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七十三章(小修) 星沉白沙(15)……(1 / 1)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金陵, 玉壺春。

淫雨霏霏的江南,有人說出了相似的話。

琢玉樓的院子裡彌漫著淡淡雨霧,孩子們都在屋裡, 偷偷探頭往外看。程鏡花站在廊下,把自己縮在角落裡, 有點困擾地望著辜樓主。

辜樓主就又重複一遍:“是阿蓮自己選擇去南方驅鬼, 昨天才離開的,還留了書信,你要看看嗎?”

程鏡花點點頭。辜清如就返身回去, 過一會兒再出來。她腳步匆匆,沒有打傘, 很快有孩子追出來, 捧著傘, 嚷道:“樓主打傘!不能著涼!”

辜清如笑了, 很慈愛地摸了摸孩子的頭, 接過傘。其實隻有一小段路, 但她還是很認真地撐開傘,並對孩子說謝謝。

望著這一幕, 程鏡花心中生出一絲羨慕。辜樓主真溫柔, 如果當年她來到玉壺春的時候,也能進琢玉樓……不行,不能這樣想, 老門主已經對她很好了!程鏡花暗暗勸誡自己, 要懂得滿足。

辜清如走回來, 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清如親啟”,落款是商玉蓮的名字。打開後,就是幾行簡單的敘述, 大意是說,商玉蓮聽說南方有很棘手的惡鬼,損傷了不少百姓,雖然南方不歸玉壺春管,但她曾在那邊待過幾年,對那裡有些感情,不忍心見惡鬼作亂,所以還是任性前去。

程鏡花認識商玉蓮的字跡。實際上,玉壺春中每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的字跡,她都能認得。她將信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也沒察覺什麼不對。

“但是……”她猶豫著。

辜清如問:“怎麼了,是出什麼事了嗎?”

程鏡花沉默片刻,搖搖頭。她心想,但是,挽琴臨走前明明說過,她托商玉蓮看著溫香和江雪寒,接著挽琴還不放心,才來拜托她程鏡花。

商玉蓮這個人,脾氣是急躁一些,但辦事向來踏實。這樣的人,真的會答應了什麼事之後,又臨時反悔嗎?再說,信上也根本沒提這事。

可仔細一想,這似乎也不奇怪。商玉蓮是有些我行我素的,而且向來看輕挽琴,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也有可能。

看輕挽琴——想到這裡,程鏡花心裡突然有點生氣。副門主又怎麼樣,還不是不太有眼光!

“鏡花?”

見她遲遲不出聲,辜清如有點疑惑。

程鏡花回過神,把信還回去,細聲細氣地說:“沒什麼,謝謝您,辜樓主。”

“小事一樁,不必言謝。”辜清如收起信,含笑道,“倒是你,找阿蓮做什麼?難道是挽琴不放心她小姨,還托你這個朋友照看?”

是開玩笑的語氣,程鏡花也笑了一下,沒有回答,隻說:“那我就告辭了。”

她本就是羞澀寡言的性格,辜清如也隻是開玩笑,也不在意她有沒有回答,還順手將傘塞在她手裡,叮嚀道:“以後下雨都得拿傘,女孩兒受涼不好,明白了嗎?”

程鏡花點點頭,接過傘。

“啾啾——”

芝麻糖從雨中俯衝下來,猛一下飛到她傘上,又用力抖著羽毛。

“芝麻糖倒是一隻不怕水的小鳥。”辜樓主看笑了,伸出手,“但是,小鳥淋濕了也不好呢。芝麻糖,來我這兒擦擦水,也吃點東西吧?”

“啾……”

小鳥臉上出現了人性化的思索表情。它頭頂的羽毛蓬鬆豔麗,基本已經長成了,哪怕淋了雨,也很神氣地立著。最後,它飛起來,落在辜清如手指上,表明了自己的選擇。

“芝麻糖……那,也好。”程鏡花說,“過一會兒我來接你。”

辜清如笑說:“去吧,你們鑒心樓的任務也不少。你忙的時候,我都可以幫忙照看芝麻糖,孩子們也喜歡它。”

芝麻糖驕傲地挺起胸脯。

程鏡花點點頭。

走到門口時,她聽見背後傳來琅琅讀書聲,回頭一看,見辜樓主又拿起書卷,帶著孩子們開始讀書。那道淡黃色的身影很高挑,隔著雨霧看去,真是清爽如修竹,清朗優雅,與她本人親切和善的氣質並不相同。

程鏡花歪了歪頭,回過身,走進雨霧中。

商玉蓮是自己走的嗎?她繼續思考這件事。雖然挑不出什麼毛病,但她總覺得有點不對。於是,她的身形隱入暗處,不一會兒回到了千絲樓。

“樓主。”

