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福全(1 / 1)

挽月送鼇拜至神武門。

漫天飛雪像鵝毛飄飄悠悠落下,結成潔白的棉被覆蓋大地,此時的紫禁城靜悄悄,仿佛正在酣眠。

雪花沾濕了旗頭,又落在挽月的睫羽。她緩緩走著,步子不再匆忙。

從神武門到乾清宮,這一路上,她想著阿瑪同她剛剛說過的話,也重新審視自己,心中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她想,最重要的事情都已經落停,再沒有什麼值得她去絞儘腦汁地思量。也終於可以輕裝上陣,真正重新開啟一段屬於自己的人生。

阿瑪說,她心裡其實有玄燁;容若也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她愛玄燁嗎?她不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是帶著目的而來,去刻意接近、撩撥、討好。所以即便是對他好,對他所作出的一切肢體觸碰,連她自己都辨認不清是不是出於愛的本能還是彆的。

所以她寧願為自己選擇了一段穩妥的,一眼就能看到結局的婚姻。

她可真是個始終利己的女人!挽月自嘲地彎了彎嘴角。好在白雪潔淨,將她這一份心思掩蓋,無聲的靜謐營造出一種短暫虛假的祥和安寧。

西暖閣裡烘得暖融融的。自從挽月從這裡搬出去後,玄燁便繼續住了進來。

快到年節下了,又趕上朝中一大波朝臣變動。班布爾善和鼇拜黨羽被清算後,朝中空出了一大片位置,還都是重要實缺。宮門口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還有一些皇親國戚來走親戚、打秋風,有找皇上的,有找太皇太後的,都借機謀取個一官半職。

玄燁剛剛同索額圖、明珠商量好了一批任用官員的名單,他們前腳剛走,梁九功便通傳說裕親王來了。

他放下了手爐,眼底有複雜不明的情緒。

福全這個兄弟,與他同父異母,是先帝寧愨妃的兒L子,隻比自己大了一歲。按理說,福全是次子,比他更有資格繼承皇位。但太皇太後選中了他。福全從未嫉恨過,更沒有野心與之爭位。先帝在時,曾問過他誌向,福全那時候便說:願為賢王。

這麼多年,福全也的確這麼做了。事事維護他、協助他,在他被鼇拜等輔政大臣掣肘時,毫不保留地支持他。卻永遠那麼不溫不火,恰到好處,不會給他壓迫與威脅感。是他所敬重的兄長。

可現在,他竟然對這位兄長生出一分嫉妒來。嫉妒福全輕而易舉地便能得到他一輩子都得不到的人。

“臣福全參見皇上!”

玄燁趕忙站起,繞過書桌,“快快免禮!顧問行,快給裕親王賜座!”

兄弟一人隔著小幾坐下。

“王兄衣領上落雪尚未融化,看來這會兒L雪還挺大?”

福全不由自主朝窗外的方向看了眼,笑道:“是啊!瑞雪兆豐年!皇上如今親政,禮部陸續已經接到不少異國、藩王、蒙古部落要來朝賀的消息。年前年後,您可要忙碌上一陣子了!”

玄燁也笑微微,垂眸語氣中不無感慨,“未能親政之前日日盼著親政;真

正等親政之後,發現這國事處理起來絕非容易,不但難還繁瑣。如今輔政大臣已經沒有了,往後議政還得多與王兄你商量。”

福全敦和一笑,“臣倒沒有皇上想的那麼多,臣隻想起兒L時下雪,臣和皇上一人一同到皇祖母那裡玩,吵著讓蘇麻喇姑用圍爐烤梨子、臍橙、紅薯吃。結果皇阿瑪說,烤梨子沒有關外的凍梨好吃。你一聽這個,嚷嚷著要出宮去關外嘗嘗。把皇祖母和皇阿瑪都逗笑了!”

玄燁也莞爾,“轉眼已經十數年過去,日晷上時間流逝,一日日地比射出去的箭還快。會不會一轉眼的功夫,朕與你就成了白發蒼蒼的老者?”

福全端起手中的白玉團壽龍紋杯,以茶代酒笑道:“所以臣一向認為要及時行樂。不去多想,隻珍惜眼前。”

玄燁也飲了一口杯中茶,道:“王兄看得明白,活得自在。朕猶記得,你的嫡福晉故去至今,一直未續弦。王兄可是有何心上人?”

