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化沙 “最後一次,你要不要愛我?”……(1 / 1)

52、

曳月望著嬴祇。

他從未想過, 有一天他會離開嬴祇。

從未想過,嬴祇會因為他的離開,問他為什麼。

在今天之前, 一切是顛倒的。

大步離開的那個人, 從不回頭,任他跌跌撞撞追在身後, 從不在意他是否跟上來的那個人, 即便他走丟也從不過問不在乎的, 不是一直都是嬴祇嗎?

無數次寂靜悲傷的夢裡,一直是曳月在追著他問為什麼。

在今天之前, 曳月從未想過, 他們兩個人裡,最先離開的竟然是他。

明明他那麼恐懼失去嬴祇,那麼努力地想要跟著他,想要永遠在一起。

卻是他先走了。

他沒有想到。

大概嬴祇也沒有料到吧。

所以,從來高高在上冷淡疏離的神祇, 也會站在他離開的路上, 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

上一次他沉屙不起,病得昏昏沉沉離開的時候, 為什麼不問?

曳月微微歪頭,怔然安靜地看著對面的人。

他總以為, 有朝一日當他們兩個坦誠相對,當他不再怕失去嬴祇的時候, 那一日他會有許多許多的話對嬴祇說。

那些他寫在水底, 寫在夢裡,寫在願燈裡,寫在夜色寒露深處, 寫在無人知曉的心裡,想要說給嬴祇,卻因為唯恐失去無法說出的話。

那麼漫長的時間那麼多的話,即便對方緘默不言安靜聆聽,當他說完的時候也要過去一整個晝夜了吧。

他以為,當他離開嬴祇,很久之後,在希海,在修真界的任何地方,某一日他會展開紙,給嬴祇寫一封長長長長的,或許寄出,或許永遠不會寄出的信。

那些字如果寫在白水河上,會占滿千裡長河。

然而,不用等以後,現在他就有可以當面對嬴祇說了。

但是,那些日日夜夜困擾他的話,迫使他去往嬴祇面前的話,好像全都消失了。

它們沉在河底,沉在他的夢裡,沉在過去裡,沉在他放下不再拾起的愛意裡。

他望著嬴祇,無話可說。

但他應該回答他的。

人離開一個人,是因為什麼?

該怎麼回答?

他撿拾起遲鈍的思維,去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那麼害怕失去嬴祇,是什麼讓他選擇先一步離開?

不該想的。

隻要一想,無數的悲哀孤獨,便在無邊的風雪下瘋長,從河底漫溢而來。

想起……

嬴祇疏離冷淡的溫柔安撫。

他被放逐,被寄養之名的拋棄。

拋棄一隻貓一隻狗,需要丟在足夠遙遠的地方,它們就回不了家。

拋棄一個人,隻需要把他獨自留在春天,給他一係列回家的謎題。

讓他以為,隻要他解答出正確的答案,就被允許回到他身邊。

可是,嬴祇給出的答案卻是陷阱,他做出的回答越接近正確答案,恰恰越是證明了他的不合格。

他永遠都回不了家。

他越努力,就離嬴祇越遠。

他對他這樣壞。

對他的求救,他的孤獨,毫無回應。

直到有彆的人撿到了他。

直到他放棄了。

他現在問他,為什麼跟彆人走?

嬴祇的神情澄澈很輕,錯覺是小心翼翼的溫柔,好像他是真的不知道。

可是,嬴祇從不小心翼翼,沒有人配叫他小心翼翼,他從來隻會隨心所欲。

那個人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傲慢,千倍百倍萬倍。

他就像是傲慢本身。

他不僅傲慢,而且涼薄,從不同情。

偏生溫柔,那些溫柔掩蓋了一切。

曳月從來了解他,卻還是覺得不舍。

不舍,卻還是離開他。

大概是因為,一些他隻想讓嬴祇給他的東西,他等了很久很久,努力了很久,付出一切也沒有得到一點。

卻有彆的人主動給他了,而且給了很多,比他想要的還多。

就好像他求而不得的那些,於這個人世,於其他人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

可是,他就隻想要嬴祇給他。

彆人給的再多再好,他都不想要。

可是嬴祇為什麼不肯給他?

