“你師父不是對你很好麼,你這麼怕他作甚?”

“你師父也對你很好,你又怕他作甚?”衛風挑眉問道。

“……我,尊敬他。”玄之衍篤定地點了點頭。

衛風抽了抽嘴角,“我自然也是因為尊敬我師父。”

“……”

“……”

兩個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地使勁搓了搓胳膊。

“你根本不知道,我師父他看起來脾氣很好,我符咒畫不對的時候他看起來像是能吃人!”玄之衍小聲道:“我備課的書卷上次錯了一頁,他冷下臉來我覺得我犯了天條。”

衛風嘶了一聲,“我師父還好,他一直冷著臉,除了拜師那天我就沒見他笑過。”

玄之衍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江長老被透春峰的弟子們評為最恐怖長老榜榜首?”

“誰說的!我師父他這麼——這麼——溫柔。”衛風昧著良心,有些洋洋得意又有些憤憤不平,“你們根本不知道他的好。”

玄之衍嘖嘖了兩聲,“他這麼好,有本事你彆怕他。”

“弟子怕師父天經地義。”衛風吊兒郎當地攤手道:“我那是怕嗎?我那分明是敬愛和尊重。”

“江長老!”玄之衍忽然衝他背後喊了一聲。

衛風立馬挺直腰背規規矩矩地站好,乖巧轉頭問好:“師父。”

走廊上空蕩蕩地不見半個人影。

玄之衍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衛風笑著彎起了眼睛,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掄起了拳頭。

——

江顧在透春峰一連接觸了包括沈庾信在內的十幾個長老,大部分都是教習衛風的帶課長老,他雖然不耐煩同這些人打交道,但身處宗門內,有時候武力鎮壓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他並不是精通所有術法門類,也知道這些長老都各有所長,他要做的隻需要確保衛風在透春峰能真正學到東西,至於將來衛風要修習什麼術立何種道,那就是衛風自己的事情了。

“師父,我回來啦!”衛風禦劍在山洞前來了個漂移,瀟灑地從劍上跳了下來,興高采烈地跑到了他面前。

“何事這麼高興?”江顧一個眼神,便讓他停在了三步開外。

衛風從善如流地盤腿坐在了他對面,從書袋中拿出了幾張符紙,開心道:“師父你看,這是我今日畫的符,沈長老誇我有天賦!”

江顧看了一眼,這幾張符手法尚且稚嫩,但靈力充沛行筆流暢,在初學者裡算是上等,他讚許地點了點頭,“不錯。”

衛風眼睛瞬間變亮,“師父,宋長老說我煉丹學得也很快,我的火是所有人當中持續時間最長的。”

江顧道:“你的火靈根對此有一定助益。”

“沒錯,我還定下了下旬的煉丹房,說不定可以煉爐下品養元丹出來。”衛風有些激動道:“我還是第一次煉丹呢,師父你看,這個是我煉的第一顆丹藥。”

他將一枚黑漆漆的丹藥遞到江顧面前,滿臉期待。

“……”江顧不是很想接,但還是攤開了手。

“師父,我在裡面加了一點點鳶鳥的血。”衛風湊過來低聲道:“因為當時我的手指被爐鉤鉤破了,然後我就發現裡面能看見鳶鳥的印記。”

他有些新奇地同江顧分享自己的發現,“師父,你說我要是加了神鳶鮫的心頭血,會不會煉製出天階丹藥來?”

“不可。”江顧微微蹙眉,將那顆丹藥放回到了他手中,沉聲道:“心頭血有神鳶鮫的氣息,難保會被有心之人發現,何況以煉丹人的血肉入丹乃是丹修大忌,你才剛剛入門,不要總想著投機取巧。”

衛風被他訓得一愣,旋即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了。”

“無論你是不是神鳶鮫,都不會影響你是我徒弟。”江顧冷下臉道:“下次不必如此試探我。”

驟然被如此直白地戳穿小心思,衛風頓時有些慌亂,“師父,對不起,我隻是想……”

“不必解釋。”江顧抬眼看向他,“我知道你自小在宗內生活艱難,不信任彆人無可厚非,但你既然做了我徒弟,便收起這些無用的陋習,與其探尋旁人對你幾分真情幾分假意,不如靜下心來多修煉幾個時辰。”

衛風被訓得狗血淋頭,垂著腦袋訥訥應是。

“去自己修煉。”江顧面無表情道。

衛風攥緊了手中的丹藥,也不敢再跟前幾日一樣親昵地湊上來插科打諢,灰溜溜地進了自己的小山洞。

少年眉宇間尚且帶著幾分天真稚氣,被訓斥之後整個人有些懨懨,但依舊透著股倔強的不服氣,察覺到他的目光之後乖巧又狡黠的垂下了腦袋,裝模作樣地開始修煉。

衛風孤身一人在陽華宗磕磕絆絆長大,自小的遭遇讓他對彆人有著天然的戒備和不信任,但同樣也讓他極度渴望同長輩的親近,有些小聰明和小心思,卻又因為沒人教顯得笨拙而愚鈍,甚至因為矯飾過度惹人厭煩,在他身上有許多缺點和臭毛病,就像是樹乾橫生的枝椏,除了拖慢幼苗長大之外毫無用處。

而他要做的就是修剪掉這些無用的東西。

江顧看著地上的幾張稚嫩的符紙,微微皺起了眉。

那些黃紙瞬間化作無數齏粉,悄無聲息地消散在了暗色的陰影裡。

養孩子真是件極其麻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