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聲從水塘離開時, 往後看了一眼。
蘭虛白同他說完那些後,整個人像是卸下沉重的包袱,怡然自得地倚靠在椅背上釣魚。
他沒讓夙寒聲送,也沒讓他聲張, 好像隻是度過尋常一日, 隨時都能拎著魚竿和桶回學齋舒舒服服地睡覺。
夙寒聲知曉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終於轉身離去。
今日難得是個好天氣, 清風襲來, 吹皺水塘蕩漾起陣陣碧波。
倏地, 靜謐水塘傳來一陣翻湧。
似乎是魚上鉤了。
這條大魚力道極大, 拚命掙紮著想要擺脫魚鉤, 將水面激起陣陣的波紋。
終於,噗通一聲。
無人握住的魚竿被那條魚直接拖著落了水,終於艱難地逃出生天。
***
夙寒聲也不去尋應知津, 飛快回到佛堂用法器去尋崇玨。
但崇玨不知去做了什麼, 沒有絲毫回應。
就在這時, 外面突然傳來晉夷遠的聲音:“夙少君!”
聽著聲音低沉, 像是挨過揍來找他算賬的。
夙寒聲捏著法器的爪子一頓,抬頭朝佛堂外看去。
晉夷遠果然挨了揍。
他脖子上好像被甩了一道鞭痕, 一看就知道出自楚奉寒之手。
大出餿主意的夙寒聲也難得覺得心虛,乾咳一聲, 故作鎮定道:“晉師兄,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晉夷遠露出個詭異的笑:“還不是因為少君給我出的好主意。”
夙寒聲努力保持冷靜:“哦, 有用嗎?”
問完夙寒聲就後悔了, 這都挨打了,怎麼可能會有用。
他正在心中唾棄自己問了句廢話,就見晉夷遠大步而來, 噔噔幾步衝到他面前。
夙寒聲立刻做出防禦狀,連手指符紋都給祭出來了。
“你冷靜啊,我道侶可是……”
狠話還沒說出來,就見晉夷遠保持著笑容,一把握住夙寒聲單薄的肩膀,一向吊兒郎當的臉上浮現的神情卻是掩飾不住的欣喜。
“當然有用了,有大用!他第一次沒有陰陽怪氣,隻是罵我腦子有病,將我從靈舟上踹了下來。”
夙寒聲:“?”
說真的,三年了他還是適應不了這種沒事找虐的大病啊!
晉夷遠卻是樂得不行。
楚奉寒就像是一塊難暖的冷石,而他當年偏偏又因一時妒火惹怒了他,讓兩人關係幾乎算是無間獄開局,這些年任由他怎麼補救都無濟於事。
晉夷遠此人自小被驕縱著長大,自負又桀驁,但凡他願意舍下面子低聲下氣哄人,也不至於拖這麼久楚奉寒都不搭理他。
但如今經由夙寒聲方才教他那招“人不要臉”,晉夷遠死馬當活馬醫試了一試,不知怎麼竟然對油鹽不進的楚奉寒極其有用。
“夙少君。”晉夷遠正色道,“往後你便是我的親師弟了,晉家大門永遠為你而開,你若有事我必定舍命相助!”
夙寒聲幽幽看他,不著痕跡往後退了兩步,不太想和這個人沾上關係。
晉夷遠依然樂在其中,恨不得拉著夙寒聲當場結拜。
夙寒聲本來不想理他,但轉念一想,忙道:“現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幫我。”
晉夷遠沉聲道:“我有求必應。”
夙寒聲說:“太好了,那你帶我舊符陵通天塔吧。”
晉夷遠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不假思索道:“那不行。”
夙寒聲:“……”
不是說有求必應嗎?
晉夷遠解釋道:“少君有所不知,你留在聞道學宮之事,是掌院、世尊和應道君三道令齊下決定的,我剛才那隻是在和你說玩笑,並沒有膽子真的帶你去舊符陵。”
夙寒聲:“所以你是留下來監視我的?”
晉夷遠道:“不算。”
夙寒聲懂了,起身就要離開佛堂。
晉夷遠攔住他:“少君是打算去舊符陵嗎?”
