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曳月隻慌亂了一瞬。
他仍舊緊緊閉著眼睛,冷冷傲慢道:“我自然好看,但你生得可就太醜了,沒人教過你什麼叫自知之明嗎?”
那縹緲的聲音卻沒有被他激怒,仍舊輕聲慢語,甚至淡泊寡欲:“我若貌醜,你怎會錯將我認成是雀美人?你若睜開眼看我一眼,便一定會愛上我了。”
曳月反而眼睛閉得更緊:“你故意裝成雀美人來騙我,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上當?”
極輕的歎息,聲音的本體仿佛無處不在,遍布他周身左右。
“因為我不但知道你來萬妖之海是為了尋找斫心玉,還知道你此刻一心想要激怒我攻擊你。”
曳月臉色一白,他從不知道羽潮竟然有讀心之能。
“不是讀心,是感覺到的。靈族可以感應到所有,說出來的沒有說出來的念。從你剛剛踏進萬妖之海,我看見你的第一眼,便感應到了你的念,從那一刻起,無論你多麼小心,或早或晚你都一定會到我面前來。”
曳月這才明白,原來他小心翼翼篩選的所有路,竟然早就是對方特意給他的。
可笑他竟是那麼早就落入陷阱,卻不自知。
看來,隻要他試圖尋找斫心玉,竟是避無可避這一劫。
“有人十年前就告訴過你斫心玉的存在?真是奇怪,你所謂的斫心玉分明是我化為靈族之後才誕生的。”
曳月心頭一動,拿不準這是對方在誤導他,還是……
“你是什麼意思?斫心玉難道不是萬妖之海的妖獸們死後靈魄滋養出的天材地寶嗎?一萬年結出一顆。”
“妖獸死後魂魄便會立時歸於幽冥,隻有靈族才能彙聚妖獸死後的靈魄,令其不入輪回。據我所知,萬年以來世間隻有我唯一一個靈族。十年之前我還隻是海妖,彼時又怎麼會存在所謂的‘斫心玉’?而且,妖獸靈魄實則是靈族的食物,妖獸靈魄唯一能滋養的也隻有靈族。你所謂的‘斫心玉’,說到底隻可能是靈族的心。你是衝著取我的心來的,又怎能怪我設下陷阱誘你?”
曳月從未如此震驚。
腦中念頭紛雜。
一時是,書上所說不可以聽羽潮說話,所以也許羽潮此刻所說的這些是在故意使他混亂。
一時是,萬一羽潮所說是真的,難道當初那個大人物的話是錯誤的嗎?還是說,那個大人物當初是故意這麼說的?
可是為什麼?難道大人物本來就想讓他尋找斫心玉,連他今日到萬妖之海,也是對方當初計劃的一環?可是對方分明是要拿他……
不,不能想!
“你說的那個大人物是誰?叫什麼名字?”
曳月:“他已經死了。死在九年之前。”
羽潮已經感應到他未說出口的信息了:“一位萬年的帝尊,苦於無法飛升,天人五衰而亡。很有趣,他死的那天正好也是我化為靈族的日子。他卻提前一年知道‘斫心玉’。”
曳月:“……!”
自從知道靈族是靠感應獲取信息,甚至能感應到他所思所想,曳月一面試圖控製自己的想法,一面刻意放任自己去想,試圖用大量的瑣碎信息去隱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連他那些慌亂,也是半真半假的。
但此刻,他卻是真的震驚了。
羽潮居然和那個大人物死於同一天?
他知道人很難完全控製自己所想,但很多事情他隻是稍微掠過對方卻能捕捉到那麼多信息,還是令他感到棘手。
必須想想辦法。
曳月:“靈族既然是靠感應的,為什麼會有記載說,不可以看你的眼睛,不能聽你的聲音?”
“我是靠感應來感知世界的,自然也要靠被感應來被感知。隻有被看到、被聽到,這世間的生靈才能感知我。同樣也被我感知。”
曳月:“可是我並未看到你,你為什麼就已經感知到了我?”
“萬妖之海這麼大,我不可能什麼聲音都去聽,因為你的念提到了用死去妖獸靈魄滋養的‘斫心玉’,於是我用彆的妖獸的眼睛‘看’了你一眼。若是旁人便罷了,可你實在好看。所以,我才設法讓你‘看’到我。”
曳月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中途明明給了機會,對方卻沒有攻擊他,反叫他以為是他多慮。
“所以,雀美人也好,這一路誘我來這裡,都是你為了讓我看見你?”
“可惜隻差一點點。”
這是祂第二次說差一點點。
差的一點點,指的是曳月沒有看見祂的臉?不,是祂的眼睛!
曳月:“為什麼你篤定我看見你……就一定會愛你?如果我看了也不愛你呢?”
“你既然已經發現,整個山穀都是我的領域,就沒想過,為何我處心積慮一定要將你誘導到這裡來嗎?”
曳月理直氣壯,傲慢道:“想了,沒想到。”
對方又笑了,笑聲低沉輕渺,像一陣微風吹過。
像是覺得被取悅,也可能是曳月表現出的色厲內荏,讓祂覺得不需要警惕,祂善意地解答了:“從你踏進‘山穀’,進我的靈域開始,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裡,都帶有我的靈體,這和妖靈之息不同,不是丹藥可以隔絕的。你吸入的我的靈體越多,越能感知到我。”
曳月臉色微白,意識到的確他剛剛進入山穀時候,羽潮的那些腕羽對他而言看上去還隻是薄雪、岩石,是越接近中心他才越意識到那東西是活著的,越發現真相,越看見對方。
他立刻屏息。
歎息聲輕柔悲憫:“已經來不及了,你吸入的這些,你聽見我的這些,足夠叫我為你植入一個念:當你睜開眼看見我的臉,你就會愛我。愛到願意永遠陪著我,同我在一起。”
曳月隻覺得恐怖。
“也就是說,倘若我不看你,那就不會愛上你了,是嗎?”
