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真正離開的時候, 商挽琴忍不住又多回了幾次頭。其實是看不見程鏡花的,但她堅信對方一定也在陰影中目送她。
她依依不舍得太明顯,引起了喬逢雪的注意。他也回頭看了看, 目光在送行的人臉上一一滑過。
“表妹在看誰?”他有意無意地問,“擔心雪寒嗎?”
“……我為什麼要擔心他!?”商挽琴嚇一跳, 餘光瞥見不遠處的鎮鬼王, 就含糊道, “我就是擔心我朋友。”
喬逢雪明白了,眉心隱隱的紋路鬆開。
“不會有事的。”他溫聲道。
商挽琴應了一聲。她知道,程鏡花本領高強, 可這不是有那未知的渣男虎視眈眈嗎。
不錯, 雖然一眼都沒見過, 也完全不知曉對方的為人, 但商挽琴已經單方面推定對方為渣男了。
況且……
當初, 也是一次看似尋常的外出任務,回來之後她就面對了乙水的死亡。她曾懷疑過, 自己可能有什麼克死朋友的掃把星體質,那誰知道程鏡花能不能扛過去……呸呸,想什麼呢,她肯定沒事的!
“唉——”
商挽琴長歎一聲。所以說, 她才不想交朋友嘛。可到底是什麼時候成為朋友的?一開始, 隻是為了扭轉劇情罷了。
剛歎息了幾聲,面前就出現了一隻攤開的手掌。幾粒深紫色的果脯躺在油紙上, 汁液將包裝紙也染出點點紫色。是糖漬楊梅。
她側頭, 看見喬逢雪的面容。他貌似嚴肅,但眼中閃著愉快的笑意。
“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多吃甜食。”他悠悠道,“這是誰說的?我可不記得了。”
商挽琴噗嗤一笑。她拈起一粒糖漬楊梅, 扔嘴裡一咬,就是濃鬱酸甜的果味。
“我也不記得了。”她一本正經道,“但說得非常有道理,說不定是聖人說出來的呢。”
“既然是聖人所言,不妨再多吃一些。”
喬逢雪手裡有一個更大的油紙包,油紙包裡是許多類似的小紙包,都是分裝好的果脯。他抓起一把果脯,塞到她手裡。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看來今天這把果脯,我是不能不吃了。”商挽琴搖頭晃腦。說著,自己又拆了一個紙包,繼續吃起來。
喬逢雪笑意更明顯。
他正要說什麼,另一道聲音卻插了進來。
“——原來商姑娘喜愛甜食?宮中禦廚有人頗善此道,何時商姑娘肯來,我必讓姑娘吃上一個月不重樣的甜食。”
李憑風負著雙手,目光在喬逢雪身上輕輕一掠,就專注地盯上了商挽琴。他今天還是一襲水墨般的衣衫,綺麗的容貌是唯一的豔色。
商挽琴望著他,心思一動,而後才慢吞吞說:“李公子真客氣,可惜我這人就喜歡吃重複的東西。”
李憑風不惱,隻柔聲道:“不嘗遍繁華,怎麼知道自己不喜歡繁華?食如此,人亦然。”
商挽琴:……
怎麼辦,無法反駁,甚至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李憑風仿佛看出來了她的動搖,嘴角一敲,有意無意瞥了一眼喬逢雪,又說一句“我隨時歡迎商姑娘”,就往前走去了。
喬逢雪盯著他背影。他以為自己如常微笑,□□色如霜雪凍結。
*
這次出行,是由玉壺春出車馬。
按腳程來算,從金陵到西北天河沙漠的邊緣,要走一個多月,這還是快的。接著,就要換成駱駝出行。
在沒電沒網、路還不平的世界,長途旅行並不是一件美差,更何況還有兩個人針鋒相對。
李憑風說:“本以為此番能見識大名鼎鼎的千裡駒和神行車,看來喬門主是不願滿足李某這個心願了。”
喬逢雪說:“我也仰慕大周皇室的軒轅車許久了,可惜。”
李憑風歎息:“軒轅車是皇室至寶,一旦出現,人人都知道是我來了。”
喬逢雪微笑:“彼此彼此。”
李憑風搖頭:“我還以為,喬門主會舍不得表妹受苦,沒想到……”他轉頭看向商挽琴,一臉惋惜和心疼。
喬逢雪四平八穩:“我的表妹,自然知道孰輕孰重。”
李憑風笑起來,豔色如牡丹盛放:“那好,我卻是一個不知輕重的人,隻知道我喜歡誰,就要給她最好的。商姑娘,你更喜歡哪種?”