夙寒聲也不瞞著他,點點頭說是。
他孤身一人無法到達舊符陵通天塔,隻能先去找應知津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用靈舟送他過去。
晉夷遠若有所思地看著夙寒聲,好一會才道:“我送你去吧。”
“你剛才不是說沒膽子嗎?”
晉夷遠笑道:“但你如果鐵了心要去,我也無法攔你,反正最終結果都是你去舊符陵,我閒著無事,何不跟著一起湊湊熱鬨?”
畢竟通天塔可不是尋常人能隨意靠近的。
晉夷遠彆的沒有,就是膽大,要命的熱鬨也想去瞧一瞧。
夙寒聲趕時間,索性直接答應了。
片刻後,晉夷遠要來門派那艘最豪華的畫舫,帶著夙寒聲從聞道學宮飛起,幽幽朝著舊符陵而去。
***
通天塔。
本來崇玨和鄒持已決定午時便聯手破陣入塔,但神識往外擴去半晌,沒有發現應見畫的蹤跡。
明明昨晚他還在遠處孤身坐著看塔,隻是一夜便不見了人影。
應見畫並非是個會臨陣脫逃之人。
鄒持閉眸掐算,半晌後搖搖頭:“尋不到,好像被無形的靈力阻擋住氣息。”
就像是本命燈滅的莊靈戈一樣。
乞伏殷不耐煩道:“不就是夙玄臨的徒弟嗎,有他沒他都一樣。現在四聖物已齊了,快入塔吧,過了子時氣運衰竭,要想破陣便更難了。”
崇玨站在靈芥之外,看著仍然在不斷塌陷的通天塔,始終沉默不語。
良久,他才突然道:“不必了。”
乞伏殷不耐道:“什麼意思?”
“不必破陣了。”
眾人察覺到他話頭不對,也跟著從靈芥走出,齊齊看向遠處的通天巨塔。
尋常人若是隨意一瞥,其實並不能察覺到哪裡不對,不過在場眾人皆是聖物,定睛看去,就見昨日還在一點點往下掉落巨石的通天塔,竟然詭異地出現一點歪斜。
原本四處都往下掉落巨石的巨塔,此時隻剩下一個方向的塔身,像是落雨似的,劈裡啪啦往下掉落。
石頭落地激起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原來數十裡之外都聽得一清二楚。
灰塵漫天而飛,遮天蔽日。
的確不必破陣了。
不到明日,這通天塔八成就要徹底傾倒,橫貫整個三界。
崇玨大乘期神識鋪天蓋地而去,眉頭越皺越緊。
通天塔實在是太過巨大,就算是三界第一巨山在它面前也渺小得如同螻蟻,若是任由它直直砸落,恐怕所壓毀之處,能遍布半個三界。
一半舊符陵、整個烏鵲陵都在其中。
鄒持等人正蹙眉看著,卻見旁邊的崇玨突然一改常態,幾乎帶著厭惡地道:“東南方向先入塔,毀了塔中長明燈再說——你們磨磨唧唧生崽子呢?一群蠢貨。”
眾人一愣。
崇玨說完後,眉眼又轉瞬化為清冷的禪意。
他揉了揉眉心,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識到自己體內還有個沒徹底融合的惡念。
惡念大概記起前世夙寒聲被這通天塔間接逼死,在識海深處已經煩躁許久,此時沒忍住掙紮著跳出來無差彆地嘲諷每一個人。
鄒持和乞伏殷挨了罵,卻莫名有種久彆重逢的感覺。
崇玨無奈道:“你們帶著宮菡萏先入塔。”
宮菡萏就像是真正的燈一樣沒什麼存在感,始終安安靜靜坐在那不吭聲,聽到自己的名字才反應過來,站起身來。
乞伏殷道:“那你呢?”