羽潮又輕歎:“你是人,你會渴,會餓,也會死。如果你不肯看我,不肯愛我,那麼慢慢的你就會死在這裡。”
曳月:“你不放我走?”
“你實在太好看了,我這樣喜歡你,倘若你不肯愛我,就算死我也希望你是屬於我的。你放心,你不會腐爛,你的身軀和魂魄亦會永遠陪著我。”想到他會死,羽潮的聲音甚至寂寞了起來,空靈出塵的聲音緩緩道來,淡淡的深情溫柔。
卻難掩非人的冰冷和殘忍。
曳月冷汗滲出:“……”
“不過,不會有這一天的。”那輕渺的聲音悲憫道,“在你死之前,你的身體就會遍布我的靈體,到時候,縱使你不願意,你也會睜開眼看我的。”
曳月喃喃:“所以,不管我願不願意我總是要看你,要愛你的,區彆隻是早晚,是主動還是被動?”
“雖然如此,我還是希望你能主動。”
曳月閉著眼睛,汗水滴到他的眉睫上,他蹙著眉輕顫了一下。
然後,他笑了。
他很少笑,一旦笑起來的時候,那張臉上傲氣銳利的一面便蕩然無存,顯得純真孩子氣了。
當他蹙著眉卻笑的時候,這份純真甚至帶上幾分淒豔。
那束縛他的腕羽都為之微微一鬆,怕弄疼了他。
曳月說:“既然如此,我何必非要等到死之前呢?你放我下來,我自己看吧。”
那腕羽遲疑了一下。
曳月不笑了,仿佛心灰:“我連洞虛境都沒有過,你怕什麼?我隻不過不想變成傀儡。你不是能感應到人的念嗎?難道看不出我說得是真是假?”
祂感覺到了。
這個人很怕疼,怕餓,怕死。
想要活著的念和恐懼強烈到,甚至壓過所有的心音。
羽潮聲音輕柔:“好。”
祂一面緩緩將他放下,一面說:“你的恐懼太過強烈了,你沒有必要這麼怕我,我不會傷害你。我喜歡你,想要你陪著我。”
曳月踩到了地面,和他一起被放下的,還有他之前禦劍時候踩在腳下的劍第二。
他閉著眼睛,微微仰著臉,那張臉一片安靜。
從小就有人說他生得好看,曳月當然知道這張臉是好看的,可是他自己卻從未仔細瞧過,在他的印象裡他隻是年幼時略比彆的男孩清秀些。
他並不知道這算怎樣的好看,但願是真的有對方說得那樣動祂心神。
他問:“我現在睜開眼,就能看到你了是嗎?”
羽潮癡癡望著那張微微輕蹙了眉的臉:“當然。”
曳月點點頭:“好。那我便看了。”
羽潮一瞬不瞬望著那纖長的睫毛輕顫,像等待一朵花開。
然而下一瞬,卻見那張臉長眉展開,神情冷冷:“去!”
曳月的腳尖一點,腳下的劍一瞬飛出向著羽潮的眉心而去。
與此同時,曳月急速後撤,雙手不斷結印。
這裡寸草不生,連一粒山石也無,他能操縱的隻有那柄劍和他儲物袋裡的法器。
法器碎裂。
第二一次又一次……無數次洞穿羽潮的身軀,卻如同破開一幕瀑布一般,沒有給對方造成任何實質傷害。
曳月的攻擊意圖掩飾得稚嫩,羽潮自然不會感到太意外,祂隻是感到遺憾。
對方寧肯死,也不願看祂,愛祂。
當第二再次刺向羽潮的時刻,曳月也來到了第二身邊,握住了這柄劍。
羽潮望著少年閉著眼睛的臉,那張臉上的神情和他的心念一樣乾淨純粹,除了殺自己,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他竟是一絲一毫逃跑的意思也沒有。
雖然,這半徑千丈的妖靈之境,他縱使想逃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對方的攻勢比羽潮所想得更快更淩厲。
很快羽潮的神情從悵然變成了錯愕。
“你的劍……為什麼你會和殺我的人用一樣的劍招?”
曳月面無表情,殺伐無情:“那太好了,你可以在同樣的劍法下再死一次!”
羽潮歎息:“你打不過我,你連洞虛境也不是。你所用的劍法殺過我一次,想再殺一次就很難了。”
曳月心念不動,他毫無防守,劍招一招比一招淩厲,一劍比一劍更快。
羽潮的腕羽被斬碎了無數,雪一般散落在山穀之中。
但同樣的,他自己身上也不斷被羽潮的腕羽纏上。
有些他震開了,有些即便斷開卻還像是活著的,深入他的血肉。
腕羽割傷了他的衣服和皮膚,露出一道一道血痕。
曳月的動作越來越慢,他感覺到毒素深入他體內了。
“我不想傷你,你再掙紮也不過是多受些苦楚。”
羽潮聲音低低的,空靈超脫,寡欲淡泊。
若非對方外表非人,甚至會叫人以為,曳月才是那個靈族海妖,而對方是度化他的聖僧。
曳月正在結印,卻突然單膝跪地吐了一口血。
心臟猛烈地跳動了一下,然後他感覺到周身的血液都突然一冷,整個人的感知都變慢了。
先是膝蓋,然後是腿,是腳,慢慢是身軀、胳膊、手。
吸入的靈體太多了,他正在被羽潮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