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七十一章 星沉白沙(13)……(1 / 1)

紙馬踏入房間門, 來到堆積如山的小麥苗前,嘴巴一張,將麥苗全吃了進去。接著, 它腦袋一晃, 肚子裡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同時,紙馬尾巴一晃,變成一座小車。馬尾巴再搖幾下, 一堆小麥種子噴出來, “嘩啦啦”落在了小車裡。

看見這一幕,許飛聲音一哽:“那是……馬吃了小麥苗, 拉了種子出來?”

商挽琴應了一聲,神色自若地回答:“沒錯,看來這是一匹健康的紙馬。”

許飛:……

“許姑娘彆怕,又不要你吃小麥。”商挽琴見她神色不佳,就安慰了兩句。但許飛似乎聯想到了什麼,臉都有點發綠了。

喬逢雪在一旁看著她們,眉眼透著微微的笑意。

紙馬開始在田間門行走。它身後的小車變得很寬, 足以覆蓋田地,很多條車腿伸出來, 均勻地對準地面;中間門漏鬥形狀的容器裡,小麥種子碰得嘩嘩響。每當馬兒走出一步,小麥種子就漏下來,落在土裡。

奇妙的事發生了。當第一批種子落進土裡後, 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破土、抽芽, 飛快地變回了小麥苗。緊接著,就是第二批、第批……

當小麥苗瘋長的時候,四周變得幽靜。這裡本就寂靜, 此刻卻多出森冷之感。

“看,那個……!”許飛低聲說。

田間門,時不時伸出幾隻灰白的、半透明的手。那手五指細瘦、青筋暴突,指甲很尖,猛一下攥住小麥苗就往地裡扯去。原本青翠的麥苗被那手一抓,立即就變黃、發黑、枯萎,最後化為灰燼。

田野的範圍也擴展了。原本,一行人站在通道裡,沒有進入田地,但不知不覺間門,腳下堅硬的地板變成了乾燥的土壤。地面微微起伏著,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在地下飛快湧動。

商挽琴並不意外。她嘟噥一句“果然沒這麼簡單”,就蹲下去,握住刀鞘。烏金刀刀身微彎,刀鞘也同樣如此,烏黑的刀鞘沉沉無光,觸手有皮膚紋理一般的感覺,中間門有描金的圖案,刻著桂花樹和玉兔。商挽琴捏著刀鞘中段,又掂了掂,覺得很趁手。

因為田野擴大,許飛忙不迭又把羅揚背了起來,因此沒法蹲下,她隻能低頭問:“商姑娘要做什麼?”

“你玩過一個叫‘打地鼠’的遊戲嗎?”商挽琴問。

“呃,沒有?地鼠,是田鼠嗎?”許飛嘀咕了一句,“烤著吃還行。”

“我給你示範看看就知道了。”商挽琴舉著刀鞘,眼神在四周飛快逡巡,然後在某一個瞬間門,她手裡的刀鞘猛一下砸出去。

噗嘰——

一隻灰白的手正好探出地面,想要偷偷抓住許飛的腳踝,卻被刀鞘砸了個正著,發出類似漏氣的奇怪聲音,消散了。

“看,就是這樣。”商挽琴抽空瞟了一眼紙馬,發現那邊地裡也伸出很多手,試圖抓住紙馬的腿。她想做什麼,但看看身邊的幾人,又有點為難地皺起臉。

“我來吧。”喬逢雪說。

軟玉劍揚起,在空中劃出銀光;因為速度太快,那幾乎像一張銀色的、震顫的網。“網”籠罩在田野上空,又像雨點般急急落下,擊打在每一隻灰白的手上。

噗嘰、噗嘰、噗嘰……不斷響起這樣的聲音。

銀網之下,蘭草圖案光華流轉。

許飛有點張大了嘴,呆呆看了一會兒,才感歎道:“我明白了,那是鬼氣的顯化,所以可以用辟邪金器擊潰它,對嗎?我今天才算明白,劍還能這樣用,還有這樣的劍法!”