提到這個,福全淡淡笑笑,“身在皇家,還有何心上人之說?臣既對雄才偉業沒有什麼想法,也對曠世絕戀沒有任何心思。能娶賢妻,相夫教子、舉案齊眉,便是極好。可……”說到這裡,福全面露難色。

玄燁目光微動,“怎麼了?”

福全皺了皺眉,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同玄燁道:“實不相瞞,臣今兒L一大早先去了太皇太後那裡坐坐,後又去壽康宮看望了皇額娘。在慈寧宮的時候,皇祖母也提到了讓臣續弦之事,還提議了一個人選。”

玄燁不動聲色地將杯中茶一飲而儘,旋即將杯子輕輕放置到案幾上,淺淺一笑,“哦?不知皇祖母提議的是何人選?朕也替王兄把把關。”

福全就更面色嚴峻了,“皇祖母提議的是鼇拜的女兒L瓜爾佳氏。”

玄燁的眉毛微微挑了下,手指輕輕碰了碰白玉杯壁,抬眸對福全淡淡道:“鼇拜,不是剛被朕降了爵位、貶至盛京老家麼?他的長子納穆福參與謀逆,至今還在刑部大牢裡關著,皇祖母怎麼會想到他的女兒L?”

福全垂首,“是啊,臣也納悶。想來皇祖母應當是念及鼇拜昔日功勳,覺得既然已經歸政,也得安撫安撫。要論門第,他女兒L的確堪做親王福晉。可……眼下不免尷尬。臣隻想過平靜簡單的日子,娶個家世背景簡單的福晉,若是娶了這位,這嶽家往後還怎麼來往?親不得、疏不得。”

他頓了頓,繼續道:“而且,臣還聽說,鼇拜一家皆驍勇,不但男丁善戰,連女子也巾幗不讓須眉。這也是好事,隻不過吧,臣的頭一位福晉就是個剛直的,這繼福晉,臣想著,若能溫柔敦厚,倒也與臣性子相投。”

玄燁露出一個清淺的笑意,微微搖了搖頭,“你是聽說了鼇拜長女與蘇克薩哈之子前幾年鬨和離的事情了?”

福全未否認。

“先不說這個,鼇拜如今的確身份尷尬。他雖去了盛京,交還了輔政大權,也釋了兵權,可在軍中餘威尚在,朕也很是擔心。就連索額圖,也旁敲側擊地跟朕說,擔心會是第一個平西王。若如

此說,他的女兒L倒是的確與王兄不甚合適。”

福全鄭重其事道:“皇上,臣從來沒有同您求過什麼。這樁事,就算臣求了您,幫臣去皇祖母面前勸上一勸。”

玄燁笑道:“王兄於我如手足,既然你都說了,朕豈有不幫的道理?隻不過,這事畢竟也是皇祖母對你提議的,你也得去把意思跟皇祖母挑明了,朕才好去說項。或者,你可以同皇祖母說,你已經有了屬意的人選,隻不過礙於姑娘的面子,未好意思提出來。如今朝中有不少朕想重用的人,圖海有個妹妹馬佳氏、陳廷敬有個女兒L才名在外,便是遏必隆受此事牽連較少,他有個女兒L也正適齡,鈕祜祿氏出身繼福晉,身份尊貴,家族顯赫,做你的福晉正合適。”他想了想,是否還有遺漏,“朕的舅舅佟國維也有女兒L,隻不過於你而言還太小了些。”

福全啞然失笑,“多謝皇上,為臣想到了這麼多人選。看來臣也得定一位福晉人選了,免得皇祖母總想為臣亂點鴛鴦譜。”

顧問行站在廊下,聽著屋裡皇上與裕親王暢言大笑,心裡也舒坦了不少。他抬頭望望靜靜落下的雪,舒了口氣,同三福笑道:“瑞雪兆豐年哪!”

三福不懂師父為何突然發出這樣感慨,便也好奇地望望天。

又過了一會兒L,福全從西暖閣走了出來,出來時的神色可比進去時候鬆快多了。

“奴才恭送裕親王!”顧問行為其撐開一把大傘。

“不必顧公公送本王了,讓他們撐傘即可。皇上還等著你伺候呢!”