曳月靜靜望著嬴祇的眼睛,用僵硬壓著喉嚨的不穩:“他對我好,比你好。”

嬴祇平靜地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在那一瞬,那深碧的眼眸錯覺怔然不穩。

神情卻還是深靜理性的。

他輕聲說,輕得像春天的晚風:“就因為我不愛你,他肯愛你?”

曳月:“……”

“你不肯度情劫,寧肯換個人。”

他垂眸,像是喃喃自語。

“情愛就那麼重要,比得過那麼多年的養育。”

曳月注視著他垂落的眉睫,鋒利如鴉羽狹長的陰影:“你這樣想?”

他所有的痛苦、孤獨,看在他眼裡,隻有愛和不愛。

他們好像從未真的了解過彼此,從未真正懂對方在想什麼說什麼。

嬴祇:“還有彆的理由嗎?”

曳月望著嬴祇,許久,緊抿的唇微張。

他想說那些拋棄,那些冷淡,那些孤獨一人的時間,嬴祇對所有人的好,唯獨對他的疏離放逐。

你已經有了那麼多人,他們每一個都比我重要,每一個都能取代我。

一年的時間,見面的時間屈指可數,剩下的時間,隻有想念想念。

是你離開我,是你拋棄我。

為什麼問我為什麼離開?

嘴唇幾乎顫抖。

歇斯底裡的控訴幾乎到了唇邊,卻又和眼底的潮濕一起,緩緩冷卻退去。

人在解釋剖白自己的時候,是為了得到理解。

但他已經連他的愛都不想要了,為什麼還要奢求他的理解?

如果他理解,難道他就會留下嗎?

留下繼續重溫反反複複折磨他的溫柔、冷淡、疏遠和拋棄?

微張的唇重新抿住:“嗯。”他看著嬴祇,“沒有了。”

嬴祇半闔的眼眸,看著曳月秋水一般清冷的眼睛。

他因為咒毒愛他,得不到他的愛的時候,也可以轉身去愛彆人。

他低低地:“區區妖毒,你真的就渡不過嗎?”

區區妖毒?

他的神明是天生的修道者,眼中一切都是天道,是因果,是劫數。

輕視情愛,視同犯錯和墮落。

他所有的愛,在嬴祇那裡隻被歸結為,妖毒。

他所有的痛苦,在嬴祇高高在上的眼眸裡,都輕如塵埃。

“我度不過。”他輕輕地,聲音微冷倦怠,冷靜詰問,“你不肯愛我,我為什麼不能換一個肯愛我的?”

“好得很,不虧是我教出來的。”嬴祇看著他,輕聲溫和。

他一直都知道的,這是個心狠的孩子,對彆人狠,對他自己也狠。

嬴祇抬眸,深碧的眼眸漣漪微起望著他,漫不經心的樣子,百無聊賴的語氣:“從小就是,少爺隻要生氣了,就會隨時隨地拋下我一走了之,每次都是我低頭哄你。倘若我不哄,你便不要我了。誰都如此。我曾經以為,我會不同。但原來,你隻是養不熟。”

那深碧溫柔的眼眸,幅度很淺地彎了彎,對他嘲弄地溫柔地說。

“你從來都在試圖離開我。我養了一隻狼,卻錯把他當成貓去養。”

貓就是貓。

人總以為他已經馴服那隻貓的時候,就會發現,貓對人是不可能有感情的。

貓沒有人依舊能過得很好。

隻是因為咒毒產生的情劫,短暫地產生愛的情緒。

但這情緒也可以是對彆人。

曳月看著嬴祇,無喜無悲。

嬴祇眸光是顫的,他向來從不怒形於色,連殺人也是溫溫柔柔的。

現在卻連眸光都是顫抖的,很生氣吧。

但他並不同情嬴祇:“你若要養一隻狗,就該找狗。”

“而我狼心狗肺,不知好歹,天生反骨,注定做不了聽話的狗。”

嬴祇並未說錯什麼。

這個叫曳月的人,從小就是個嘴硬心狠的孩子,色厲內荏,內裡越怯弱,外表越凶。

越害怕被拋棄,反而越要被討厭,這樣被拋棄的時候就可以歸結為,被討厭的是他的壞脾氣,而不是他本身。

因為不斷被拋棄,所以時刻為被拋棄做好準備。

他運氣向來很壞,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好運是九歲那年沉入大海之前,遇到了嬴祇。

他將他拉出冰冷黑暗的海裡。

他讓他以為,他遇到了神明。

他讓他以為,他永遠也不會被拋棄。

否則,他怎麼敢停留,愛他?

