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挽琴愣了愣。
但喬逢雪已經垂下眼, 慢慢喝了一口水,開始說彆的事。他說了一些路上的安排,問了一下商挽琴目前的法術水平, 最後說:“夠用了。這次出門, 隻我們兩人,雖然我會看顧,表妹自己也要更小心。”
商挽琴納悶了:“表兄不帶江雪寒?”
“雪寒……”
喬逢雪眯了眯眼。窗外雨更大了, 顯得屋裡也很陰暗,雖然點了好幾座燭台,但昏昏的光搖曳不定,照得他眼中有陰影起伏。
最後他微微一笑:“他要替我鎮守玉壺春,並且, 他有重要的選擇去做。”
“重要的……選擇?”
“表妹, 人的一生歸根結底是由選擇組成的。選擇哪一把武器、選擇修煉什麼法術、選擇走哪一條路……未來的命運, 早已寫在當下的選擇中。”
商挽琴微微蹙眉:“表兄究竟想說什麼?”以前喬逢雪也喜歡暗示和含蓄, 但最近他說的話更模糊了,難道是見識了青萍真人的風采後,決心朝神棍風格發展一下,好唬人?這樣子和蘭因會的占命師也有點像……呸,他們不配和喬逢雪比!
喬逢雪放下水杯。他凝視著水面, 那裡有不停息的、微微的波動;模糊的倒影也一起波動, 令他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杯茶, 還有一根悄然垂下的蛛絲。他告訴千絲樓,如果“好友”說出什麼不利於玉壺春的話,就將蛛絲上的毒浸入茶水。從結果來看,是“好友”自己選擇了失明的結果。
而現在,這一杯小小的水面映著他的影子, 看上去竟十分陌生。他自己又在做什麼選擇?他暗忖片刻。
“沒什麼。”喬逢雪對著水面,輕聲說,“隻是最近一段時間,我變得更加尊重彆人的選擇。”
與其提前掐滅那些什麼都還沒做的人的生命,他更願意拉起一把鍘刀,等在十字路口的一方;他們走向另一邊,自然安全無虞,而若是走向這一側……
他露出微笑:“觀察身邊人會如何做出選擇,也頗有趣味。”
商挽琴思索了片刻。
“表兄。”她神色嚴肅。
喬逢雪看過去。
商挽琴拿起一枚楊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了他嘴裡!
喬逢雪:……?
熟透了的楊梅果實一捧就出汁,把他嘴唇染成了甜美的紫紅色。他下意識“唔”了一聲,剛才還深沉的表情一瞬變呆。
“甜嗎?”商挽琴問。
喬逢雪還沒反應過來,咬著楊梅,遲疑點頭。
“甜就多吃一點。”商挽琴笑眯眯,“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多吃點甜食,自然就會開心了。”
“這是什麼依據?”喬逢雪咽了果肉,側頭吐出楊梅核,又說,“而且,我何時心情不好了。”
“就剛才啊。”商挽琴說,“你說到什麼選擇、觀察的時候,看上去心情壞極了。”
他默然片刻:“我以為我在笑。”
“反正我就是知道你剛剛心情不好。”商挽琴又拿起一粒楊梅遞過去,自己也吃一顆,含糊道,“喏。”
喬逢雪垂眼,看著那紫紅色的飽滿果實躺在她掌心。她皮膚不算很白,掌心有常年握刀留下的繭,皮膚紋路清晰可見。這並不是一雙嬌生慣養、會讓人想入非非的手,但……
他接過那粒楊梅。
“我真希望……自己得的是能夠痊愈的疾病。”
他咬住楊梅,輕輕地、玩笑般地說出這句話,並且有意模糊了最後幾個字,也忽略了她疑問的目光。
*
說真的,商挽琴還是沒太懂,江雪寒到底需要做什麼選擇。
可能是考驗一下他治理江南的本事?看看他做決策的水平?如果是這樣,那玉壺春裡的傳言是真的,喬逢雪確實打算再給江雪寒一個機會,提拔他回到樓主的位置上。
江雪寒不去沙漠的話,就少了一個強力打手,但問題應該也不大。
在原著的劇情裡,沒有鎮鬼王的幫忙,喬逢雪也憑自己的本事找去了天河沙漠。而且,他隻帶了厲青鋒一個人。和每次的套路一樣,喬逢雪一番辛苦,搞定了一眾競爭對手,最後主角撞個大運,輕輕鬆鬆拿走了第三塊骨牌。
那個故事裡,鎮鬼王是有力的競爭對手,現在他們聯手,“星沉白沙”的難度應該會大大下降。
再說,不還有她在嗎。她對“星沉白沙”的劇情記得還算清楚,見機行事,還能讓骨牌跑了?
