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終於大怒。
衝進學舍中一頓暴訓,沈遙淩站在屋外,都能聽見房梁幾乎被震顫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祭酒又重新走出來。
面上的神情又恢複了溫和慈藹,隻是整個人看著,蒼老了不少。
“沈三小姐,請進。”
沈遙淩點頭走入。
學舍中已變得十分安靜,學子們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桌前,就連方才跑出去的那幾個也在,不知祭酒是從何處把他們抓來。
一群人睜著炯炯雙眼盯著台上的沈遙淩,仿佛十分稀奇。
祭酒道:“這位便是沈家的三小姐,原先在醫塾時便是榜首,而今轉來,望各位能以沈三小姐為垂範,用心鑽研。”
底下齊齊應了一片“是”。
聽聲音,還頗為洪亮。
祭酒似是終於放心,指了個位置讓沈遙淩入座,又警告地以目光在學舍內掃了一圈,背著手離開。
典學也終於在此時匆匆趕來,領著學子們拿出古籍誦記。
沈遙淩也拿出經卷擺在面前。
《兆域圖》、《廣輿圖》、《大偃郡縣圖誌》。
沒錯,她選的這所新學塾,便是堪輿館。
從前,大偃的學府隻分為廣文館、四門館、律學、書學、算學五類,具體分得並不詳細。
自聖上下令改革後,才細分了許多科目,“堪輿”便是其中之一。
堪為天道,輿為地道,天文曆法地理都有涉及,此學科應當是仰觀天文,俯察地理。
但發展至今十幾年,堪輿這一科的現狀並不樂觀,大多數人將從其業者看作與五行家等同,也就是專看風水的。
從業前景不佳,連帶著堪輿館也成了太學院裡最落魄的一個學塾。
連門板都破破爛爛。
對於學子監生,太學院采取用考分來分學塾的方式。
最高分者可優先選,最低分者則最末。
而年年,醫塾都是考分排行最尖端者聚集地。
至於堪輿館,在沈遙淩的印象中,似乎年年都是被最後選的,很不起眼。
沈遙淩的確提前有預料,堪輿館絕不會像醫塾一樣輝煌。
但是,同在太學院內,兩個學塾之間的差距竟如此之大,讓沈遙淩也有些意外。
沈遙淩一手撐腮,目光偏移。
卻忽然看見,斜前方一個學生的書桌桌洞裡,有些動靜。
定睛看清,那是一隻黑灰色的狸貓,右腿被布條包住,正藏在書桌裡奮力咬著半條魚骨。
那學生用身子攔在桌洞前擋著典學的視線,假裝挺直脊背認真誦讀,待典學轉去旁的地方,便偷偷伸進一隻手,輕摸狸貓的脊背,似是安撫。
這,應當就是方才他們追著的那隻野貓。
沈遙淩唇角輕勾,收回目光,不欲拆穿。
朗讀早課結束。
沈遙淩正想起來走走,窗外的長廊上卻有些動靜。
幾個人在那探頭探腦地看,目光轉來轉去,隱晦地落到沈遙淩頭上。
沈遙淩不動聲色地掃了他們一眼。
不認識。
看服飾製式,也並非堪輿館的學子。
大約是隔壁學塾的。
那幾個人偷偷摸摸看她一會兒,捂著嘴交頭接耳。
“那就是沈遙淩?”
“還真離開醫塾轉到堪輿館了啊,怎麼想的。”
“她不轉又能怎麼辦?之前的醫塾她還待得下去嗎。”
“也是,聽說,她是被那位寧公子從印南山上趕下來的。”
“送上門去討好人家都不要,醫塾裡誰不知道?早就傳遍了。”
“一個姑娘家,這麼丟人,無論轉到哪個學塾,都恐怕要帶壞門風。”
沈遙淩位置靠近窗邊,耳朵又不聾,自然聽得清清楚楚。
隻是,覺得沒必要在意。
也懶得去猜測,這幾個人是真的天生好事聚眾碎嘴,還是受人指使,故意過來說給她聽、也說給她的新同窗聽。
想使她名聲敗壞,自然而然被孤立?
沈遙淩是堪輿館的新面孔,學舍內,因好奇暗暗觀察她的學子不在少數。
自然,也能聽到窗外的這些非議。
沈遙淩把玩著一方墨洗,幾個堪輿館的學生忽然朝她靠近。
沈遙淩的桌前驟然呼啦圍滿了人,陰影重重,顯得有些凶惡。
她頓住,視線在這些盯著她的人臉上繞了一圈。
“何事?”沈遙淩問。
“你真是醫塾第一?”
“怎麼做到的?”
“那可是醫塾。我爹天天都在家燒香拜佛盼著我能擠進去,結果邊兒都摸不著。”
“你家是不是養了文曲星?”
