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 也就是李耀離京沒過幾日,李雍在錦衣衛大牢裡審問犯人時,一時不察被那凶犯掙脫束縛, 奪過旁邊的刑具匕首偷襲過來, 雖然李雍及時躲閃避開了要害, 還是被匕首刺中肩膀,據說其他錦衣衛終於製服凶犯時, 李雍的半邊衣袍都被鮮血染紅了。
戰場上這樣的刀傷很常見,但每一次刀傷都危險重重, 傷及動脈失血過多會死, 傷及肺腑要害會死, 哪怕這兩樣重傷都躲過去了, 卻也極有可能在養傷的過程中染上其他病症而離世。
李雍是被抬回寧國公府的。
乾興帝聽到消息, 立即叫人備車, 他要親自去寧國公府“探望”李雍。
曹太後得到消息, 匆匆過來勸阻:“皇上還小, 宮外可能埋伏有刺客, 還是不要輕易離宮的好。”
乾興帝:“朕身邊有禦前侍衛保護, 刺客哪那麼容易得手。”
這是京城啊,天子腳下, 如果他連京城都不能隨便逛,皇帝做的還有什麼意思?
不顧曹太後的反對, 乾興帝叫上兩個太醫帶上幾百禦前衛, 浩浩蕩蕩地出了宮。
寧國公府, 郎中才替李雍清理過傷口,塗上了金瘡藥。
這期間,李雍的冷汗就沒有斷過, 卻還要對守在旁邊的妻子強顏歡笑:“沒事,在邊關這樣的小傷都是家常便飯。”
孟氏惱道:“閉嘴吧,你就出去打過那麼一次仗,少在我面前逞強。”
李雍隻好閉嘴了。
郎中塗完藥,交待道:“夏日天熱,國公爺的傷口要儘量保持乾爽,暫且不需要纏裹紗布。”
孟氏牢牢記住。
郎中走後,夫妻倆還沒來得及說話,乾興帝就到了,李雍袒露著半邊肩膀,由孟氏扶著出去接駕。
顧敏作為兒媳一直守在門外,瞧見公爹出來,她迅速垂眸,心中很是難過。
三人走到前院,迎上了興衝衝往裡走的乾興帝,左邊跟著萬公公,右邊便是新提拔上來的禦前侍衛指揮楊棟。
楊棟便是之前東城兵馬司裡被潘茂才搶了功勞的那位,今年剛剛二十五歲。
楊棟平民出身,但他的父親是個老鏢師,擅長用刀,楊棟身強體壯,又從父親那裡學得一手精湛刀法,論武藝可能不輸一些將門子弟。楊棟最初是想進二十六衛親軍的,然而當年年輕氣盛得罪了負責選拔精兵的官員,導致落選,不得不改投五城兵馬司。
算他倒黴,進了潘家父子掌管的東城兵馬司,功勞立過不少,卻又都被潘家父子搶去了。
今年楊棟時來運轉,先是捉拿逃犯有功,又因乾興帝不喜潘茂才而徹查此案,一下子就把他送到了乾興帝面前。楊棟又是有真本事的,比武時贏了禦前侍衛副指揮,討了乾興帝的歡心,順理成章地破格提拔,封了正三品的武官。
他穿著李耀曾經穿過的緋色官服,威風凜凜地站在乾興帝右側。
內心深處,楊棟是忐忑的,他很清楚乾興帝與李家的關係,便覺得李家眾人定會因為李耀的事遷怒他這個新晉的禦前侍衛指揮。李家是什麼根基,他一個剛剛冒頭的平民子弟,如何能不畏懼?