顧問行躬身笑道:“多謝王爺體恤!雪天路滑,您慢走!”說著衝三福使了個眼色,三福趕忙接過傘來。

雪地上,福全一步一個腳印,心道:皇位他都不想爭,更何況皇帝的女人!早就聽說皇上對鼇拜的女兒L瓜爾佳氏不一般,還讓她為乾清宮替身代詔女官。就算是皇上不想收入後宮,可那也是皇上曾經惦記過的女人,是碰不得的。他還是適合過簡單的日子,做個純臣、賢臣。

不遠處的門口,進來一個薔薇色宮裝身影,見到他,微微低下頭站到一邊。

這是福全第一次見到這名女子。第一眼,是在太皇太後的慈寧宮。

他知道了,她便是那位瓜爾佳氏吧!

人比花俏,氣質比冰雪出塵,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兒L!

福全經過瓜爾佳氏的身邊,一眼都沒有多看,更沒有駐足停留。

有些人注定隻是路過,不過也算有緣吧!挺有意思的事情!

挽月的鬥篷都被雪蹭濕了,正打算回到耳房換下來烤一烤。卻見顧問行向她走來,“挽月姑娘,怎麼也不撐一把傘?”

她笑笑,“難得見下這麼大的雪,雪中走走挺好的。”

“皇上找您呢。”

挽月沒做聲,也無任何異色,隻身往西暖閣走去。

屋裡,唯有玄燁一人,正在書案一如既往地批閱奏折。挽月想,他現在親政了,奏折應當比往日都要多上許多。而且事事都

要他自己拿主意,又是剛開始親政,必然忙碌。怪不得不再像前幾日那般執拗。

見她進來,他微微抬頭,“這幾個折子,待會兒L朕要下旨。朕口述,你草擬,你先看下折子內容,心中有個數。”

“是。”

挽月走近,他眼角的餘光掃到她的鬥篷,“怎麼都濕了?去哪裡了?”

“阿瑪要走,臣女特去送送。”

玄燁停筆,“怎麼未聽你同朕說一聲?”

挽月看他,“臣女知罪。是太皇太後召見臣女阿瑪,所以他便進宮來了。待明兒L去了盛京,便不會再來了。”

玄燁抬眸,同她對視,蹙眉道:“朕不是要說這個。朕是說,你怎麼也不說一聲,朕也好同你一道送送。”

挽月愣了一下,面色逐漸柔和下來,咬了咬唇,道:“怎敢?”

玄燁自然知道她顧慮什麼,“朕之前是與你阿瑪有過節,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各歸各位,畢竟他也曾是朕的少師。”

這些天,他還第一次在她的臉上見到緩和,心中也很是熨帖,連帶著覺得這屋裡都暖和起來。

他想了想,淡淡動了動唇,“朕與你阿瑪都能冰釋前嫌,一筆勾銷,你就不能同朕重新開始麼?”

挽月心中一動,竟是莫名慌亂起來,“可臣女……”

玄燁知道,她定又要說與裕親王的親事,他的心頭湧上一絲得意。

看著他眼神的變化,挽月心裡忽然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覺得他一定又是做了什麼跟她有關的壞事損招。

“你是不是想做朕的王嫂啊?明確告訴你,做不成的!”

挽月杏眼環睜開,懵懂中帶著錯愕,她倒想知道,他到底弄了什麼名堂!

玄燁卻無辜狀,“不是朕的意思,是福全他自己。人家想找家世簡單、為人敦厚的,聽說你相貌太出眾、人也活潑,同他屬意的福晉大相徑庭。”他轉而一笑,“誰讓你壞呢!還是跟朕一道吧!咱們倆是一路人!”

他果然……腹黑至極!手段惡劣!

挽月氣急敗壞,“臣女身子不適,先行告退!”

“哎!”

她頭也不回,氣得一把掀開西暖閣的棉簾,徑直走了出去。迎面正撞上納蘭容若,撐著傘信步走來。

“怎麼了?一臉生氣的樣子?”容若關切問道。

“問你那好主子!”

容若輕笑,“他又怎麼你了?眼看著大過年的,何必同他置氣?”

中國人萬能的金句:來都來了、大過年的!好像就能原諒一切似的。

挽月轉過身,怒極反笑,“大過年的,他拆我一樁好姻緣!這年還怎麼過?”

容若心道:呦嗬!總算出手了!還挺麻利、挺狠!皇上啊皇上!還是你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