商挽琴心思安定下來。
不過,這天晚一些的時候,等喬逢雪已經將決定告訴了江雪寒,她到底多跑了一趟,去敲響江雪寒的門。
門一開,她觀察他神色還算不錯,就告訴他:“表兄對你期望很高,你要是還想當回樓主,記得要好好表現啊!”
江雪寒愣了一下,面色明朗起來。這一明朗,就顯出他剛剛其實很勉強了。商挽琴看出來了,笑他:“你不會覺得,表兄不帶你是不看重你了吧?恰恰相反的!”
“我可沒那麼想……”
這句話配上他不好意思的神態,一聽就是嘴硬。
商挽琴又天花亂墜地誇了他幾句,誇得他臉都有點紅,做出不耐煩的樣子,說:“好了好了,我哪能不清楚門主的意思,你……”
她以為他又要發表一些難聽的論調,卻聽他聲音低下去。
“你,謝謝你安慰我。”
商挽琴一怔,笑容真正燦爛:“不用客氣!”
出來後,她撐著傘轉了兩圈,想著還有什麼紕漏。對了,溫香。
她就又去找商玉蓮:“小姨,我和表兄明日就出發,你……多看著點溫香。”
彼時,商玉蓮正坐在院子裡,仔細保養她的武器,聞言愕然:“什麼?你這孩子說什麼,看著阿玉?”
她院子裡隻有一些灌木,沒有喬木和花,也沒有其他裝飾,看著簡樸又剛強。唯有商玉蓮那一身大紅衣衫,耀眼如一團火焰。
商挽琴很乾脆地點頭:“沒錯,我直覺裡放不下她。她雖然不會武功也不會法術,但她很得人心,還頗有心機,誰知道會做出什麼?”
說出這話,商挽琴其實已經做好了小姨發火的準備。這位小姨向來疼愛溫香,完全是“我家孩子哪哪兒都好”的溺愛型家長,她有時會感歎,哎,幸好是自己這個冒牌貨站這兒,要是真正的表妹面對這一切,心裡該多不是滋味。
然而,短暫的驚訝後,商玉蓮竟然沉默了。
她看著她,一臉遲疑,幾次胸膛起伏,好像就要說出什麼。可最後,她還是露出一個笑容:“行了,你一個小孩子瞎操心什麼,小姨可是副門主,比你懂。”
那笑容可說慈愛,更彆說她還伸出手,摸了摸商挽琴的頭。
商挽琴驚訝極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商玉蓮:“什麼?”
“那不然,為什麼小姨你沒訓斥我,說我亂講溫香的壞話……小姨不對勁,不行我得趕緊走,省得你回過神了罵我!”
說溜就溜,商挽琴扭身就飛快地跑了,假裝沒聽見商玉蓮叫她。
商玉蓮叫了好幾聲,卻見那孩子跑得更快,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孩子腦子裡天天都轉著些什麼呢!”
“——彆管她腦子裡轉什麼,阿蓮,你腦子裡到底在轉什麼呢?”
一道人影從屋中走出。簡單的青白二色衣裙,端莊的發髻,還有一張圓圓的、充滿親和力的臉,正是琢玉樓樓主辜清如。
聽見好友的話,商玉蓮不自在地轉了轉脖子。
“什麼轉什麼……”
“你少和我裝傻。”辜清如難得沒什麼好氣,走到她面前,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她,“阿蓮,你到底什麼時候跟音音說溫香的事?”
“我說了啊。”商玉蓮裝傻,“我跟她說了,小姨不是故意要偏心,實在是一直看著阿玉長大,心裡舍不得,但小姨對她的感情也不差……”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裝傻的樣子和音音很像?都讓人能一眼看出來。”辜清如更沒好氣了,“你明知道,我說的是那二百兩銀子的事。”
商玉蓮一噎。
她久久不言,低頭摩挲自己心愛的長鞭。
見狀,辜清如在她身旁坐下,語重心長:“阿蓮,你實話告訴我,你到底疼不疼音音?你要真疼她,就不該這麼偏著溫香。溫香不僅偷了銀子,還栽贓音音,她固然可憐,難道音音就活該?”
“你這小姨,到底是誰的小姨?”
這句話刺痛了商玉蓮,讓她一個哆嗦,猛地抬起頭:“我……我當然也是疼音音的!”