幸好楊棟進宮不久就得到了國舅爺曹勳的點撥,國舅爺說了,讓他全心效忠皇上,把自己當做皇上的左膀右臂,皇上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且做得漂漂亮亮,那麼隻要皇上賞識他,其他官員官職再高,也得給他幾分面子,不敢輕視。
前幾年的隱忍讓楊棟變得越發沉穩,很快就適應了這種局面,察覺寧國公夫妻的視線都在他的官服上停留了片刻,楊棟依然穩穩地站著,毫無怯意。
“皇上駕到,恕臣有失遠迎。”李雍低頭就要給乾興帝跪下。
最基本的面子活乾興帝還是會做的,他攔住李雍的動作,皺著眉頭看向李雍重新溢出鮮血的恐怖傷口:“國公爺怎麼如此不小心,竟叫一個犯人傷了?”
李雍看看肩膀,苦笑道:“年紀大了,越來越念舊,方才審案時忽然憶起先帝,精神恍惚,給了那犯人可乘之機。”
或許又想起了先帝,李雍居然當著眾人的面哽咽起來,落下淚水。
他是京城出了名的俊美之貌,縱使人到中年也是個俊美國公,此時八尺高的偉岸身軀因為受傷佝僂著,再潸然淚下,連專程過來幸災樂禍的乾興帝居然都有幾分不忍。不過,一想到父皇給李家的偏愛,想到父皇為了栽培李顯不惜落他的面子,乾興帝又冷下了心腸。
叫太醫重新替李雍查看過傷口,確定李雍當真傷得很重,乾興帝非常滿意,對李雍道:“國公爺安心養傷,錦衣衛暫且交給沈闊掌管,等國公爺傷好了再回去當差。”
李雍:“多謝皇上體恤,臣一定儘快養好傷,爭取早日重新為皇上效力。”
乾興帝再看一眼李雍的傷,心想你一輩子都病怏怏的才好。
客套完了,乾興帝便要走了。
帶著一幫子人才來到寧國公府的大門前,就見一對兒主仆行色匆匆地跑過來,正是聞訊而來的雲珠與連翹。
乾興帝不知不覺地停下了腳步。
他看李雍李耀李顯都不順眼,唯獨這位出自李家的大舅母,美得讓他難以有任何遷怒。
像一片暗沉沉的荒蕪土地上突然飛過來一位彩衣仙子,乾興帝整個精神都為之一震。
就在這一瞬間,乾興帝忽然明白小舅舅曹紹為何一直都對雲珠念念不忘了,換成他有這麼一個美人青梅,哪怕她已經嫁人生子,他也一定會將其搶奪過來。
皇帝的儀仗就在外面,雲珠甚至不得不提前下車步行過來,自然早就知道乾興帝來家裡了,這會兒正面對上乾興帝,雲珠就像在南苑去探望太子時一樣,面上不見任何慍怒,隻有對父親傷勢的憂心,以及對小皇帝的敬畏。
“臣婦拜見皇上。”
雲珠欲要行禮。
乾興帝攔得情真意切:“舅母免禮。”
雲珠便隻是曲了曲膝,一雙桃花眸望向正院,一副急著去看父親又不得不等著小皇帝指示的楚楚模樣。
乾興帝善解人意地道:“國公爺傷得不輕,舅母快去看看吧。”
雲珠這才重新跑了起來。
乾興帝回頭,看到美人舅母飛揚的裙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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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珠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麼嚴重的傷,血淋淋的,皮肉翻卷。
李雍就看著女兒一句話不說,隻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淚,比小兒子離京的時候哭得還凶。
屋裡沒有外人,李雍低聲安慰女兒:“不哭不哭,爹爹是故意的,與其等著皇上找借口罷我的官,不如我自己退下來,至少保住了體面。”
雲珠:“我寧可您不要體面,也不想您傷成這樣。”
李雍:“這點傷算什麼,更重的複山都不知道受過多少,他比我小都熬過來了,爹爹更不怕。”
雲珠聽不進去那些,撲到了母親懷裡,不理父親了。
孟氏摸著女兒的頭,看著床上的丈夫,歎道:“行了,你弟弟去了貴州,你哥哥去了撫州,你爹以後就待在家裡養病,皇上暫且不會再針對咱們家,我這心總算可以踏實一陣了。現在娘不擔心家裡,就怕你在外面受氣。”
全京城的官民都知道寧國公府再難恢複曾經的風光了,那些總是被女兒壓著的閨秀小夫人們,定會趁機打壓女兒一番,哪怕隻是口頭上的嘲諷奚落,孟氏想象著都難受。
雲珠抹掉眼淚,一雙眸子被怒氣點亮:“誰敢在這個節骨眼招惹我,我定然半點面子都不給他們留!”