“樓主。”

她行走在幽暗的走廊上,手中的傘沒有收,還一直舉在頭上。她喜歡遮住自己的感覺。四周響起的問候,她並沒有回應。

一直走到最裡面,她才開口說:“渡鴉……”

剛一開口,就覺得不對。渡鴉是她的副手,是她用慣了的。那個男人說話總有點讓人不舒服,但辦事很利落,所以程鏡花一直用他。可前段時間,渡鴉被門主叫走,後來就再也沒回來。

總覺得,門主好像不太喜歡渡鴉,甚至有點殺意……大概是她的錯覺吧。門主是個明理的人,不會無緣無故生氣的。

現在的問題是,渡鴉不在,用誰好呢?

程鏡花猶豫一下,轉過身,不情不願地看了幾眼那些人,隨手指了一個,說:“伯勞,你去看看,昨天商玉蓮有沒有外出記錄。”

伯勞是個矮小的女性,沉默寡言,不太有存在感,但做事也很可靠。她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隻行了個禮,就隱入黑暗。

程鏡花頓感壓力一輕,決定喜歡伯勞。

不久後,伯勞回來了,報告說商玉蓮昨天出了城,具體到什麼時間、走哪條路線、路上和誰說了話,都清楚明白。

程鏡花心想,那應該是商玉蓮自己走的了。真是,明明挽琴交待了她事情,她怎麼就一走了之呢?

她暗暗搖頭,但也放下懷疑。

然而幾天後,她重新有了不對勁的感覺。起因是,張家突然登門拜訪,說北邊的大商人要談一樁生意,要見門主,如果門主不在,就見副門主。

因為涉及的金額很大,牽扯到了江南民生,各樓樓主都出面了,說可以先談著,但張家咬死了說隻和兩位門主談。

這時,不知道誰起的頭,說:“先前門主讓江雪寒打理生意,他也是當過內務樓樓主的人,處理這些事比我們有經驗,何妨讓他先代幾天副門主的職務?”

其他樓主遲疑一番,終究沒有反對。

江雪寒被叫過來,推舉到了前面。他面上很不好意思,不停推辭,很慚愧的樣子,但最後還是接受了。

當時,程鏡花也在現場。她作為鑒心樓的小弟子,混在人群裡,從縫隙裡窺見那番場景,心中升起了疑惑,還有某種警惕。她眯起眼,牢牢盯住江雪寒,心想:我得更注意你一些。

懷抱著這種想法,程鏡花打算一天十二時辰地貼身監視江雪寒。

然而,在她實施這個想法前,越春秋來找她了。他大大方方走到玉壺春門口,來找“鑒心樓的小弟子程鏡花”。

程鏡花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去見越春秋。

越春秋抱著兩隻蓮蓬,一見她就笑,說:“新摘的蓮蓬,給你當零嘴。”

程鏡花總覺得大家都在看她,窘得臉都紅了。她不想接,但越春秋一副她不接他就不收手的樣子,她隻好接過來,有一些高興,又有很多難為情。

“越公子,”她小聲說,“上次不是說好了,不來找我嗎……”

越春秋本來是笑的,聞言收斂笑容。他眉眼深邃,一旦不笑,眼神就顯出點憂鬱。“你不想同門看見我們來往?”他問,“還是你不想再和我來往了?”

“我,我不是……我,那個……”

他歎了口氣,重新微笑,但眼神分明還是憂鬱的。他低聲說:“要是你真的這麼不喜歡,我就再也不找你了。”

“……不!”

程鏡花脫口而出,接著她迎上他含笑的目光,臉更燒得厲害。她感覺腦袋暈乎乎的,有種從未體驗過的軟綿。

“我們去走走吧。”越春秋撐開一把素色的紙傘,示意道,“有一處花叢,很適合雨中觀看。”

程鏡花張著嘴,腦子裡亂糟糟地想了些不知道什麼。這一瞬間,她不再是那個舉著傘在陰暗走廊中行走的人,不再是站在人群中眯眼盯著江雪寒的人;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驚恐地離開充滿虐待的家庭,不安地站在陌生的地方,暗暗期待有誰特彆關愛她,但從未實現。

幼年的那一絲期待,本以為已經熄滅,現在卻又重燃。

她慢慢吐出那句話。

“……好的。”

她不安地想,就一會兒,走開一會兒就好。

……

溫家。

“江公子——太好了!”