沈遙淩隻問了兩個字,卻換來七嘴八舌的一連串問句。
從左到右,從前到後,都不停有人跟她說話,吵得她腦仁犯暈。
醫塾的課間從不會有人像這般圍在一起吵鬨,她一時間,有些不適應。
沈遙淩揉了揉額角,答了一句。
“沒養。”
誰能養得起神仙?
回答完,沈遙淩才忽然意識到。
這幾個新同窗,明明聽到了方才那些閒言碎語,卻一點都沒提及。
而且,她被這幾個人團團圍住,窗外那幾道不懷好意的視線也就自然被阻隔了。
忽然,有一人將目光投向了她的桌上。
然後伸手,似乎想要拿什麼。
沈遙淩還未出聲,旁邊一人就阻止了他。
“啪”地在那隻手上打了一下,斥道,“拿人家東西做什麼。”
那人解釋:“我不是拿!我就是,想摸摸看。醫塾第一名的書,摸了之後,我能不能也往前考一名。”
他這一提,眾人也跟著蠢蠢欲動。
目光紛紛投向沈遙淩,殷切地問:“我能摸一下嗎?”
沈遙淩眼神複雜。
沉默半晌,開口道:“你們隨意。”
一群人喜出望外,當真排著隊挨個在那經卷上摸了一下。
摸完後,又覺不對勁。
一個指著另一個,怒道:“上回考校,你倒二我倒一。那我摸了,我漲一名,你也摸了,你也漲一名。到頭來,我不還是倒一!”
另一個不服:“就許你漲,不許我漲?哪有這樣的道理!”
兩人扭打起來。
沈遙淩心中從微微的震驚到木然。
還有沒有人記得。
摸這個並不能讓你們多考幾分。
打打鬨鬨中,典學又來了。
鬨成一團的人瞬間作鳥獸散,老老實實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而窗外,那幾個閒言碎語的人也不見了蹤影。
上了幾堂課,半日過去,沈遙淩感覺適應了不少。
到了午休的時辰,其他人成群結隊地去飯堂。
有兩個姑娘結伴路過,細聲細氣地問沈遙淩要不要一同去。
沈遙淩辨認了一下。
其中一個姑娘叫李萼,聽說是堪輿館原本的第一名,另一個臉圓圓的應當是李萼的閨中密友,似乎姓安。
在醫塾時沈遙淩從來都是獨來獨往,除了對寧澹死纏爛打,幾乎沒有什麼和旁人共處的經曆,此時面對這樣的邀約,便有些無措。
她沒想到李萼會來邀她。
李萼是堪輿館原本的第一,她則是典學口中“從醫塾轉來的第一”,她以為李萼並不會喜歡她。
沈遙淩難得猶豫了一瞬,有些動心。
但她現在確實還有彆的事要做,於是隻能搖搖頭。
見她拒絕,李萼也沒再說什麼,拉過同伴小跑著走開了。
沈遙淩也離開堪輿館的學舍,朝醫塾去。
她記得,自己還有些東西放在那兒,得去收拾乾淨。
醫塾學規森嚴,午休時學堂裡定然是不許有其他人在的。
這個時候去,便不用和他們碰面。
從堪輿館到醫塾,沈遙淩走了足足小半個時辰。
比起僅有一條石子路延伸至前門的堪輿館,醫塾坐擁前庭後院,實在是恢弘得多。
地磚陳設等多麼豪奢暫且不提,醫塾還給每個學子安排了各自的位置存放用具,專程設了個□□值守。
如她所料,醫塾的學舍裡空無一人。
沈遙淩同認識她的□□打過招呼,回憶了一下,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箱籠。
她早已忘了這裡面都裝了些什麼,也不願在醫塾多待,便乾脆抱起箱籠,找了片林子坐著,慢慢清理。
林間積了許多落葉,這幾日無雨,乾枯的落葉堆得厚厚的,踩上去哢嚓輕響,逸散出日頭飽曬後馥鬱的暖香。
沈遙淩坐在一塊大石上,被午間的秋日柔柔地曬著後脖頸,打開鎖扣,一樣一樣慢慢翻看。
大多是她做學生時的舊物。
慣用的筆、寫滿注記的冊子、愛拿在手裡把玩的一串鈴鐺、最喜歡的幾本誌怪雜談、考校時偷偷擬著主簿畫的鬼臉。
看著這些,十六歲之前的記憶忽然更加鮮活起來。
連帶著她的靈魂也像是真正倒回了幾十年。
埋在最底下的,是個小盒子。
被絲綢包裹起來,細細密密的,很是妥帖。
沈遙淩看了覺得有些熟悉,但一時沒能想起來。
正要拆開,耳邊一陣輕風,一人從樹梢躍下,踏著落葉走來。
沈遙淩抬眸。
……又是寧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