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曳月抽劍和他擦身而過。
他站在了嬴祇一開始所在的位置。
而嬴祇站在他所在的原地。
嬴祇還保持著奪劍時候的姿勢, 還在看著自己握過曳月心劍的手。
一縷發絲從心劍途經之側飄落。
曳月望著他的背影,手中的心劍指向身側。
“你教過我,心劍乃是本命之劍, 非是至親至愛不可碰觸。我卻是第一次知道,為何心劍會是天下第一武器。”
劍修沒了劍, 就什麼都不是。
與劍修決鬥的時候,連同為劍修的曳月自己都會選擇第一時間擊落對手的劍。
但心劍卻不然,這是殺傷對手卻叫任何人難以碰觸奪取的無形之劍。
他和人比試,從來用嬴祇送他的第二。
第一次用心劍實戰,對手卻是叫他生出心劍的人。
方才若是第二, 絕不可能割斷嬴祇一根頭發。
但心劍可以。
誰都會拋棄你, 唯獨你的心劍不會。
嬴祇剛剛那一瞬,沒有握住他的心劍, 代表,他是可以不愛他的, 對吧?
曳月的眸光一瞬清銳。
他平靜地說:“不管你讓不讓,我今天都會走。”
嬴祇緩緩轉過頭來, 望著他。
那張臉上的神情仍舊高貴清雅。
狹長的鳳眸,輕輕垂顧他。
眸光靜篤, 深不見底。
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溫柔。
他的聲音也仍舊如從前, 低低的冷寂的柔和,錯覺像是縱容:“你可以恨我, 討厭我, 但不該離開我。更不該因為情愛,離開我去彆人那裡。”
“寵著你縱著你,不是讓你為了旁人背叛我的!”
那雙深碧的眼眸一瞬寒冷,再無情緒。
一柄青色如同春日青藤一般的長劍出現他在手中。
背叛嗎?
他不允許他愛他, 也不允許他離開他。
“可是,在被你馴養之前,我就一直一直想要逃走的。”
他小的時候,在嬴祇的身邊就逃走過的,嬴祇難道不是早就知道了?
那時候他還沒有愛上嬴祇。
那時候,他還不敢愛嬴祇。
“如果不是愛你,我早就走了。”他望著嬴祇,“如果說離開你是背叛,我從一開始就在背叛你。”
嬴祇寒潭一般的眼眸,深深望著他,像是黑天之上俯視眾生的眼眸,居高臨下的傲慢冰冷,唯獨聲音還是溫柔的:“我知道。”
但那時他並不介意。
所以,為什麼現在生氣了?
曳月望著那柄青色的長劍。
嬴祇的心劍,曳月還是第一次見到。
嬴祇眼中的寒戾,他也是第一次見。
曳月很輕微地怔了一下,看著嬴祇:“如果我一定要走,你要殺我嗎?”
“你以為我不會?”
曳月:“以前我,真的會這樣想。”
他想起小時候,任何人在那個人眼眸彎彎笑著的,一聲一聲少爺的縱容下,都難免會以為自己真的很重要,很特彆。
不應該怪他,自視甚高,自作多情。
“但現在不會。我並不重要,所以你愛誰都不會愛我。”
他看著嬴祇的心劍。
嬴祇隻教過他,非是至親至愛不可碰觸彆人的心劍,卻沒有告訴過他,心劍是否是因為至親至愛誕生。
他的心劍是在愛嬴祇的時候誕生的,嬴祇的心劍又是因為誰?
因為誰也不會因為他。
嬴祇聲音冷靜輕慢:“你是不重要。你因為彆人離開我很重要。”
是因為彆人?
原來如此,他傷到了那個人的驕傲。
從來都是嬴祇操縱他的喜怒哀樂,他的去留,寵物怎麼能擅自拋棄主人?
