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不複嫁 脆桃卡裡 8191 字 6個月前

沈遙淩鞋尖在地上碾了碾。

那根木枝,很不友好地插在她腳前一寸,深深沒入泥中。

她並不確定這是否意味著驅趕。

最後她決定厚著臉皮當做不是。

原本沈遙淩是打算進來躲一會兒,等追她的人散了,她就可以繞路回學舍去。

但見到了這片林子的主人後……沈遙淩反倒不想走了。

她在赤野林裡留了下來,擺出休息的架勢。

並且故意背對著赤野湖的方向,假裝自己就是個不知規矩的過路人。

心中默默猜測,要過多久,那個傳聞中的寧公子會來趕她。

但是,就這樣靜靜坐了一會兒,沈遙淩卻再也沒聽到對方的動靜。

她忍不住回頭一瞧。

目光在林子、湖中、天上都找了一圈,卻再也沒找到那個白色的身影。

像是某種矜貴的動物,原本安靜地對著湖水梳理自己的羽翼,結果發現陌生人闖入,就立刻高傲地躲起來。

她揉著膝蓋,邊想邊有些發笑。

一直待到下一堂課開講,沈遙淩才爬起來匆匆回學舍。

那之後她時常故技重施。

被人追著追著就跑進赤野林,跑得越發輕車熟路。

她去了很多次,但都沒有再碰見寧澹。

她也不覺得遺憾,既然此處無人,她就乾脆自在逍遙地將這裡霸占。

直到在很偶爾、很機緣巧合的時候,她又第二次被寧澹抓了個正著。

這次寧澹靠得近了些,近到沈遙淩終於能看清他露在衣襟之外的修長脖頸,玉石一樣瑩潤的肌膚,面上……面色生冷得很。

他看著像是馬上要開口趕人的樣子。

沈遙淩早有準備,從旁邊撿了一塊石子,跑到上回寧澹飛插進泥地裡的那根木枝旁。

她沿著那根木枝所在的位置,把石子摁在泥地裡,彎腰挪著雙腿移動,歪歪扭扭地劃了條線。

這條線在沈遙淩和他之間,將這塊地盤劃分開來。這一半歸沈遙淩,那一半歸他。

其實,她這分明是強搶。

明明整個林子,都是寧澹的所屬物。

沈遙淩心中雖然知道自己此舉與土匪無異,面上卻一片坦然。仿佛這偌大財產,分她一半,實乃天經地義。

畢竟有的時候,氣勢很重要。

那時沈遙淩的氣勢果然起了作用。

寧澹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會兒,竟當真沒再追究,轉頭在另一邊尋了塊平地,安靜地撩袍坐下。

他脊背筆挺,修長肩頸如同仙鶴一般。

當他寒冰似的雙目闔上時,那張面龐的攻擊力瞬時降低不少,才讓人後知後覺地察覺出瓊秀來。

沈遙淩不知不覺看得癡了。等到下一堂課的鐘聲響了好一陣,她才回過神。

不願打擾寧澹打坐,沈遙淩輕手輕腳地爬起,幾乎踮著腳尖溜了出去,生怕踩到落葉枯枝發出什麼動靜。

後來沈遙淩再去赤野林,能看到寧澹的次數就變得多了些。

寧澹守在他那一半地界,從不觸碰界線半分。

她也保持安靜,假裝自己不存在。

他偶爾打坐,偶爾練劍,偶爾半躺在高高的樹枝上曬太陽。

好像已經把沈遙淩當成了某種非要長在他地盤上的蘑菇,懶得拔去,所以忍了,但是又不怎麼喜歡這個蘑菇,所以從不靠近。

對於寧澹的無視,她並不介意,反而覺得頗有意思。

畢竟,傳聞中凶神惡煞的嗜血狂魔,即便被她以土匪手段強占一半地盤,居然也隻是生受了,一聲都沒吭過。

比起她那些動不動就找麻煩的同學,這人已經算得上態度很好了。

對了。

她還未聽見過寧澹的聲音。

一時念起,便如瘋長的柳絮,日日撓得人心癢。

沈遙淩多了個目標,便是要哄得寧澹開口跟她說句話。

她跑進林中,先是對著經卷小聲念誦。

接著小聲變大聲,仿佛沉浸其中。

最後放下書卷,自言自語地反複辯證,仿佛深受書中真理的浸潤,餘韻未消。

不僅餘韻未消,還需要跟人交流,獲得讚同。

沈遙淩扭頭,朝著水杉背後問:“你說是也不是?”