“也——”
辜清如重重強調了這個字。
又一陣沉默,商玉蓮尷尬起來,期期艾艾道:“可清如,你看,門主重罰了那金玉樓的死胖子,分明是知道銀子的內情,卻一點沒動阿玉,這就說明……門主也不願意懲罰阿玉。他從來是個秉公處置的孩子。那麼,阿玉雖然偷拿了銀子,卻多半不是故意要陷害音音。”
辜清如板著臉:“聽聽這話,你自己信嗎?”
商玉蓮想說一個“信”字,但迎著好友的目光,她硬是說不出來。辜清如和她都是十幾歲來的玉壺春,算下來認識也近二十年,她們多麼熟悉彼此,以至於連一個字的假話也能聽出來。
半晌,商玉蓮長歎一聲,終於掩飾不住疲憊的神色。
她將鞭子放在一邊,雙手捂住臉,片刻後再使勁一抹,仿佛想將那份疲色抹掉,但露出來的仍然是一張疲倦的面容。
“可是清如,我疼阿玉疼了這麼多年啊。我知道我不該偏心,我知道她其實有些小氣、有些計較、有些虛榮、有些心思深沉,但……我怎麼舍得啊。”她喃喃道。
商玉蓮五官明豔、骨骼勻淨,平時神采飛揚的時候,三十多歲隻像二十多,現在神情一垮,那些屬於中年人的特點就全部流露出來,讓人注意到她眼角和額頭的紋路、垂下的兩頰肌肉、不再清晰的下頜線……
辜清如看著好友頹喪的模樣,神情和語氣忍不住溫軟下來。但她還是堅決地說:“你總要有個主意。你偏心是你的事,但你不能讓音音為了你的偏心而背黑鍋。”
商玉蓮一震:“你,你說得對。”
辜清如握住她的手:“最起碼,你要讓溫香親自去和音音道歉。”她說得溫柔又堅定,眼神清澈一如少年時,令商玉蓮情不自禁慚愧起來。
“好,我……”她下定決心,“這次趁音音他們出門,我會好好說服阿玉,讓她和音音承認自己做的事,並且好好道歉。我……我也會和音音道歉。”
“這才是我認識的阿蓮。”辜清如讚許道,“彆說音音今年都要二十了,就算是個幾歲的小孩子,也能明顯感覺到大人偏心與否。你要還想和音音處好感情,就不能總是逃避。”
商玉蓮不斷點頭。她們同歲,都是三十多的人,也都在玉壺春中身居高位,商玉蓮的位置還更高,但她經常感到,在這位溫溫柔柔的好友面前,自己才是不夠成熟的那一個。也因此,她總是願意聽從好友的建議,這讓她安心。
“清如,你真是天生的琢玉樓樓主。”她發自內心地稱讚。
辜清如鼓勵般地輕輕拍著她的手背。
“孩子是經不起再三失望的。阿蓮,你這次一定要說到做到。”
*
臨行前,商挽琴將芝麻糖交托給程鏡花。這小鳥高興得很,一點沒有離愁彆緒,大概是因為程鏡花總是很放縱地喂它零食。
商挽琴瞪它幾眼,心想這小鳥怎麼在原著裡就是主角的金手指,到了她手上,連個對骨牌的感應都沒有呢。原著裡,它堪稱加強版追龍鈴,要真是那樣,她就有借口提前去找星沉白沙,何必等到現在。
罷了,現實總是充滿變數。
商挽琴悄悄叮囑程鏡花:“鏡花,你幫我多注意一下溫香和江雪寒,看看他們有沒有做奇怪的事,或者遇到奇怪的人,好嗎?”
程鏡花有點疑惑,但沒多問,很乾脆地點頭。她一點頭,商挽琴就真正放心了。
“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她又說。
程鏡花還是乖乖點頭。
商挽琴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程鏡花比她大,但是要矮一些,頭發軟軟的很好摸,哪裡像威名赫赫、神秘莫測的千絲樓主呢。
“有什麼事,就讓芝麻糖告訴我!但它傳達不了太具體的消息,隻能傳遞一些關鍵詞和強烈的情緒,你要記得。”她繼續念,“還有……”
“還有,芝麻糖自己也有一身本事,我要是遇到什麼事,一定會記得讓它幫忙。”程鏡花小聲說,“挽琴,你都說過好多遍了。”
“啊,是嗎?哈哈哈哈不小心就……”
感覺自己更像老母雞了,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