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眼睛 曳月:“我為什麼要篡改他的記憶……(1 / 1)

55、

幽暗的水裡, 水面是幽綠的氤氳水霧。

一隻蒼白的手抓著腐朽的舟楫,從水裡爬起來。

蒼白冷漠的面容。

一雙暗金色的眼眸, 不斷有螢火一般的光逸散。

讓那張冷寂的臉有一種非人的鬼魅一般的美。

說書人看著和一開始並無任何區彆的曳月,不禁輕聲:“想起來了嗎?”

站在船頭,曳月望著天上的劫雲。

說書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有另一個說書人在幫他,放心,你的記憶沒有被篡改。不過……”

曳月沒有說話。

說書人:“我並沒有完全解開疑惑。不明白,或者說,並不理解他為什麼認為你背叛了他?如果你隻是離開他。”

他看著曳月無動於衷的臉,頓了一下:“有一件事看來是我弄錯了。他似乎隻是想阻止你離開。那一劍你可以躲開的。如果你不轉身, 甚至不會傷到要害。是誤殺。你們一起完成了這場殺戮。”

曳月平靜:“劍上有殺意。”

說書人一怔,笑了:“果然還是你最了解他。看來雖然是誤殺,但他那一刻的的確確是想殺你。可是, 我還是覺得太突兀了。”

曳月沒有說話。

說書人望著頭頂的劫雲:“你看了很久,這雲有什麼問題嗎?他想做什麼?”

曳月往回走,聲音始終無有波瀾, 置身事外一般:“他在借他自己的雷劫,試圖欺天渡飛升之劫。”

船並不長。

說書人看去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快要消失。

“不再等等看嗎?他若是成功了就會飛升離開了。”

曳月沒有等。

世界從他站立的部分開始如冰面皸裂碎開,沉入大海一般的黑暗。

說書人回頭望向劫雲處:“是真的毫不在意, 所以連他飛升成功與否都不關心?”

……

曳月在現實中睜開眼睛。

視野一片黑暗。

那雙金色的時之眸還回去了。

曳月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像從未醒來。

……

……

“那麼,紅色呢,也不喜歡嗎?”

“不。”

“那您想要什麼顏色?”

孤皇山很大,那個人住的地方離空霄宮說得上最近,也可以說最遠。

孟臨澤站在水榭外, 回望被雲海遮掩的空霄宮的方向。

空霄宮主人遙望的窗外,是這裡嗎?

他還記得,曳月昨日說不喜歡藍色。

記得帝尊身上的衣物,便是藍色。

“嗯?你怎麼在這裡?”熟悉的聲音。

孟臨澤抬頭便看到昨日那個書生站在自己眼前,穿著和自己一般無二的孤皇山弟子的衣服:“你怎麼在這裡?”

孟臨澤雖然這麼問,心裡卻已經知道了答案,想到自己被替換後上來的竟是這個人,神情便冷了下來。

書生一派清朗的樣子,抬眉對他道:“兄台今日眉間頗有些鬱悒之色,是有什麼不悅之事嗎?可說與小生開解一二。”

孟臨澤冷眼看著,對方頂替了自己的位置,還問自己怎麼在這裡,有什麼不悅之事。

他懶得遮掩自己的態度,神情冷峻:“你既也是孤皇山弟子,叫我一聲臨澤師兄便是。本該是我的事情,卻累得師弟替我。師伯病體初愈,隻怕驟然換人照顧不周,我不放心,便想提點師弟幾句作為交接。”

說書人握著扇柄笑了笑,笑容隻到唇邊:“指點?小生的確有事想請師兄指點一二。據說聰明分三種,一種是愚笨的聰明,隻做彆人交代你的事。一種是過分的聰明,那便是做對方想讓你做卻未說出口的事。師兄可知,最後一種是什麼?”

孟臨澤皺眉:“是什麼?”

“是做畫蛇添足的事,自以為聰明的蠢貨。” 說書人笑容消失,頗為坦誠,“對了……昨日空霄宮中,師兄好生文采斐然,令人見之忘俗。”

孟臨澤疑惑:“你怎麼知道空霄宮之事?”

他不記得昨日空霄宮中有這號人,更不曾做什麼文章。

說書人微笑:“小生想知道的事情,向來總能知道。”

孟臨澤思量著他的話,瞬間臉一紅,咬牙切齒:“你!”

對方分明是嘲諷他向帝尊上報那個人的一舉一動,枉做小人。

“噓!”說書人扇子指了指身後的水榭,輕輕頷首,聲音緩緩提高,“師兄不喜歡含蓄留白,是希望小生具體詳細說說昨日之會嗎?”