娘家無事,她心情好,脾氣也更寬和些,現在哥哥弟弟遠赴他鄉,爹爹也傷了,雲珠正難受著,自然沒有心情再寬容待人。
孟氏怕的就是這個:“千萬彆,咱們家已經這樣了,以後隻有複山能護著你,可他權勢再大也要顧忌名聲,你真一時不忍打了彆人,人家再去複山面前告狀,一次兩次複山能忍,次數多了,他也會覺得麻煩,白白壞了你們夫妻情分。”
雲珠:“誰要他護了?男人打架鬥毆隻要不出人命都沒事,我打上趕著招惹我的人怎麼了,哪條律法不許了?他要是嫌麻煩,那我就跟他和離,反正誰也彆想踩到我頭上。”
孟氏:“……”
李雍擺擺手:“好了,你們娘倆都少說兩句吧,不是來探望我的嗎,怎麼扯那麼遠去了?”
雲珠現在就不能去看父親,不然一瞧見那傷,她的肩膀便也跟著犯疼。
曹勳也得了消息,隻是他不能擅離職守,下值後才騎馬直奔寧國公府。
他猜得到嶽父為何要挨這一刀,便隻囑咐些養傷事宜。
李雍低聲道:“形勢如此,你隻管做好你的國舅,儘量教導皇上做個明君,不用想著幫扶我們什麼。”
曹勳頷首:“嶽父放心,我有分寸。”
李雍再把女兒叫進來,讓女兒今晚就隨女婿回去,以後沒事也少往家裡跑。
雲珠不肯走。
曹勳硬是把人抱了出去,院子裡的下人們見了這一幕,紛紛低下頭。
雲珠心裡難受,手打在曹勳肩膀:“我爹傷成那樣,我在家裡住幾晚怎麼了?”
曹勳隨她打,繼續往外走,聲音沉冷:“住了又如何,你會醫術,還是比嶽母更會照顧人?”
雲珠:“至少我能時時刻刻見到我爹,不用空惦記。”
曹勳:“我娶你是為了讓你照顧我,不是讓你天天惦記娘家。”
雲珠難以置信地抬起頭,見曹勳面色陰沉,再加上那難聽的話,她更是不肯隨他回去了,掙紮得越發厲害。
於是,寧國公府的下人與守在外面的護衛、左鄰右舍探頭探腦的小廝,就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強壯健碩的國舅爺卸去溫雅的一面,手段粗魯地將寧國公府的嬌小姐塞進了馬車。馬車駛出這條街前,裡面還隱隱傳來嬌小姐的哭罵。
他們想象中的嬌小姐,可能被國舅爺攥著手腕按在坐榻上,甚至可能被國舅爺甩了耳光。
事實是,曹勳一進馬車就把雲珠抱在了懷裡,扣著她的兩隻手隨便她罵,等馬車離開這條街,曹勳才捧住小夫人的臉,低聲哄道:“剛剛是故意那麼凶你的,叫外人知道我並不高興你住在娘家,嶽父他們才更安全。”
雲珠不再掙紮,也沒有力氣了,隻倔強地看著他:“難道我以後都不能回家了?”
曹勳:“可以,逢年過節都可以,彆太勤就好。”
雲珠:“那我是不是還得夾著尾巴做人,彆人奚落我我都乖乖聽著,免得給你添麻煩?”
曹勳:“不用,隻要你高興,尾巴翹上天我都幫你舉著。”
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