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錯誤 “我是曳月,你是嬴祇,是我的師……(1 / 1)

54、

船槳推開河水。

河水兩岸青山被茫茫白雪覆蓋。

他從河裡浮起來。

“你要上來嗎?”

河上有一條船, 船上白衣的少年對他伸出手。

笑著對他說:“冬天了,河裡太冷了,在上面寫字的話, 會被凍住,那個人就看到了。等春天冰化的時候再寫吧。”

他想起來,對方是他的朋友。

他猶豫了一下,望了一眼從河底慢慢凝結的冰。

那冰像劍一樣,若是再慢一些, 就要刺傷他了。

“快上來。”

他握住對方伸來的手,順從地被拉上去。

那個人的胸前佩戴著一個鈴鐺,拉起他的時候,鈴鐺搖晃, 發出熟悉的聲音。

但他想不起來。

“喜歡?那送給你吧。”

白衣少年摘下鈴鐺,掛在他胸前的衣襟一側。

“這是什麼?”他問。

少年笑著說:“是我們希海神廟的祈願鈴,它會將你喜歡的人帶到你身邊, 無論分開多久,都會見面。”

他握著胸口的鈴鐺。

鈴鐺輕響, 畫面變了。

永城的街上。

“那麼, 再見。”

“等一等。”

白衣少年忽然叫住了他,將鈴鐺彆在他胸口, 說了這番話。

“對了,其實我也有一個哥哥, 小時候所有人都更喜歡哥哥。沒有人喜歡我。於是我養了一隻小狸,小狸膽小怕生,它隻相信我,隻有我。一次我外出受了傷,回來晚了幾天, 我很著急,害怕小狸餓壞了。但是沒有,有人在我不在的時候喂養了我的小狸。有一天,我和小狸玩的時候,哥哥從旁邊路過,小狸忽然丟下我,一個勁地叫著跑著追著哥哥走了。無論我怎麼阻攔,怎麼叫它,它都看也不看我一眼,無論我怎麼哭……從那時候起我就想,有一天我要讓哥哥的小狸也丟下他跑來我身邊,那一天哥哥會怎麼樣?會和我一樣傷心嗎?我想知道,到那時候哥哥會怎樣對待,一心一意離開他的小狸?”

鈴鐺輕晃。

他看見一個碩大的鼎爐,像一座高樓,鼎爐下的他小小的,抱著一盆靈草。

一陣狂風吹拂而過,靈草的葉子上墜著一個小小的鈴鐺一樣的花。

世界和靈草一起倒在地上,鈴鐺掉落不見。

“在想什麼,該去練功了。”

他回過神,站在玉皇山後山一處懸崖上。

是春天。

那個人坐在懸崖上一棵樹下,白玉扳指的手慵懶地托著側臉,百無聊賴自斟自飲。

那樹開著滿樹的白花。

樹下那個人一身藍衣,像春日傍晚的夜色。

他想起來,他正在學習禦劍術。

初練禦劍之術的時候,他總是攀附著崖壁的一棵鬆樹,將自己懸空,練習召喚他的劍懸於腳下。

有一天,他睜開眼看到崖壁上開著一朵白色的小花。

他從未見過。

他想摘下來。

卻怎麼也夠不到。

除非他鬆開手,摘到那朵花之後,讓他的劍托著他返回山上。

但他怕死,放棄了。

等他學會禦劍後,卻再也找不到那朵花了。

他又一次懸在那棵鬆樹上。

果然,又看到了那朵花。

他伸手去夠,那花長在藤蔓上,拉扯的時候,頭頂的鬆樹折斷了。

藤蔓卻還堅韌。

他知道他應該鬆手,趁著樹枝未完全斷開,爬上去。

就像曾經那樣。

眼睜睜看著那藤蔓和花墜下崖,以後他再也沒有得到。

這一次,他仍舊應該鬆開手,從斷枝爬上去。

可他偏偏不想鬆手。

十三歲的時候他想活。

在花和命之間選命。

人長大了,卻沒有小時候那麼通透聰慧。

這一次,他偏偏去摘了花。

樹枝斷了。

他握著那朵花,墜落下去。

懸崖上。

那個人就在那棵樹下飲酒,他呼救的話,對方一定會聽到來救他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