孟臨澤冷著臉,越發鬱悒,咬牙:“不必。”

他轉身離開,頓了頓回頭:“在他看來,你同我也沒什麼分彆。”

說書人抬眉故作訝然:“我還以為你知道,他看不見呢。”

孟臨澤恨恨盯著對方:“……”

他竟敢在曳月的門口說曳月看不見。

孟臨澤再未回頭。

說書人也轉身走進水榭裡。

水榭的主人已經換好衣服,說書人現在知道,他最後選了什麼顏色。

說書人:“你穿黑色很好看。”

散落的秀麗長發比他身上黑色的衣服質感更好,他閉著眼睛,霧雪一樣的臉上,長眉微蹙,冷漠得像一個美麗無生命的人偶。

但他是活著的,於是連蹙眉的冷漠都脆弱得危險。

他不喜歡藍色是對的,黑色比任何顏色都更適合他。

“我聽見了,你說我是瞎子。”他輕聲說,毫無情緒起伏,越發不像人。

說書人同昨日初見時一樣,聲音清朗,仿佛心中未有不平之事,微微驚訝:“你介意自己看不見?”

他用最厭世冰冷的神情,最沒有感情的聲音說:“有了眼睛就可以看見世界的美好,我為什麼不介意?”

說書人怔然:“……”

……

孤皇山,空霄宮。

平蕪抱劍走了進去,恭敬問道:“師尊,說書人可要處理?”

窗邊的人繼續提筆描畫著桌上的丹青,聞言並未抬頭:“為什麼這麼問?”

“師兄既已複生,不再記得前塵舊事,那些子虛烏有的事,自然不該傳到師兄耳中去。”

他隱去了所謂子虛烏有之言,是曳月背叛師門,帝尊殺他的話。

但他知道,帝尊肯定知道那些言論。

嬴祇放下筆,沒有看對方,注視著那副畫卷:“你怎麼知道他不再記得前塵舊事?”

平蕪一眼瞥見,畫到眉眼的地方,嬴祇卻停了手。

畫中人眉眼輕闔,還是少年神態,神情有一種桀驁的決絕,不知為何,眉目卻些許輕愁哀傷,仿佛就此睡去。

讓人望之怔然。

孤皇山的弟子,除了楓岫崇,剩下的都是後來入的門。

平蕪從未見過那位傳說中的大師兄,連對方的名字也是從山下那些說書人的故事裡得知的。

但畫中人身著紅衣,少年桀驁,又是嬴祇親筆所畫,他大抵猜到了些。

平蕪斂了神情:“弟子以為,師尊既然複生師兄,自是想重修舊好。師兄睡了這麼久,很多事情如果沒有人提醒,想來都不大記得。”

“不用在意。”嬴祇繼續提筆輕描畫中人的長眉,語氣溫和隨意,“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再如何遮掩,都不過是自欺欺人。該知道該想起的,遲早都會想起。”

平蕪不認識那位大師兄,也不關心對方與帝尊的恩怨過往。

他在意的是,說書人口中的事情對孤皇山,對帝尊的影響。

這才,即便已經想到,嬴祇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卻放任不管,已經是他的態度了,卻還是拿為曳月考慮明知故問了一遍。

“是。”

平蕪再抬眼。

發現說話間嬴祇已經為畫中人畫上了一雙眼眸。

點睛的墨,手中的筆,皆非凡物。

那畫中雙眸一瞬間仿佛活物一般。

像清冷的秋水,沁著泠泠薄霧,看著的人的時候,有一種無法琢磨的神秘的清澈和高傲。

畫中人本已是絕色,擁有這雙眼睛後,卻叫人忘記了他的相貌,隻顧著去猜,那雙眼睛的主人在想什麼。

“怎麼了?”

平蕪很快醒神,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

“師尊妙手丹青,弟子望塵不及。”

隻是不知道,帝尊為何要畫這樣一雙活著的眼睛。

不錯,那不是普通的眼睛。

嬴祇手一揮,畫中人頓時閉上了眼睛。

嬴祇的手中卻多了瑩瑩白光。

他向著窗外展開手。

仿佛放出了一雙白鳥一般。

平蕪便感知到,那雙“白鳥”飛去了空置千年的潮生閣。

嬴祇慵倦輕慢:“去找找,修真界有哪些適合作為眼睛的珍寶。”

“是。”

……

平蕪回來不久又再離開,出發前稍作停留修整,遇到了師兄新收的弟子孟臨澤。

“怎麼垂頭喪氣的?”