商挽琴笑嘻嘻說:“對吧對吧,我表兄很厲害的。”一邊說,她手裡動作也不停,“邦邦邦”地敲出去,一敲一個準。

許飛張口說了一句,“商姑娘也很厲害”。她原本想更多說一說,譬如那神奇的折紙化馬之術,譬如商挽琴是多麼迅速地反應過來如何應對鬼手,譬如商挽琴敲擊“田鼠”的動作,看似平平無奇,實則體現出了多麼精妙的控製力……

但所有這些話堵在喉嚨裡,不大說得出來。

許飛也說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隻是模模糊糊有種感覺,無論是笑嘻嘻的、很好親近、會主動幫忙的商挽琴,還是柔和清冷、強大可靠的玉壺春門主,他們眼中都藏著一些神秘的東西。這種神秘是未知的界限,讓許飛偷偷詢問自己,是不是不該說太多,以免闖進了他們不願為人所知的界限內。

許飛的直覺向來很靈。比如,之前她不小心說出折紙化馬是鄭家的不傳秘術,本意是誇讚,也有些討好、拉近關係的意思在裡頭,但她微妙地感覺到,商姑娘不怎麼喜歡這番誇獎。

思來想去,許飛決定把自己的嘴巴管得更嚴一些,不該說的都不說。她一點都不想得罪這兩個人,在危險重重的鬼域裡,他們可是她和羅兄的保命符。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四周的動靜平息下來。灰白的鬼手不再出現,青翠的小麥苗搖曳著,生機勃勃,讓人情不自禁想象豐收時的快樂。

幾人默不作聲地等了一會兒,沒有等來新的動靜。

“結束了嗎?”許飛小心翼翼地問。

“往前走試試看。”商挽琴站起身,指了指對面,“看,新的通道。我走最前面……表兄,不要和我搶。”

她瞪了青年一眼。後者無奈地搖搖頭,乖乖地照做了。

許飛在一旁看得有趣。幾年前,她曾遠遠見過喬逢雪一面,那次,一夥江洋大盜借用惡鬼的名頭,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還威逼百姓給他們上貢,搞什麼“選妃”。她路過那裡,很小心,不想卷入麻煩,沒成想恰好遇見玉壺春剿匪,她實在好奇,就遠遠綴著,偷看他們怎麼做。

出乎她意料,那次玉壺春隻去了一個人,就是眼前這青年。那是個涼爽的秋天,他卻裹著厚厚的皮裘,病懨懨地走到那山寨門前,讓對方開門,說話還客客氣氣的。許飛那時就心想,這是哪裡來的富貴公子,傻乎乎的,多半是學了點腳貓的功夫,就跑來學話本行俠仗義了吧。

萬萬沒想到,人家一出手,山寨裡大半人頭就落了地。許飛不是沒見識過血腥場面,卻也看得目瞪口呆,還有些瑟縮;饒是知道那些都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那卻也是人類啊,他們最後已經潰不成軍,跪下來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但那青年沒有絲毫遲疑,仿佛摘下的不是人的頭顱,而是一片樹葉。

她看呆了,一時忘記跑路,等回過神來,那青年已經處理完了一切,往回走了。正好路過她藏身的地方。

許飛記得清清楚楚,她也敢發誓,那個時候,他絕對往她藏身的地方多看了一眼。那雙眼睛……該怎麼形容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平靜,像深邃的星空、海上的明月,卻唯獨不像人類。人類沒有這樣堅不可摧的平靜;人類總該有些許軟弱。

她嚇壞了,以為自己會被滅口。

但他隻是看了那麼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下次小心一些,彆離得太近。”他看著前方空蕩蕩的道路、照耀的野草,那樣平和地說了一句,平和得無限接近於溫柔。

但許飛絕對不會用“溫柔”來形容他。哪怕後來她知道了青年就是玉壺春門主、傳說中的喬逢雪,名聲好得像山巔晶瑩白雪,她也始終懷著一絲淡淡的畏懼。

幾年後的今天,在殺機重重的鬼域裡,她得以再次近距離觀察這位青年。她直覺對方那種非人類感更強了,唯獨他看向表妹時,目光徹底屬於凡人。凡人的目光是溫柔的,帶著軟弱的依戀和不自知的渴望。

怎麼說呢……

總覺得,隻要是和商姑娘在一起,這位喬門主就能真正讓人放心。

想到這裡,許飛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這是該想這麼多的時候嗎?看來她太鬆懈了。都是因為商姑娘很可靠啊……她扶了扶背上的羅揚,決定更專心一些。她抬起頭,看見商挽琴率先踏上對面的通道,接著是喬逢雪,最後她自己也邁開腳步。

麥苗的身後搖晃,發出唰啦啦的聲音。風吹動麥苗的聲音,總是讓人如此平靜……風?