喬逢雪看似神色不變,實則目光也緊跟而來。
——就像這樣,每輪針鋒相對的最後,重點都會落在商挽琴頭上。
商挽琴覺得自己頭都快禿了。
後來,她乾脆借口說去打獵,或者負責守備,好離他們遠一些。如果是守備,她就抱著烏金刀背對他們,一副“我正專心戒備所以什麼都聽不見”的肅穆樣子。
侍衛李恒通常在她不遠處。他也用刀,是標標準準的大周官方製式的環首刀,配上他挺直的脊背和平展的雙肩,是壓不住的官軍氣質。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總是神情認真。但有一次,他們一起去打獵、找柴火的,商挽琴抱著一堆樹枝和鬆果回來,就看見李恒蹲在一棵樹下,側臉還是那麼沉默而認真。
“你在做什麼?”她問。
李恒好像沒聽到她的聲音,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樹下。
走近一看,樹下一隊螞蟻在搬食物。一隻死去的蟬,被這些小小的黑點挪動著。
商挽琴在他身邊蹲下。突然,他整個身體彈了一下,側頭驚訝說:“啊,你啊。”
商挽琴有點無語:“我還跟你說話了。”
“我沒注意……不好意思。”李恒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我剛剛在發呆。”
“看螞蟻?”她問。
“看螞蟻。”他說。
“嗯……”
他們蹲在樹下,一起看了會兒螞蟻。這個過程其實很奇妙,因為你會一邊思考自己到底在看什麼,一邊看得停不下來。
看了一會兒,不知道誰先開的頭,他們開始回憶以前看螞蟻的經曆。
“……那個時候,我們會用礦泉水瓶,就是水囊,裝滿水,去灌螞蟻洞。”商挽琴比劃說,“有些男孩兒還會把螞蟻裝進去,看它們不停掙紮到被淹死。”
李恒立即說:“我也乾過這種事,不過用的是葉子。”他也比劃了一下。
“我覺得好殘忍哦。”商挽琴說,“但那時候我也沒想著要阻止。”
“我那會兒沒想過殘忍不殘忍的,就是想做就做了。後來想想,是挺殘忍的。”李恒悶悶道,“我就沒乾過了。”
他們都看著螞蟻。它們已經把那隻蟬的屍體運了很不短的距離。
“其實,”李恒又露出那種愣愣發呆的神情,冷不丁說,“小孩子像惡鬼一樣殘忍。你要是想訓練一隻聽話的惡鬼,就要挑小孩子。”
這句話喚起了商挽琴的某些回憶,令她不舒服地動了一下。
李恒看過來:“你覺得會有例外嗎?”
商挽琴問:“什麼?”
“例外。”李恒重複道,“會不會有小孩子被挑中,訓練成為惡鬼,但自己擺脫了成為惡鬼的命運?”
少年的面容老成而沉悶,像暴雨前的森林,總覺得藏著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藏了什麼。
商挽琴盯著他,緩慢地眨動眼睛。她的瞳孔發生了輕微的收縮。
“……不知道。”她站起身,“我們該回去了。”
她抱起樹枝和鬆果,率先邁步。
李恒在她背後站起來,也邁出腳步聲。
“商姑娘,你們玉壺春中的……”
她回頭:“什麼?”
他頓了頓,沉悶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接著說:“公子不是有意針對你,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商挽琴略一眯眼,笑道:“我怎麼覺得你剛才想說的不是這個?”
“就是這個。”少年侍衛快步走上來,手裡拎著一隻兔子和一條魚,“我希望你對公子的印象能更好一些。公子他……第一次這麼在乎一個女子。”
“在乎我?”商挽琴略一挑眉,“你確定他不是在乎表兄?我隻是他用來氣表兄的工具人。”
“工具人……”李恒咀嚼著這個詞,居然露出一點笑容,“好新鮮但又貼切的說法。”
“所以就是這麼回事?”她立即問。
“我沒這樣說過。”他也立即否認。
商挽琴輕笑一聲。
他們不再談論那兩個人,開始談論今天的晚飯。一路上並不總能遇到驛站,很多時候他們露宿野外,就需要自己做飯。這些天裡,李恒做得最多,喬逢雪次之,商挽琴總是幫忙打下手的那個。
“……沒想到商姑娘不擅廚藝,而喬門主卻很擅長。”
“沒辦法,表兄是個萬能的人,什麼都會。”
“看得出來,商姑娘在喬門主身邊很開心。”李恒點點頭,像是認同了這個說法,“今天晚上是我做飯,燒烤吃嗎?”