孟臨澤:“見過師叔。”

平蕪頜首:“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外,聽聞帝尊終於如願複生了大師兄,這次回來理應去拜會,卻怕不知忌諱,打擾了。你這段時間在孤皇山,可知大師兄身邊侍奉之人是誰。”

孟臨澤苦笑了一下:“正是弟子,隻是……”

孤皇山向來以帝尊為主,他到底不覺得自己一心為帝尊考慮,做錯了什麼。

更何況昨日驟然得知,曳月複生後疑似對帝尊拔劍相向,駭然之下更加覺得自己的做法沒有錯。

他從第一眼看到曳月,就覺得這個人身上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危險。

方才被一個新入門的弟子嘲諷,心中鬱悶,下意識便想尋求認同。

孟臨澤神色微微心灰:“弟子並未想要邀功,隻是想著帝尊若是能知道師伯所思所想,兩個人之間或許就能消除誤解。”

他是真心這麼認為的,也是真的為了這兩個人好,被人誤解便更為不服。

“怪不得。”

一番閒聊下來,平蕪很快便知道了,那位死了一千年的大師兄失了一雙眼睛的事。

平蕪道:“你是個好孩子,你師尊同我都知道。帝尊向來寬和,從不在意弟子的過失,隻是……大師兄於他自是特彆的,既然師尊發話了,你便莫要插手。”

曳月於帝尊是不同的,沒有比孤皇山的弟子更清楚這一點的。

“可是……”

平蕪:“放心,有我呢。”

孟臨澤欲言又止。

他方才隻說了自己所為,和昨日茶館說書人的妄語,對楓岫崇對他說的話隻字未提。

隻恐平蕪師叔根本不明白,曳月一醒來便刺殺帝尊之事。

還是得自己盯著點。

孟臨澤點頭:“有勞師叔,對了,頂替我去侍奉師伯的弟子是新來的,此人也有些古怪,昨日我同師伯下山在茶館聽書,這麼巧對方與我們同坐一桌。此人性情有些古怪狂妄,我總覺得不放心。還請師叔稍作留意。”

平蕪緩緩地皺了一下眉:“你是說,此人是新來的弟子,你師尊卻安排他去侍奉大師兄?”

孟臨澤不解他為何皺眉,但點了點頭。

平蕪的性情在孤皇山說得上中正平和,此時臉上的神色卻一層薄霜:“楓師兄向來謹慎沉穩,大師兄複生之事在修真界何其敏感,他怎麼讓一個生人貿然接近對方。”

對方驟然揭破此事,孟臨澤才像是被拿開眼前的霧罩,頓時臉色難看。

平蕪:“你方才說,你是昨日在茶館說書時遇到此人?”

孟臨澤:“正是。”

“說書人。”

傳聞曆宗的說書人可以幻化成任何人,以讓任何人都毫無抗拒的方式出現在彆人身邊,讓對方將自己的過去和隱秘儘數坦露。

平蕪略微眯了一下眼睛,冷笑,還有什麼不知道。

“不知死活。”

……

沉默的時候。

一雙白鳥迅速飛入院中。

眨眼間便沒入曳月的雙眸。

曳月並未蒙上眼睛,隻是闔著眼簾。

搭在眼窩的睫毛頓時輕抬,睜開了一雙眼睛。

這一次,那雙眼窩中並沒有黑黢黢的空洞,是一雙清冷如雪的眼眸。

說書人微怔:“你看見了。”

明明是同一張臉,同一個人。

千年後的曳月和千年前的,卻簡直判若兩人。

他閉著眼睛的時候,殘缺的時候,隻叫人覺得風雪加身一般,唯有逼人的冷漠。

睜開眼睛,那張臉完好無缺的時候,神情分明是一樣的冷,一樣毫無生機,卻隻叫人覺得脆弱。

一種清霧一樣的美。

像生著霧凇的雪原,起了一陣風。

在尚未融化前,便先消失。

他越是冷漠無情,越叫人覺得脆弱哀愁。

於是,一切冰冷的東西,都被重新顛倒定義。

他清冷得,像一片極其輕薄的冰。

卻可叫荒漠戈壁,因他垂眸的一眼,化作春風江南。

曳月的確看見了。

說書人的樣子於是落入他的視線裡。

他看人的眼神仍舊是冷的,並不因為旁人對他美麗的綺思,而有任何溫度波瀾。

仿佛空有軀殼的人偶。

曳月:“找我何事?”

說書人敲了一下扇子:“我並未如願得到我想知道的隱秘,想來你也同我一樣,並未得到殺他的把握。所以,我來找公子進行第二次交易。”

曳月:“我以為你已經看到了,他同我之間的關係並不親近。從我的記憶裡找他,你並不能得到多少。”

說書人:“是,我未曾想到,你們之間的關係竟然是這樣的……但我這個人不喜歡半途而廢,於是我想到一種方式。我可以教你曆宗秘法,你從其他人身上回溯關於他的過去。你甚至可以直接回溯他的過去,篡改他的記憶。”

曳月:“我為什麼要篡改他的記憶?”

說書人望著他毫無生機的眼眸:“因為我希望你能……”

他的話沒有說完,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