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炙熱(1 / 1)

已近黃昏,慘淡的濃雲遮天蔽日,庭院中的蒼鬆翠柏靜靜佇立,凝望著雪地裡的二人。

挽月轉過身去,背對著玄燁,手心剛剛捧過、殘留的雪已經融化,心中不無動容。僧格有異心,他竟然來了一招釜底抽薪。隻這一招與對蘇克薩哈所用的並不一樣。皇帝為了製衡臣子,與蘇克薩哈私下約定好,可用苦肉計。

可對待準葛爾部的汗王,也用暗殺,一旦敗露,很難說不會挑起兩邊戰亂。即使僧格不得人心,真正出手的人也是準葛爾部落想要僧格死的其他王子,但將來若有一天對方部落想要挑起事端、對大清出師有名,那這件事便會是個很好的借口。

明知極險,也要用嗎?這密函從準葛爾遞出來,就算是飛鴿傳書亦或快馬加鞭,一來一回也要等上些時日。可見在這件事剛剛發生的時候,他便定下了這個主意。挽月心中竟生出莫名的慍怒與責怪。

凝望她的背影,玄燁的目光儘是柔和,“還在生朕的氣?”

“臣女豈敢?”

聽她語氣中仍不乏慍怒,甚至還有責怪,玄燁輕歎了口氣,道:“你哪裡會有不敢?朕認識的人中,除了你阿瑪,數你膽子最大。剛剛不是還丟了朕一身雪?你這些日子以來,一直不肯理朕,朕讓曹寅去找你,你同他說了那樣話其實是說給朕聽的。是在怪朕沒有直接拒絕僧格的請求嗎?”

他垂了垂眸,半是無奈半是冷寒,“你阿瑪明面上拒絕,實則讓班布爾善、泰必圖等黨羽以部落間和平為由極力讚成。這就是朕的處境。在沒有親政之前,所發出的每一道旨意,都要經過輔政大臣的同意。”

“所以你怕他同意?”

玄燁搖首,“鼇拜是篤定朕絕不會坐視不管,看著權臣與準葛爾聯姻。朕借蘇克薩哈遇刺之事抬舉索額圖,等於是收了蘇克薩哈的權。朕明白,他們其實是在給朕添堵,僵持一陣也就罷了。這個時候再拒絕僧格的使臣,也算是群臣激烈爭辯的結果,不會讓準葛爾顏面上太過於難堪。”

他抬眼望向前方那一抹海棠紅的背影,“不過朕還是很怕,怕有差池。”

所以便先下手為強……殺了他?而不是先下手為強,娶了她。

挽月心道:原來他到底還是顧忌她的身份,也許在鼇拜沒有完全歸政之前,他都沒有讓她進宮的打算。這本也是她早就料到的,幸好她並沒有愛他。

她轉過身去,迎上他的眼睛。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瑞鳳目,平時總是帶著溫和,平靜無波,讓人不禁覺得他日後必定會是一位很仁厚的守成君主,沒有那麼大的雄心和戾氣,會在太皇太後和群臣輔佐之下,在多年之後穩穩當當將皇位傳給下一位繼承人。

可她在宮外見過他毫不猶豫拔刀殺人的狠厲,在明知他恨鼇拜入骨卻依舊能在病榻前言笑晏晏、噓寒問暖中,見識過他的隱忍與城府。

他從來都不是個真正溫和純粹的人。

就連那眸底的溫柔底下也藏儘了危險與不可捉摸,是深淵,不是

清溪。

“這是朝廷密報,您為什麼要來告訴我?難道就不怕準葛爾的人知道嗎?”挽月的目光中似有鉤子,她很想從對方的眼睛中直達心底,一探究竟。

那眼神清冽,不似作偽,“既然決意告訴你,朕就不怕。本也想等事成之後再讓你知曉。但這些天……”他表情複雜的臉上劃過一絲不自在,像個終於拗不過自己倔意的孩子,先是向側面彆過去目光閃躲了躲,終究還是直視上她的眼眸。“朕見不到你,也聽不到你的聲音,這種滋味很難受。”

淡淡的櫻唇動了動,“有多難受?”