許飛忽然迷惑起來:哪裡來的風?

她看見喬逢雪回過頭,也看見商挽琴回過頭。那名總是平靜的青年,露出了一種驚訝的神情,而那常常帶笑、目光熱情卻又神秘的姑娘,臉上的表情扭曲起來。她的動作在許飛眼裡放慢到了極致,但這是不對的,因為她分明是個身手那麼好的姑娘。

嘩啦、嘩啦……

風在身後徜徉,讓她想起幼年時的村莊。那時惡鬼還沒來,那時家人都在,春天有桃花,夏天有鳴蟬,秋天有金黃的麥浪;那時她還跟在姐姐後面成天地跑,不知道什麼是流離失所,不知道什麼是家破人亡,也不知道後半輩子得把頭彆在褲腰帶上。

風中有麥子成熟的香氣。許飛想著,不由停下腳步。她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沉浸在短暫的童年時光裡。

“許姑娘……許飛,過來!!!”

商姑娘在喊什麼?她腦海中劃過這個念頭。

這也是許飛腦海中存在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她腦後先是一熱,然後頸後貼來涼涼的風。再接著,她看見自己的身體,看見麥浪起伏,看見那兩個人急速遠去。最後,她看見了大片的麥苗的根部,土壤的味道多麼熟悉,和故土一模一樣。

許飛的頭顱落在麥苗中,眼睛半闔,散去了最後一絲光彩。

羅揚的頭躺在不遠處,雙目緊閉,仿佛依舊睡得香。

直到此時,他們的身軀才倒了下去,“砰”的一聲。

——故事的結尾,王爺大發雷霆。他抽出刀,親自砍下了奴隸的頭。

半空中隱約響起了一點笑聲。在這笑聲裡,麥田消失了,屍體消失了;一條甬道往前也往後鋪開,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錯覺。

商挽琴還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她身體往前傾,腿部的發力甚至沒鬆懈;她還沒回過神,總覺得隻差一點她就能把許飛拉過來。接著,她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於是她站直身體,抬起手臂,揩了揩臉上的血。

“我討厭惡鬼,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她自言自語,“無論你覺得多有本事、多有經驗的人,無論上一刻四周看起來多安全,下一刻就會發生這種事。”

無法預料,無法預防。

說著,她用揩了揩臉,這一次更加用力。

“我還挺喜歡許姑娘的。”她說,“羅先生也並不討厭。很多人來這裡是為了九鼎,但我能感覺到,他是想做他的研究,才冒險跑來的。”

她吸了口氣,胸脯劇烈地起伏了一下。

這時,喬逢雪輕輕一歎。

“……我就知道會這樣。”

這句話輕而模糊,商挽琴差點沒聽清。她有點茫然,下意識問:“什麼?”

喬逢雪皺起了眉毛,顯出一種略有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的神情。無論是他剛才的語氣,還是現在的神態,都帶著點奇怪的孩子氣,但商挽琴並未察覺這件事。

她所能知道的,隻是他抬起手,打出幾道法訣。靈光亮起,兩張小人模樣的紙片飛起,在半空晃晃悠悠,接著“哢擦”兩聲,小人的頭斷開來。

紙做的小人燃燒起來,散出兩道煙霧。

煙霧落下,越來越濃。倏然,濃煙散去,兩個活生生的人坐在地上,都是一臉狼狽,而且滿臉茫然。

背後,隱隱炸開一聲尖嘯,似乎是惡鬼憤怒的咆哮。

片刻沉默後,商挽琴目瞪口呆地說:“替、替死術!?”

這是南疆的一種法術,傳承十分隱蔽,連蘭因會的藏書閣都沒有收錄。商挽琴隻在書上見過這道法術,說是可以將人的神魂分一部分到紙人身上,等到生死關頭,就讓紙人替死,從而挽回人的性命。

“嗯。”喬逢雪已是一臉平靜,略帶矜持地說,“表妹在意他們,我總要多注意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