他沒有呼救。

……

茫茫大雪,掩映了月光。

夜色和雪色一起墜落下去。

持劍台上的人垂眸望著墜落的一切。

毫無血色和神光的面容,無情無心,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佛。

一片雪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一滴水。

有那麼一瞬,讓人以為他要伸出手去。

但什麼也沒有。

他轉身,一步一步離去。

心劍的劍尖抵著持劍台,留下一道長痕。

他走了幾步,忽然吐了一口血。

玉皇山上,陰雲彙聚。

十一月初七,沒有天亮。

玄鈞真人嬴祇,二十六歲破真境成,至此謂玄鈞仙君。

……

……

那聲音問:“看完了,你所謂的欺天,是要做什麼?”

嬴祇帝尊:“萬年以來,登仙境的帝尊已有三位,但卻無一人飛升最後一重的封神境。連劫雲也無。”

那位帝尊漫不經心望著千年前,玉皇山方圓百裡天宇一片黑暗,劫雲雷電穿行。

那一年的玉皇山沒有春夏。

那場劫雲持續了整整一百八十天。

即便是他登仙境那場劫,也不過才七七四十九天的雷劫。

帝尊聲音慢慢悠悠,微笑從容:“啊,他這一劫度得艱險,我正好差一劫,借來一用,再度一遍。看看可否欺過那位天道。”

“……!”

“難道,從一開始你複生他,就是為了此刻?!”

“複活他,讓說書人回溯你們的過去,全都是為了讓你重新經曆一遍千年前的這一劫,助你飛升!”

帝尊語氣從容,遊刃有餘:“隻是其中之一。”

其中之一。

“那,曳月呢?”

帝尊聲音冷清溫柔:“我應該換一柄劍在身上的,對嗎?他的眼睛很漂亮,不大容易找到替代的材料。”

“你知道,他可以碰到你的心劍!?”

帝尊輕笑一聲:“難道你以為,我是因為後悔殺了他,處心積慮複生他嗎?我從不後悔,也從不做無用之事。”

那人丟下棋子,離開棋盤。

步入一千年前的劫雲裡。

這個人提醒過他,可以將他想得更壞一些,但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期。

……

因為多出一個人渡劫。

這一次劫雲愈加凶猛,但也更快消散。

隻用了一個春天的時間。

那位帝尊毫發無損從劫雲裡出來,回到棋盤前。

“失敗了。”

他看上去並不意外,也不失望。

聲音道:“你若要欺天,不該從劫雲開始,該從殺他開始。”

帝尊:“有道理。”

“……”

帝尊溫聲道:“最好是完完整整養他一遍,再殺是嗎?”

“……”冷汗滴落。

他隻是諷刺,並不想對方當真再殺一遍那個人。

還是如此誅心的方式。

帝尊輕笑,聲音冷清傲慢:“我雖然說可以將我想得更壞一些,但沒說過,可以想得蠢些。同樣的方式一遍行不通就可以放棄了。”

他起身。

“做什麼?是要篡改他的記憶嗎?”

