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遙淩花了些時間,仔細地想了想。
如今的自己與如今的寧澹,究竟算是什麼關係。
最後得出答案。
什麼也算不上。
前世二十年後的寧澹,與她有夫妻之名,至少,也有多年陪伴的情分。
而現在這個寧澹,隻是個她想追而沒有追到的人。
最多,也就是個在太學院裡認識的熟識。
一旦她離開醫塾,他們之間,連面都沒必要見。
也就是說,一旦她停下對寧澹的追逐,他們之間就什麼關係都沒有。
重生到這個時候,也挺好。
在寧澹眼裡,她或許是個煩人的跟屁蟲。
她隻需要安安分分地離寧澹遠些,就能皆大歡喜。
畢竟,寧澹已經明確說過,不需要她的關心,也不需要她的討好。
她早該識趣了。
“對不住。”沈遙淩聲線清朗,十分平靜,“我不該路過這裡礙了你的眼。你彆急,我馬上就離開了。”
寧澹眉心擰了擰。
沈遙淩說著,低頭看了遍自己和若青手裡提著的東西。
確認都買齊了沒有缺漏,便帶著若青轉身往街尾走。
寧澹微怔。
似是沒料到,這回她走得這麼乾脆。
沈遙淩剛走兩步,身後寧澹開口喊了一聲。
“沈遙淩。”
沈遙淩頓了下。
她與寧澹成婚幾近二十載,時隔至今,已經太久沒有聽到他對自己連名帶姓地叫了。
真新鮮。
有點意思,但不多。
她好整以暇地想著,慢悠悠地回頭。
寧澹漆黑的眸子有些沉。
“你身子已好全了?”
沈遙淩眉梢微揚。
她養病的這半個月,學塾裡與她熟的不熟的都上過門想要拜訪,不論真心假意,總之也是個表示。
而寧澹的消息,卻從未聽見過。
她還以為,他根本早就忘了呢。
突然聽他提起這檔子事,沈遙淩有些想笑。
她點了點頭,答道。
“已經好了。難為你還記得。”
說完沈遙淩再不遲疑,帶著若青去街角乘轎。
看著她的背影,寧澹眉心微蹙。
什麼叫,“難為你還記得”。
他記性並不差。
更何況,半個月前他還收到了沈遙淩的信,巴巴得提醒著他她生病的事。
今日的沈遙淩,處處叫他覺得有些不對勁。
直到沈遙淩的背影消失,寧澹才挪動腳步。
他穿過兩條街,折返至太學院,撕了院外布告板上的紅榜。
過路人見了吃驚,對著他背影試圖阻攔:“後生,這是太學院學子們的學分榜,你彆……”
寧澹撕完轉身,一臉寒霜凍得對方倏然住嘴。
“撕、撕吧,撕了挺好。”
寧澹將那張紙疊好塞進袖中,足尖輕點躍上屋簷。
從屋簷瓦牆間掠過,趕路的速度便快了許多。
直到恢宏宅院出現在視野裡,寧澹停下腳步。
他身份特殊,若再靠近,對於世家大族來說,便是冒犯了。
寧澹立在亭台的屋脊上,等了一會兒,江風吹得發帶獵獵。
一輛轎輦終於慢慢靠近了沈府,寧澹取出衣袖中的紅榜,疊成小塊夾在指間,彈射在轎輦的扶手上。
這張紅榜貼出已許久了,沈遙淩應當還未看過。
沈遙淩最看重學分,若是病愈,理應第一時間差人來看榜。
但寧澹守了幾日,從未見過沈府的人。
他還以為沈遙淩尚在養病,尚無餘力關心其它事。
今日卻在街市上看見沈遙淩。
而且,沈遙淩看著他的眼神……也有些陌生。
下轎時,若青眼尖,發現了釘在扶手上的那張紅紙。
哇哇叫著取下來,展到沈遙淩面前給她看。
“小姐又是醫塾的頭名。”
沈遙淩意外。
太學院的紅榜,怎會被她的轎輦順帶過來。
她掃了一眼榜首,看見自己的名字,卻沒有多大的興趣。
當年她在醫塾,事事爭先,每逢考校,生怕落下哪個第一。
但結果是,最後結業時,整個醫塾隻有她沒有取得學銜。
總之,找了一堆的理由。
說她挑釁同窗、不敬師長、逃課曠課。
結業那天,就以一張白紙告知她,她連反駁的權力都沒有。