他方才看到他輕微顫抖不穩的眸光,竟然還有一點點以為,他對嬴祇其實不是無關緊要的。
“如果是這樣,那你可以放心了。”曳月輕輕地,“我沒有愛上任何人,也不是因為彆人才想離開的。我就隻是,不想愛你了。也不想要你愛我了。我隻是想走。”
他平靜地望著嬴祇的臉,無喜無悲。
秋水清冷的雙眸,靜靜注視著人,因為冷到了極致,甚至錯覺溫柔。
如果他還愛他,就會恨他了。
曳月不想恨嬴祇。
他就必須離開,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九十五天,不是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是一年兩年,是永遠。
嬴祇一直想要他度情劫。
他不愛嬴祇了,嬴祇該為此感到高興。
嬴祇現在,鬆一口氣了嗎?
但嬴祇,沒有讓開。
嬴祇手中的劍緩緩指向他,沒有表情,隻是冷靜。
“我知道,你現在還沒有愛他。但你要跟他走,總有一天你會愛他的,對嗎?”
“我養了你十年,不是為了給他的。不是為了讓你愛他的。”
那青藤長劍直指著曳月的喉嚨。
“你想殺我?”
“那你殺吧。”
他發誓再也不逃跑。
但在名為嬴祇的痛苦裡,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逃。
隻要他活著,他就一定會離開嬴祇。
這一次離開,傾其一生他都不會再愛這個人了。
可他難道不是,已經在離開他?
就算留下,從今天開始的每一天,他都會一天比一天不愛嬴祇。
這一刻,他比從前,已經不愛他許多。
從他埋下那柄劍。
從他走出玉霄宮。
他離開他的每一步,都在忘掉他,都在不愛他。
心劍那一瞬會握不住。
因為那一瞬,不愛。
從前嬴祇說他偏激,他並不知道自己哪裡偏激了。
現在他知道了,嬴祇沒有說錯。
他其實,並不想逃的。
我其實,並不想離開你。
他的全部都是嬴祇給他的,嬴祇教會他的。
這個世界一切的美好,所有關於世界的期待,全都是嬴祇。
如果離開嬴祇,過去的曳月也就沒有了。
離開嬴祇,和死,並沒有什麼區彆。
屬於過去的曳月的,那些快樂的美好的記憶,都會埋葬。
活著埋葬,還是死了結束,都一樣。
他知道的,他知道離開那個人以後,他還會遇到彆的人,他們也許比那個人更好,會對他很好,會給他其他的快樂,美好。
比嬴祇給的多更多。
但是,那些更美好的,他不想要。
他望著那個人。
你對我這麼壞,總是欺負我,但我還是隻想要你,隻想同你在一起。
可是,不可以了。
他必須得離開。
他已經給出了他能給的全部。
嬴祇不愛他。
他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曳月最後望一眼嬴祇,像是搖頭一半的動作,轉身沿著持劍台向外走去。
嬴祇的聲音在身後,很低很輕:“最後一次機會,停下。”
他沒有停。
我再也不會、不可能愛你。
留下來,看著你。
往後的每一天、每一刻,對你的喜歡,那些美好的記憶,都會消失,會被怨恨取代。
想到,他會恨嬴祇,會討厭嬴祇。
想到過去那些喜歡的,叫他開心的一切,都將成為讓他怨恨他的理由。
那一瞬,讓他的神智有一瞬的虛無,希望,時間停在這裡。
“不準走。不準離開……我。”
月光照在青藤心劍上,閃過一道微光。
他最早記事是三歲的時候,村裡的大人講故事,講父母孝悌。
那人說,父母都是愛孩子的,孩子理應要孝順父母。
他為什麼覺得自己的父母好像並不愛自己?