淡粉色的倩影,從來是嫻雅端莊的,少有如此激動的時候。在細雨中,她拎著裙擺,一路跑來,面上泛著激動的紅暈,令那淡雅的容貌也多了一絲豔色。

“江公子,我……聽說你當上副門主了!家裡說,願意重新考慮和江家的婚事,我可以暫時鬆一口氣了!”

在那充滿感激的眼神裡,江雪寒看見自己的倒影。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身影可以這麼高大、膨脹,頂天立地般無所不能。他正在溫香姑娘的世界裡頂天立地——這句奇妙的話,浮現在他心頭,也驅散了另一道淡淡的身影……以及那陰影般的不安。

他笑起來,帶著無限的滿足,和一種迫不及待想要傾訴的欲/望。

“隻是暫代副門主的職務。”他略帶一絲矜持,說,“還有和張家的生意,以及另一樁……”

說了幾句,溫香那燦爛的笑容卻漸漸消失。她不安地看著他,怯怯地說:“暫代,隻是暫代嗎?江公子還會被從副門主的位置上趕下來嗎?我,我不想給糟老頭子做妾……”

她抬起袖口,按住眼睛。

江雪寒愣住了。沒錯,他隻是暫代副門主,並不是真正的副門主。

“我……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他脫口說道。

溫香輕輕抽泣一聲:“你不必安慰我,江公子,我明白你已經做得夠多了。副門主這樣的位置,這樣的大事,終究要門主來決定……”

江雪寒有點焦躁地踱了幾步,說:“我會說服門主!我談下了張家的生意,張家願意讓利,這可是大事!沒有我,哪能辦成?門主必定會嘉獎我!”

“再怎麼嘉獎,也不會真的讓江公子當副門主。”溫香歎了口氣,很落寞地說,“畢竟,蓮姨還在……她隻是暫時消失幾天,又不是真的從此消失。”

江雪寒腦海中“嗡”的一下,仿佛被撥響了某根琴弦,又像被驅散了什麼迷霧。他緊緊盯著溫香,目光慢慢移動,看向溫家的後宅。

他久久盯著那裡,眼中閃過掙紮,也閃過絲縷的黑氣。

最終,他嘴唇抽搐了幾下,撇出一個發狠的表情。

“如果,”他一字一句道,“副門主真的永遠消失了呢?”

溫香一顫。她沒有大的動作,隻一雙眼睛抬起,從袖口後看來。那雙如江南水鄉一般多情的眼睛,正大大睜著,仿佛被他的話嚇著了。

但接著,她就哭泣一般地說:

“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慢慢靠在江雪寒的胸膛上,兩人的呼吸相互重疊,漸漸化為同一的節奏。

細雨飄飛,霧氣朦朧,院子裡的杜鵑花開得正好。這是人人都喜歡的花,花期很長,開得又爛漫,尤以紅色為人推崇。但,這花是有毒的。

*

西北的天河沙漠之下,也有許多呼吸聲。這些呼吸聲交疊在一起,雜亂無章地響著,隻有人味兒,沒一點江南的美感。

生死當頭,也沒人有心思想什麼美不美。

長角的長蛇在半空盤旋。它身邊金光浩蕩,每一次金光蕩出去,都殺死一片琉璃小蛇。很快,蛇的數量減少了,中間巨蛇的身形也仿佛縮減了許多。它不再那麼昂揚,而是垂下頭,緊緊盤住的身體也鬆開不少。

流雲立即掙紮起來,含淚喊道:“李公子,救我——!商姑娘,喬門主!”

“馬上就來。”李憑風客客氣氣地回答,“流雲姑娘先彆急。”

“命懸一線,擱你你不急啊。”商挽琴聽見許飛小聲嘀咕,不禁笑了一笑。她放下手臂,因為四周已經沒有蛇類。大量琉璃碎屑躺在地上,又有不少漂浮半空,真讓人擔心吸入太多會不會得病。

漸漸地,所有人都放鬆了不少。剛才一番混戰,死了幾個人,但也隻死了幾個人。現在的平台上,還有十人幸存。

喬逢雪走到她身邊,仔仔細細看了她一遍,像在確認她沒事,而後他看向那條巨蛇。“最後一條。”

他拎著軟玉劍,正要上前。

商挽琴拉住他,眼睛看著李憑風的方向:“表兄,李公子很想出風頭的,我們就讓他出到底嘛,不要搶了人家的光彩。”

“……說什麼孩子話呢。”他回頭說她一句,語氣卻沒有絲毫斥責之意,甚至帶點笑。接著,他果真看向李憑風,問:“李公子?”

李憑風收回目光,看向巨蛇,語氣很肅穆:“這孽畜殺了許多無辜之人,我十分心痛,定然要手刃它!”

說罷,他踢了踢腳邊坐著的李恒:“阿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