沒有學銜,她無法被提舉至任何監所,無法從事任何職業,這幾年念過的書,學過的知識,根本毫無用武之地。
若早知道這般結局,她根本不會在意這不值錢的榜首。
沈遙淩看完,接都沒接那張紅榜,而是讓若青遞給轎夫,又給了些銀錢,請轎夫貼回太學院的布告板上去。
寧澹遠遠站在亭台之上,沈遙淩又戴著帷帽,其實看不清她的神色。
但憑經驗猜想,她應當是很高興。
-
又過了數日,沈遙淩終於要去太學院了。
恰逢太學院裡剛休完一個雙日,正是複課的第一天。
醫塾的氛圍分外緊張。鐘聲還未響,學子們便已自覺坐到了桌前,沉心誦讀。
但今日,許多人的目光悄悄地在左移右晃,最後遊移至中間那個空著的座位上。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們所有人都沒見過沈遙淩。
今日卻聽說,沈家的馬車來了太學院。
沈遙淩因他們的玩笑折騰病了,但病了這麼久,叫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早已好了,故意在家磨磨蹭蹭,偷懶耍滑不來學堂。
今日來了學堂後,沈遙淩或許會記仇,會對他們大發脾氣,那也無所謂,這個醫塾裡誰沒同她吵過架?寥寥可數。
等來等去,李典學來了。
掃一眼下面的十數學生,李典學指了指中間空著的那張書桌。
“撤了罷。沈三小姐已自請離院,從此不會再同我們一道學習。”
沈遙淩由父親領著,正與祭酒面談。
沈大人坐著椅子,說道:“我家小女資質淺薄,如今貿然要求換個學塾實在是給祭酒添了不少麻煩。不過,我也不求她學出多深造詣,隻望她在太學院裡能從此安安心心,不要再傷及毫厘。”
說得好像很卑微。
但語氣裡,字字句句都是威脅。
太學院的祭酒站著,邊擦汗邊應諾:“是是,卑職先前管教不當,沈三小姐受苦了。”
沈遙淩看不下去,扯了扯父親衣角。
她原先在醫塾受傷生病,父親頗有怨懟。
但醫塾地位特殊,並非太學院的祭酒能掌控的,對可憐的祭酒大人發這些牢騷,也沒有作用。
沈大人本想再敲打兩句,也隻好收了聲。
收起長腿,將女兒讓出去。
“那便去看看你的新學塾罷。”
祭酒終於鬆了一口氣,走在前邊兒帶路。
“沈三小姐,請隨我來。”
沈遙淩拎著學具,跟在祭酒身後。
一路上,祭酒同她絮絮介紹。
“沈三小姐,你選的這所新學塾,其實是屬於陛下最早下令設立的一批。”
“曾經也是頗得看重。”
“雖然這些年,比起其它學塾,是有些沒落。”
“從其業者,風評也略有瑕疵。”
“但你放心,隻要潛心學習,無論在哪,都能獲得真知。”
“能選中這所學塾,說明沈三小姐是很有眼光的。”
一邊說著,學塾已近在眼前。
穿過石子小道,走進大門。
此時應當正是學子們朗讀的時辰。
可這所學塾內,卻靜悄悄的。
祭酒正要出聲喚人。
突然“哐啷”一聲,門被撞開,兩個學子追著一隻野貓急奔而出。
祭酒臉色黑了黑,想要出聲喝止。
又“哐啷”一聲,三個學子擠擠攘攘地撞在門框上,緩衝過後,追著先前那兩人和野貓的身影狂奔而去。
祭酒面色陰沉,想要發火了。
“吱呀——砰。”
被連撞兩次的門扉脫落下來,倒在地上,濺起一片灰塵。
沈遙淩緩慢地眨眨眼,偏過頭同祭酒對望。
祭酒顏面儘失,捋起衣袖,腳步重重地往學舍裡走。
還未走近,險些被撞飛。
又一個學子狂笑著跑出來,彎腰撿起被撞落的門扉,揮舞著旋轉一圈,橫過來頂在頭上,帶著門板狂笑跑走。
隻留下一串響亮到帶著回聲的。
“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