他聽過的故事裡,有一個叫哪吒的人。
村裡的長者斥責後輩:“父母對你不好,你就對他們不好嗎?連哪吒都知道先削肉還母,剔骨還父呢。”
所以父親打他罵他賣他,他不敢跑不敢恨,因為他想活。
他又不是神,削了肉他就要疼死了。
他不想死,還怕疼。
他還不了,自然就永遠欠他們。
母親並沒有說錯。
是他欠了她。
但他已經還了他們。
他賣了自己還了父親。他留在島上換母親和哥哥逃生。
可他忘了他沒有還嬴祇。
嬴祇救了他的命,嬴祇養他長大,授他本事。
他不肯作他義子,也不肯叫他師尊。
但嬴祇於他,的的確確是父親、是兄長、是師、是友,是一切。
這個世界不曾給予他的,嬴祇都給了他。
他若要離開他,便該還他。
嬴祇要什麼,他都應該給他。
但,他可以給嬴祇他的命,唯獨不能給嬴祇他的尊嚴。
他一無所有,隻剩下最後一點尊嚴驕傲,是屬於他的,唯一不可以失去的。
原來那個人是對的,比起愛你,我更愛自己。
和嬴祇以往所有的出劍比起來,這一劍算不上快,甚至可以說是最慢的一劍。
嬴祇出劍。
曳月沒有躲。
他轉身,正面那一劍。
因為感到劍身上散發出來的真實的殺意。
竟然有一絲的驚訝。
可是。
為什麼要驚訝?
為什麼會痛苦?
他不是已經知道,人為什麼還會被早就知道的事實刺傷?
和痛苦一起生出的,還有一種欣然。
就好像,他早就已經期待這一刻很久了。
沉在河底無數的痛苦裡,無數瀕死醒來,無望的黑暗裡,他好像比起突破洞虛境,隱隱是更期待這一刻的。
像小時候期待第一顆糖。
那青藤心劍洞穿他的心口。
嬴祇和他的距離,便變得很近很近。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過。
他望著嬴祇的眼眸。
那深碧一瞬不瞬的眼睛,好像有星辰碎在裡面。
錯覺好像對方也同他一樣,有一絲驚訝。
“你救了我,你當然可以殺了我。”
他這一次不逃走。
活著的曳月,一定要離開你,不愛你,忘了你。
死了的曳月,可以永遠停在這一刻。
不去管尊嚴還是愛,哪一個更痛。
他想試試,能不能觸碰到嬴祇的心劍。
他抬起手,但最後也沒有碰那柄劍。
他伸手,更想觸碰一次嬴祇的臉。
他曾經和嬴祇躺在一起,那麼近的距離,想要嬴祇摸摸他的頭,想要嬴祇擁抱他,想要挨著嬴祇,輕輕碰一碰他。
但從未等到。
伸出的手也沒有碰到。
“我最恨彆人,因為情愛這種東西,背棄我。”
那個人輕輕地說。
曳月靜靜望著那雙眼睛。
彆恨他。曳月。
他給你名字,他從冰冷的海裡救你,他教你法術教你用劍,他給你過生辰,他……
他已經是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了。
你本來就要死在九歲的時候的,被燒死在丹爐裡,他救了你。
可是,開始那麼美好。
怎麼就會是今天的結局?
到底是哪裡錯了?
他本來就是個壞蛋啊,你怎麼現在才知道一樣?
彆怨恨,曳月。
死人如果心懷有恨,成了執念,做了鬼魂會很痛苦的。
彆恨他,把他忘了。
也彆愛他。
輪回,重新開始吧。
隻要不做曳月,做什麼都好。
嬴祇的心劍穿過心口,並不很疼,隻有一點涼。
像十八歲生辰的時候,嬴祇給他戴上耳墜,告訴他,裡面有他一縷神魂,會在他生死關頭保護他。
他望著嬴祇,緩緩露出一個笑容:“是我弄錯了。可能我愛上的,隻是萬妖之海,那個神魂嬴祇。不是你。”
但那神魂,永遠停留消散在萬妖之海了。
“我想,去找他。”
嬴祇望著他,烏黑的眼眸沒有一絲光,就好像曳月的心劍也洞穿了他的心臟一樣。
聲音平靜,錯覺和初見一樣遙遠溫柔,說:“從來沒有什麼分神。”
他疑惑。
嬴祇:“不是告訴過你,破真境以下,是不可能分神的嗎?那隻是一個傳送法陣。”
是這樣的嗎?
也好。
那樣,就沒有需要回去的地方了。
畢竟,玉皇山離萬妖之海太遠了。
他望著那雙深淵寒潭一般美麗深碧的眼眸。
有一瞬以為,他終於墜入了那無法企及的寒潭。
卻是越來越遠。
他墜落下去。
從那三百丈的玉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