“吃的。”商挽琴愉快地說,“烤全兔和烤全魚?”
“魚做個魚湯,我帶了一些乾蘑菇。兔子……砍成小塊,做小串的烤肉吧。”
商挽琴步伐一滯:“為什麼想做這個?挺麻煩的。”
“心血來潮。”李恒答道。
他不斷往前走,走得很快,每一步的距離都差不多。商挽琴看著他的背影,並沒有看出一星半點兒的熟悉。她搖搖頭,甩開了那一絲怪異的親切感。
“等等我。”
*
金陵,某處宅子。
溫香手裡捏著一張絹帕。素色的絹帕光滑柔軟,輕薄得過分,連她這樣的女兒家也可以用力撕開。她就坐在椅子上,一點點撕著帕子,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地磚。
在她的不斷暗示下,江雪寒明明都上鉤了。這次他被喬逢雪留下,心裡應該更加不滿才對,為什麼他反而振作起來,笑說什麼“這都是門主給的曆練,是看重的表現”?
刺啦、刺啦、刺啦……
帕子被不斷地撕扯。
忽然,一道人影出現在前方。陽光從他背後射來,照得他的影子長長拖在青磚上,好像一條鬼影,驚得溫香倏然站起來。
“大……大人!”她竟然結巴了一下,惶恐行禮。
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仿佛遮蔽了所有天光。他臉上戴著一張奇異的面具,看不清容貌。
“江雪寒的事,進度如何?”
溫香努力鎮定心神,用儘量平穩的聲音回答:“大致順利……”
“真的,大致順利?”對方笑了一聲。
溫香打了個寒顫,低下頭。她從前以為喬逢雪已經足夠有威嚴,現在才明白,當有力量的人不掩飾自己的力量時,帶來的壓迫感幾乎讓人窒息。她感到害怕,同時又感到興奮,這種壓迫感讓她產生了另一種安全感,那是對於自己選擇的確信。
“江雪寒的態度有些反複。”猶豫一下,她還是說了實話,語氣中透出輕微焦慮,“我能看出他有所心動,但他遲遲不能下定決心,我還需要更多時間……”
“更多時間?不是說他很迷戀你,怎麼,這‘迷戀’也僅此而已嗎?”對方輕笑,“還是說,他迷戀的對象其實另有其人?”
這玩味的語氣令溫香面紅耳赤。她並不喜歡江雪寒,但此時她感到自己的魅力——自己僅有的也是最引以為傲的優勢——被質疑了。
“我……”溫香咬咬牙,“江雪寒追隨喬逢雪多年,當狗當成了習慣,短時間內要他背叛,實在……但,如果大人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有把握將他變成我們的傀儡!”
“哦——”
對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想要什麼?”
溫香跪下:“請大人賜我更多力量。”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考慮。“你確定?你的身體還不錯,但並不是最優秀的,如果接受更多的鬼氣……”
溫香伏地:“我可以,請大人相信!”
對方忽然發出一串笑聲。
“啊,我一直很喜歡這樣的場景。”
他走到她面前。視野中,那漆黑的長袍如詛咒一般飄動。冰涼的手落下,按在她的頭頂。
“唔……!”
溫香的身體不斷顫抖,冷汗頃刻低落。她意識模糊,五感褪去,唯有一種念頭執拗地支撐著她:這是為了權力,權力,權力……!
“我很喜歡這樣的場景。”面具人的語氣甜蜜如情人低語,“貪婪、嫉妒、自以為是……”
“真是最好的惡鬼的胚子。”
大廳的陰影中,放著一架輪椅。輪椅上坐了一個人,這人十分瘦弱,一動不動地看著溫香和面具人,眼睛連一下也沒有眨動。
兩行黑紅的血淚,從他眼眶中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