“我去尋應見畫。”崇玨道,“半個時辰內無論我尋不尋得到人,都會入塔。”
乞伏殷不耐煩極了,但又不能插手崇玨的決定,隻能沉著臉拂袖而去。
崇玨目送著三人離去,神識更加往外擴散,一點點追尋應見畫的蹤跡。
千裡之外的高空上。
夙寒聲孤身坐在畫舫的邊緣欄杆上,晃蕩著腿看著下方繚繞的雲海,眸瞳放空不知在想什麼。
晉夷遠倚靠在旁邊,懶洋洋道:“我們入夜才能到,不去休息休息嗎?”
夙寒聲墨發被吹得胡亂飛舞,輕輕搖頭。
晉夷遠也學著他的姿勢坐在欄杆上,道:“如今通天塔塌陷在即,方圓百裡畫舫無法靠近,到時候恐怕得禦風過去。”
夙寒聲雖然修為不怎麼高,但這三年早已學會禦風:“好。”
晉夷遠挑眉道:“有心事?”
夙寒聲本來沒心沒肺,隻用在學宮等崇玨回來就好,可蘭虛白一句卦象卻將他妄圖混吃等死的心給徹底攪和亂了。
前世他寧可死也不願意將鳳凰骨交出來解救什麼黎民蒼生,但重來一世好像怎麼都逃脫不了聖物生來注定的命數。
夙寒聲打了個哈欠,懨懨看著好像永沒有儘頭的雲海:“就覺得什麼命啊運啊什麼的,怪無趣的。”
既然所有事皆是命中注定,自己隻是棋盤上的棋子,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被彆人操控的,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供人取樂嗎?
夙寒聲也沒多說,草草和晉夷遠寒暄幾句,便回了住處,繼續尋崇玨。
但不知是烽火台被攔截了,還是崇玨還在忙,傳訊始終傳不出去。
夙寒聲蔫得將法器一扔,躺到柔軟的榻上。
他清楚自己若是再這麼胡思亂想下去,八成又得犯病,隻好強迫自己沉沉睡去,最好一覺醒來就能到通天塔。
這一覺睡得極其昏沉,隱約間好像又聽到了那句童謠。
夙寒聲渾渾噩噩睜開眼睛,下意識以為又回到那個躺在搖籃中的夢。
但舉目望去,卻是身處遍地血泊的無間獄。
殘破的屠戮陣法中,渾身是血的男人摟著他,哼著童謠哄他入睡。
“烏鵲欲飛,遠人將歸,烏鵲至,鳳凰來。”
夙寒聲隻記得有這麼段記憶,但當時腦子混沌並沒將那小曲兒具體的內容記清楚,這一遭大夢卻撥開記憶中的灰塵,熟悉的歌謠灌入耳中。
夙寒聲跪坐血泊中,看著那浴血的男人朝他輕笑著說。
“小鵲兒往前走,邁過火海成鳳凰。”
夙寒聲倏地從夢中驚醒,險些踉蹌著從床沿翻下去。
明明隻是因記憶而做的夢,沒什麼特殊之處,夙寒聲卻驚魂未定,腦海亂糟糟的,捂著心口喘個不停。
直到他呼吸艱難平複,這才後知後覺發現畫舫的房間有人。
許是要到落日了,窗欞外昏暗,隱約可聽到呼呼的風聲。
有人站在窗邊,似乎正在往下看雲,不知來了多久。
夙寒聲茫然許久,總覺得自己還在做夢,否則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應見畫……
為何卻在畫舫上?
應見畫察覺到夙寒聲清醒,微微側身,面容逆著光看不出神情。
夙寒聲額角全是汗,遲疑地道:“大師兄?”
應見畫淡淡“嗯”了聲,邁開步伐緩步朝他走來,坐在床沿隨手撫摸了下他額頭上的汗水:“做什麼噩夢了,怎麼嚇成這樣?”
夙寒聲滿臉呆滯,迷迷瞪瞪看著應見畫。
應見畫笑了,正要說話,卻倏地感覺一道帶著殺意的符紋鋪天蓋地朝著他胸口而來。
“砰。”
護身結界遽爾催動,夙寒聲手指的誅戮訣相撞,直接化為破碎的螢光。
應見畫往後一退,眼神直直注視著夙寒聲。
夙寒聲面無表情看著他,手中十道符紋悄無聲息浮現在指腹上,語調冰冷。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