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曳月略作思考,沒有後退,而是施展了一個靈識追蹤之術。
閉上眼睛,意識隨著術法,仿佛做夢神遊一樣飛出身體,飛向前方昏暗之地,一直往前。
“看”到前方是一片巨大的開闊的山穀。
沒有植被,沒有草木。
隻有青白色的山石。
山穀往下,周圍是無數妖獸的骨骸。
但沒有死亡的腐敗淒慘,一片聖潔祥和安寧。
像一場主動的祭祀獻祭。
外圍的妖獸的屍體是新鮮完整的,越往下妖獸越少,隻有滿地妖丹。
妖丹是成了氣候的妖獸們的心臟。
曳月見過妖丹,很多是紅色甚至偏黑色的,離體之後便會像石頭一樣冷硬。
但這些妖丹與其說是妖丹,更像是晶石。
藍色的、綠色的、紫色的、紅色的、褐色的、黃色的……各式各樣,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個看上去都晶瑩剔透,美麗異常,閃閃發光。
他“看到”了那隻雀美人。
它就走在這些晶石中,腕足隨意地拿起撥動幾下,上面的晶石大多是完整的,甚至手掌心大小,而下面的卻是如同砂礫一樣的。
曳月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這些砂礫一樣的,是散逸完妖靈之力後的雜質。
那散逸的妖靈之力,自然是用來滋養斫心玉了。
曳月甚至還“看到”了半透明的霧氣一樣的妖魂。
妖獸不同於人有三魂七魄,妖魂隻有一縷靈念,無知無覺,無法觸碰,非常容易消散,是不可能久留之物。
縱使是大妖,死後也未必能以妖魂形態存在。
妖魂聚集之地,必然就是以妖獸靈魄滋養的斫心玉所在之處。
雀美人的身體越發透明了,整個人被淡淡的綠白色覆蓋。
它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快死了,加快了速度飄向山穀最中間。
看來方才它突然不見也是這樣加速的緣故。
這裡超出了曳月靈識所能追蹤的距離,他的靈識幾息之間猛地從遙遠的山穀飄回額心識海。
就像白日半睡半醒的清明夢,醒來的刹那,神遊的魂靈瞬間回歸本體。
曳月睜開眼,再不猶豫,快速穿過那片深暗的隧道。
靈識追蹤之術,施展的時候本體沒有保護極其脆弱,倘若這是陷阱,敵人完全可以趁機攻擊他。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靈識所“見”也說明,確實是他謹慎多慮了。
禦劍穿過隧道,飛下山穀,順著靈識看到的路線飛去那片山穀中間。
到達靈識所見最後的地方,曳月落下來。
整個山穀都是一座枯山,寸草不生,仿佛巨大的死火山。
身處其中才發現,這山穀的顏色很奇怪,是一種雪青色,他以靈識追蹤所見還以為這是一片雪原。
身處其中才發現並不寒冷,這雪青色似乎是天然的岩石顏色。
但這顏色卻很怪異,過於細膩純粹,給人的感覺不像砂礫的粗糲,反而是綿軟輕飄細膩的感覺。
尤其是雀美人消失的地方,山穀的中心區域,豎立起一座雲一般的雪山。
這雪山丘不算大,也不高,隻是恰好曲折擋住了曳月的視線,將山穀中心圍了起來。
天空布滿了半透明無知無覺的妖魂。
通往山丘內部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飛上去,一種是之字形的路。
選哪一種?
曳月的心中第一次出現了一種聲音,這聲音哪一個也沒有選,而是催促他速速退出去。
都到了這裡,曳月怎麼會退?
自他拿劍開始,他就暗暗發誓再不逃跑,再不許退。
他幾乎是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卻下意識再次落在身旁的山丘上。
曳月的瞳孔驟然一縮。
近距離看到,山丘上的褶皺,這是……
下一瞬他伸出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那雪色山丘表面。
是比柳絮棉花更薄軟,比雪更清透的的觸感,果然不是岩石,這究竟是什麼?
隨著他靠近輕微的呼吸,那雪丘極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不好!它是活著的!
曳月一瞬意識到,不止是這雪山,整個山穀都蒙著一層薄雪,這薄雪和這山丘根本都是一體的。
他不知不覺進了一個妖物的身體裡。
“哈——”一聲歎息,空靈,陰冷,幽遠。
曳月沒有看聲音的來處,他第一時間向後撤,向天上飛去。
卻不是逃。
他隻是拉開距離,居高臨下俯瞰望去。
隻見——
地上,整個山穀一瞬活了,像一陣微風輕拂雪地,那薄雪一樣的地面連同山丘一起起伏,像岩漿像海潮一樣在地面奔湧,追著他。
“你終於來了。”聲音縹緲出塵,非人非鬼。
叫人光是聽到就覺得不可戰勝。
曳月警惕地望著潮水一般退下去的雪浪,他以為對方是藏在那山丘一樣的雪色裡。
但是,這聲音卻更像是……來自天上。
曳月猛地抬頭望去。
他的眼眸驟然睜大,他以為自己無論看到任何都不會太驚訝。
但是,當他看到漫天透明的妖魂,發現那其實並不是妖魂,而是無數透明的猶如柔軟的孔雀尾羽的腕足的時候,他還是不可抑製地睜大了眼睛。
雀美人最多隻有五十根尾羽腕足。
而天上遮天蔽日的腕足,最起碼也有上千。
雀美人的腕足至多不過兩米,絕對不可能長到布滿整個天穹。
隨著曳月抬頭,他先看到漫天透明的尾羽,接著看到飄浮在那無窮尾羽之中,全身雪白的身軀。
那是一個成熟的男子的身軀,一雙赤足也是雪色的,雙腿的肌理線條充滿力量。
薄雪一般透明的腕足仿佛繁複的衣衫,遮擋了腰臀的位置,飛舞的絮帶讓祂猶如傳說中的飛天,那漫天的腕足卻更像變異的雀屏鳳羽。
他的上身也是赤著的,卻和曳月一開始所見的雀美人過分纖細的少年體型不同,腰腹的線條肌理都是極其成熟強大的成年男子的。
隻是過分得白,白得如同白骨,質感卻像岩石雕塑。
雀美人是沒有腿的,雀美人的身體也沒有這麼具象堅硬。
曳月:“你不是雀美人,你是什麼東西?”