他應該逃走,不該被溫柔馴養。

“是你讓我愛上你的。你把我養成這樣傲慢乖張惹人厭惡的性子,現在你得自食其果。”

他眼中銳利冷清,望著嬴祇。

也許他們本來就不該相遇。

十年,開心的日子隻有那麼短暫的幾年,連那幾年,也都在不停的練功閉關。

那些快樂溫柔陪伴,好像都是假的。

痛苦的時候,竟然微薄的想不起來一點。

嬴祇是對的,錯的是他。

如果他不是他。

如果嬴祇養的是彆人。

“他”或許一開始就聽嬴祇的話,早度情劫,暢通大道。

可他偏偏養了他。

他做不了姮娥。

這世間的人們畢生所求,皆是長生、大道。

長生,大道,那都是很好很好的東西。

可是對他而言,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是和嬴祇在一起看落日,是牽著嬴祇的衣袖,在他旁邊睡去。

他自小刻苦努力,廢寢忘食,日以繼夜,並非因為他是天縱奇才,隻是因為他想要陪著的那個人,會活得很久很久。

他想要長長久久地陪著他。

他是為了這個努力的。

他們定義的劫,卻是他心中為之努力的道。

玉像持劍台上,月光白雪,夜風獵獵。

嬴祇:“你要讓我怎麼自食其果?”

那冷清高傲的少年,眼神銳冷,毫無表情:“你沒有說錯。我的確從未想要好好度情劫。”

他現在明白了,嬴祇並未說錯,他的確自欺欺人。

他隻是連他自己都欺騙過了。

他根本不想要嬴祇一點點的溫柔、愛意。

他是要嬴祇的一切。

他不要是最特彆之一,他要是嬴祇最重要的唯一。

溫順隱忍,委曲求全……

全的是這個人全部都屬於他。

他根本沒想過看著嬴祇同彆人做道侶,有彆的弟子,勝過和他,漸漸越過他。

他沒想過做嬴祇的弟子,他從未叫過這個人一句師尊。

不嗔不妒,因為他太自信了。

自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愛嬴祇。

所有人最終都會離開,隻有他會永遠陪著嬴祇。

他對嬴祇的愛,並不隻是情愛。

曳月望著嬴祇,緩緩笑了。

“你早上問我的話,我現在回答你。是,隻可以對我好。”

他可以沉在河底,安安靜靜一直等下去。

他可以不嗔不妒,放逐他多久,被孤獨日夜啃食,都沒有關係。

可是,全都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

嬴祇永遠也不會屬於他,永遠也不會隻愛他。

如果嬴祇不給他全部的愛,他就……

一點都不要了。

他拔出心劍,指著嬴祇,高傲冷靜地詰問:“最後一次,你要不要愛我?要麼愛我,要麼讓開!”

這是曳月第一次對嬴祇拔劍相向。

他用他的心劍指著嬴祇。

嬴祇難以置信,微微不穩的眸光一瞬冷凝,顫抖。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威脅嬴祇做選擇。

便是帝尊親臨,他也有一戰之力。

何況隻是一個他親手教導的,連洞虛境都沒有過的少年。

嬴祇不費吹灰之力,就從持劍台另一端瞬間出現在曳月身側。

他伸手,輕而易舉地握住了曳月心劍的劍柄。

“你在胡鬨什……”

微蹙著眉的嬴祇,神情一瞬錯愕,僵在那裡。

這世界上,沒有人能讓嬴祇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也絕不會有人,讓嬴祇眸光顫抖,臉色發白,僵在那裡。

但他這一刹那,就是僵在了那裡。

他緩緩垂眸,他方才握在手中的曳月的心劍。

他昨日在長街上,清清楚楚牢牢握在手中的那柄曳月的心劍。

就在剛剛,一瞬間在他手中虛化。

就像流沙化雪,消失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