結果發現原本正常坐著的寧公子已經背過了身去,若他的耳朵能自由閉合,此時恐怕早已關了起來,孤高的背影仿佛透著兩個大字:煩你。

沈遙淩摸摸下巴撓撓腮,乖覺地停了聲。

此計失敗。

不過此後沈遙淩的膽子也越來越大,時不時就要跟寧澹說幾句話。

隨手捉到蝴蝶了要跟他說,吃了好吃的點心要跟他說,背不下來的題也會跟他說。

她仔細觀察著寧澹的底線,一旦對方有不耐煩要起身走開的跡象,她就立刻閉嘴。

漸漸地,這樣的單向對話,也變成了新的習慣。

她說,他不知道有沒有聽,從不回應,但是也不會走開。

就像她第一次闖進來,沒經過他同意,但他也沒有把她趕走。

再後來,是醫塾的第一次出巡,飛火軍第一次隨行。

寧澹出現在眾人面前,其他人驚訝惶恐,沈遙淩卻在獨自個兒高興。

像稻草一樣低下頭不怎麼看他的人群中,隻有一個小蘑菇仰著臉傻笑。

沈遙淩高興,是因為她覺得在所有要同行的人之中,終於有了一個讓她感興趣的人。

寧澹在傳聞中陰狠、毒辣,人卻長得如一羽仙鶴,相處起來,又意外地好欺負。

比她那些同窗,要有意思百倍不止。

她不愛跟旁人講話,一路上總纏著寧澹。

被好事者發現了,閒言碎語便不斷滋生。

沈遙淩才不管那麼多,隻要一得空,就照樣到處找寧澹。

一個穿著醫塾學子製服的人突然衝出來攔她。

那人是嶽平侯家的長子鄭熙。沈遙淩討厭他,因他總是自詡名門正派,最愛在學舍裡呼朋喚友,招攬一大幫人唯他馬首是瞻,十分張揚,卻沒做過一件好事。

鄭熙打量沈遙淩,眼神有些陰陽怪氣,問:“你又上哪兒?”

他管得著嗎。沈遙淩翻他一個白眼,錯身想鑽過去。

這招她用過,鄭熙這回沒再上當,反應過來把她攔住,吃了個白眼有些氣急敗壞:“你想去找寧澹?你可知他家世特殊,不是尋常女子可染指。”

沈遙淩有些吃驚,她的確不知道寧澹的身世,傳聞中也隻提到他如何如何恐怖,最多隻說到他尤其受皇帝青眼,從未說過他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旁人都恨不得對寧澹以“那個人”指代,鄭熙卻敢直呼他姓名,想必是知道些內情。

沈遙淩便停了下來,想聽聽鄭熙還能說出什麼。

果然,鄭熙壓低聲音道:“你猜他的寧是哪個寧?那並非正當姓氏,乃是取自封號,寧玨公主的寧!”

沈遙淩愣了下。

寧玨公主乃仙逝的皇貴妃之女,是當今陛下最年幼的女兒。

聽聞寧玨公主從未婚嫁,單獨住在公主府。原來寧玨公主竟然有個兒子?

既是公主的獨子,尊貴如斯,為何沒給姓氏。

難道……沈遙淩緊緊皺起眉。

鄭熙續道:“當年寧玨公主與騰騎將軍暗中生情無人得知,但沒過多久騰騎將軍葬身沙場,消息傳回後寧玨公主才查出身孕。這孩子本來留不得,就算留下也是一樁醜聞,但公主偏要勉強生下獨子,這孩子冠不得父姓,也冠不得母姓,隻能藏在皇宮之中,不清不楚地取名寧澹。”

如此身世本就尷尬,再加上如今公主的地位頗惹非議,寧澹的存在更為特殊。

他的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更不要提以後的婚姻嫁娶。

絕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的。

鄭熙壓低聲音,語氣拿捏得十足,故意恐嚇於沈遙淩,誰料沈遙淩聽完,拍著胸口長出一口氣。

“我還以為怎麼了。”

她方才聽鄭熙說得神神秘秘,她不由得猜想得極壞,甚至想過難道公主是受了賊人侮辱,而寧澹……好在不是。

沈遙淩心神一鬆,手心合攏抵在胸前,為自己的無端臆測默默朝公主致歉。接著扭回頭,朝鄭熙翻了一個更大更大的白眼。

“兩情相悅算什麼不正當?我看你腦殼裡進了臭蟲!”

沈遙淩怒聲罵他。

她也算是無辜,被這鄭熙神神秘秘地平白無故嚇一大跳,結果就這就這。

沈遙淩惱得厲害,鄭熙瞪大眼睛,還要同她說什麼,她雙掌用力把鄭熙推到山石上,快步跑走。

鄭熙撞得脊背發痛,回頭怒喊她。

沈遙淩跑得頭也不回。

她跑遍了整個山頭,才在一處崖洞邊看見寧澹。

此時學子們自由行動,寧澹顯然也是在休息,一條長腿搭在岩石上,另一條腿屈起靠在身前,手落在側旁握著劍,眸光專注地聽著崖下山澗流水聲。

沈遙淩不敢下去崖洞裡,趴在上邊兒看了看,發絲垂下去,對著底下山洞裡的寧澹說:“你怎麼每次都能找到這麼好的地方待著。”

她羨慕嫉妒,可惜不會功夫,不能像寧澹穿簷入壁。

寧澹抬頭,瞥了她一眼,又收回去目光。

不能去崖洞裡,上面的風景也很不錯。

沈遙淩找了個視野極佳的地方,乾脆趴下來,撐腮安靜地欣賞了好一會兒。

然後晃了晃雙腿,自言自語地說:“我從家裡帶的飴糖特彆甜,可惜快吃完了。”

這樣的廢話她說過許多,寧澹都不理睬,這次也一樣。

但在這裡,沒有赤野林的那條分界線。

她和寧澹雖然一個在山洞上,一個在山洞內,位置上卻是重疊。

沈遙淩又探著身子,往前趴了點。

手心裡虛虛地攥著一個小紙包往下伸,袖口垂落,在風中飄飄蕩蕩。

“還剩兩塊兒。喏,分你。”

那條線現在不在。

她也第一次越線。

寧澹一動不動,沒有理會。

沈遙淩又趴了一會兒,堅持不住。

底下歡騰閃耀的山泉晃得她眼暈,她生怕掉下去,便不敢再看,鬆了手退後站起。

“我走啦。”

雖然一起發呆的那個人並不理睬她,她還是禮貌地告彆。

沈遙淩撥開密密的草原路下山。

那塊糖往下墜,在墜到奔湧的水面之前。

落在了一柄劍鞘的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