他已經明白,從頭到尾都是陷阱,那東西偽裝成雀美人的樣子引誘他進入陷阱。
“你比我想象得還要警惕,讓我等了太久。”聲音縹緲得近乎聖潔。
一種同嬴祇不一樣的溫柔。
嬴祇的溫柔是九天之上遙不可及,是居高臨下,傲慢卻輕落掌心的光。
祂是一片看不見的白光,像夢裡無法直視的太陽,那光太過耀眼,於是顯得視野黑暗,而這一縷溫柔是這光裡一片堪堪遮住太陽的羽毛。
出塵、縹緲、慈悲,以及冷酷。
“我是羽潮。”祂說。
曳月心頭一震,他的視線本已經看到對方的喉結和下頜,隻要再往上一點點就能看清對方的廬山真面,卻立刻緊緊閉上了眼睛。
心頭一陣發寒。
羽潮不是《萬妖錄》裡的東西。
他很小的時候聽大人物提到過,萬年之前上古諸神時代,神、人混居,東海有海神名曰禺。
人首鳳凰身。
諸神混戰的最後,有人皇飛升,修改天規,劃定力量等級,另辟神域將人神分開。
那時候真正的神級強者,無論人神還是妖神全都被帶走。
禺卻被留下了。
修真界以此認定禺雖有海神之名,實際不過是一種上古大妖。
曳月跟隨嬴祇修行後遍閱群書,偶然看過一本古籍,上面說,上古有妖獸名曰潮,生時形貌近似海神禺,死後或可化為靈族,曰羽。羽潮乃是海神同靈族的後裔。
最重要的是,古籍上寫了,絕對不可以和羽潮對視,不可以聽羽潮說話。
曳月推測,羽潮這種半靈族半海妖,攻擊的手段主要是靠眼睛和聲音。
如果可以,曳月此刻不僅應該緊閉雙目,還應該捂住耳朵。
可是他的雙手早就已經被天空無處不在的透明尾羽纏住了,不僅是他的手,還有他的腳。
一陣悠長幽冷的歎息,仿佛從另一個世界發出,沿途滿是死亡。
那聲音離他近了,如同耳語一般,縹緲低輕:“你聽說過我啊,可惜了,隻差一點點。”
曳月閉著眼睛,惡狠狠地問:“你想做什麼?”
若是換個人此刻或許會禮貌示弱,表示純屬路過無意冒犯,以期對方能放過自己,但曳月很小的時候就見識過示弱的無用,他隻示強。
他感到有東西飄浮到他身邊,在注視著他。
“我原本隻是一隻海妖,被人修斬殺,化為靈族。靈族不能存於人間,我隻能徘徊於萬妖之海的妖靈之境。偶爾誘導路過的生靈前來獵捕。相比妖獸,人類的靈魂更為美味。”
曳月心頭一冷:“你想吃了我?”
一陣很輕的聲音,那聲音很奇妙,像一陣風,像一陣海浪,半響才意識到,那是羽潮在笑。
曳月突然高高抬起了下巴,卻不是他自己要這麼做的。
他微微蹙眉,感到透明腕足一樣的尾羽一層一層纏上了他的脖子,促使他高高抬起頭。
那縹緲出塵的聲音在他耳邊,輕柔得近乎悲憫:“本來是這樣的,可是你生得太好看了。我到了繁衍的時期,需要一個同我誕下後代的雌偶。我在海底遠遠望見你的第一眼,就想,縱使再等一萬年也不會碰到比你更合心意的雌偶了。”
曳月一陣惡寒,他從前隻以為生得好看會多了一點生存的機會,卻不知道還會遭受這種無妄之災。
柔軟的羽毛一樣的腕足,貼著他的身體,在他的鎖骨徘徊,甚至試圖探進他衣領。
他怒道:“你瞎嗎?看不出我是男人?雌你爺爺!”
那縹緲出塵的聲音一怔,又發出一聲風一樣的輕笑。
那聲音並不難聽,甚至可以稱得上空靈深情,低低的聲線,若是不知情,會以為是一個滿身淡泊仙氣的成年男子。
但那聲音所說的話卻叫曳月汗毛都立了起來。
“我見過許多人,沒有人像你這樣,這麼美的臉,這麼壞的脾氣。你這般粗俗,我卻覺得比遠遠看上去還要更美。你放心,對我們海妖而言,物種性彆都無關緊要,隻要你與我結合,我就會讓你誕下後代。”
曳月緊緊閉著眼睛看不到,對方說話間,那柔軟的尾羽順著他的脊背,蛇一樣一寸一寸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