帝尊溫聲,淡淡道:“將時間退回到一年前,我們參加瓊花劍派婚禮回程的路上,受到刺殺,他為了救我,燃燒神魂。死在這裡。”

……

……

玉皇山依舊沐浴在春日燦陽裡,長街閃閃發亮,如同午後半睡半醒的白日幻夢裡。

有人撐著傘從長街走來。

世界是白色的,在發光。

傘是青色,紅衣是冷的。

他走在光影間錯的明暗裡。

像從荒蕪的夢裡走進玉皇山的盛春。

茶館的說書人,在昏昏欲睡的午後,講著一個似曾相識的故事。

他停駐腳步,微微側耳。

“……咱們這位嬴祇帝尊自三百年前登仙成功後,未改天規,不想竟是逆天行事,耗費三百年時間複活一個死人,一個整整死了一千年的人……”

“當心腳下。” 身邊的人提醒,聲音低沉溫柔,“你若是累了,我們便在這休息一下。”

對方的聲音明明不算小,卻像在夢裡一樣不真切。

茶館,說書人題接上句:“……可這個人……分明是帝尊千年前……親手……所殺……”聲音消失。

“……這個人,是帝尊最為喜歡的弟子,帝尊有一百八十位親傳弟子,唯有這位是最重要的一個。”

身旁的人伸手握住傘柄,向他傾斜,替他遮擋住過分耀眼的陽光。

他抬眼,將對方看入眼中。

腦中湧上的畫面似曾相識。

【修成帝尊能怎樣?】

【修成帝尊,便可與頭頂的那個呼應,讓祂按你的意誌而運轉。】

畫面中的他還是個孩子。

黃昏金色的光暈從那個人身後而來,逆光望去,那個人的臉模糊不清。

記得那個人很瘦也很高,彎腰望向他的時候,連溫柔也顯得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像陽光,自萬萬裡之外流瀉而來。

伸來的手輕輕摸他的頭,被他扭頭避開。

【哼。為了這種目的修行,真是淺薄,一點也不高尚。】

渾身反骨的幼獸,心裡害怕被拋下,卻越要表現得驕縱傲慢,好像被寵壞。

偷眼望去,那個人已經毫不在意望向前方,側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裡完美如畫卷。

【啊,的確是淺薄的理由,這世間的欲望都是淺薄的,高尚是欲望實現後的事,那時說任何話都會被看作是高尚了。】

低沉的嗓音動聽。

側首垂眸,對他眼眸彎彎一笑。

【所以……要好好修行哦。】

纖長密仄的睫毛垂斂,落下一排翅膀一樣的陰翳。

他仰望著,看不見那雙眼睛裡的神色,隻記得鴉青色弧度尾端的鋒芒,像一種隱預。

等他長大到伸手就能夠到的時候,就能讀懂。

等他長大……

“不舒服嗎?”一隻手伸過來,去觸碰他的額頭。

啪。

他抬手打掉對方的手。

因為用力,他自己的手反而像是先一步碎了。

他抬眼看對方一眼,面無表情,眼底無波無瀾。

他那時想,這個人若是成了帝尊,道境一定也和玉皇山的陽光一樣,滿目金輝,如夢溫柔。

到時,對方的高尚是什麼?

鬆開手,繞過對方和那把傘撐起的陰影,他獨自往前。

走得很慢,搖搖欲墜。

“記得你是誰,我是誰嗎?”聲音凝怔。

春日的陽光令人熏暖欲睡,但並不暴虐,也不足以叫人分不清現實、夢境,過去、現在。

他記得。

“我是曳月,你是嬴祇,是我的師尊。”

記得一千年前,嬴祇是曳月最重要的人,重要到曳月情願為對方而死。

記得這個人手裡的劍穿過身體時比他想的要冰冷。

甚至短暫地記得死後。

很長的時間,他的屍體躺在野外,義莊的老者一邊說著可憐一邊拖拽著那具屍體。

記得老者念叨著那年天災附近死了很多人,恐怕會有大疫。

他和那些屍體被堆在一間很大的草廬裡。

記得劣質的酒水潑在了他的頭上,焚燒起來時皮肉扭曲的熱度。

記得,他被複活。

在他死了第一千年後。

……

嬴祇站在那裡,看著他的少年走遠。

對方看向他的第一眼,嬴祇就知道,他準備了三百年的複活儀式,到底還是出錯了。

曳月從不叫嬴祇師尊。

一千年前,他到死都沒有叫過他一句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