“小時候,朕得過天花。渾身像一直在被火灼燒,奇癢無比如有蟲噬啃咬。”他抬首望了望這一方庭院上的天,仿佛不願回首那時的噩夢。“得過一次,朕覺得自己死過一次,又活了過來。可你不肯見朕,也沒有隻言片語,朕才知道什麼是心裡空落落,明明有個對朕很重要的人來過,卻連什麼痕跡都沒留下,便突然走了。”

挽月的眼睫微顫,閃過一瞬間的慌亂,卻很快便被掩蓋住了,轉而看著他的眼睛,恍若無事地輕嘲笑道:“這些話也是納蘭容若教您的?”

玄燁眸色微涼,近在咫尺的俊臉上籠上一層清寒,凝視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認真與琢磨,仿佛想看透到她的心底,“你認為朕剛剛與你說的都是假話?”

“難道您不是也一直認為,臣女與您說的都是假話?”她看進他的深邃目光中,一字一頓道:“隻要臣女是一天鼇拜的女兒,您就不會完全信我。不是麼?”

藏在大裘下緊緊握拳的指甲不知不覺間嵌入進掌心,他在不易察覺地微微輕顫,有被窺探到心底秘密的惶恐,也有未被完全知曉心意的委屈與無奈。突然間,恨意驟生,他恨自己是個皇帝,就算是個平民百姓,此刻都比他更能肆無忌憚地擁她入懷;他也恨命運的戲弄,讓她成為自己最大政敵的女兒,偏偏又送來身邊、走進他的心裡。

再次抬眸對視後,他的眼中隻剩下分辨不清的執拗與炙熱濃烈。

他稍一用力,便將她輕而易舉拽入懷中。“如果都是假的,那便讓它成為真的。”

少年修長的手指微涼,身上帶著寒雪的清冽氣息,一下便覆上她還未來得及爭辯的唇。在這一刻,他突然不後悔了自己的所做的每一個決定。什麼試探、糾結、猶豫……在呼吸相對的咫尺距離間,全都被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唯有更強烈的念頭,想要占有她的身心、占據她生命裡的每個瞬息直到兩個人都年華老去!

他的心中明明顫抖著喜悅,眼角卻毫無征兆地濕潤了。他收回了剛才的想法,一點也不怨恨上蒼,給了他這麼一個難解的局。隻因牽他入局的引子,是這樣的美好。哪怕將來可能墜入萬丈懸崖,他也認了。

直到一絲甜腥遊離在唇齒間,一股鑽心的疼將他從迷離中拽回到清醒。

玄燁漸漸鬆開了禁錮纖腰的雙手,感知到那股疼痛來源於自己的嘴唇。

是她咬了他?

他的眸中有一絲不確信,甚

至是惶恐不安,隻見她對視上他的眼睛,聲音輕如落雪:“愛新覺羅玄燁,我要你記住,我不單單是會給你帶來甜的人,我還會帶來疼。也許哪一天……”她踮起腳,側首在他耳畔輕語:“疼得讓你入骨呢。”

她後退兩步,唇角帶著意味難明的笑意,若無其事般地離開了品蘭軒。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來來來!滿上滿上!”

“你來遲了啊!”

聽雪齋中歡笑鼎沸,與天地間雪落的寂靜仿佛兩個世界。

挽月登上小樓,在隔壁的桌上見到了姍姍來遲的曹寅。

她隻淡淡瞥了一眼,便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陳佳吟關切道:“你怎麼去了那麼久?再晚一些天都快黑了。我還怕你是迷路呢。”

挽月輕輕勾了勾嘴角。

不遠處的納蘭容若與曹寅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瞧這光景,是沒談攏?

不應該啊!容若皺眉,心裡忍不住道:皇上您真笨!

“是我那……侄女纏著你?”他試探著問道。

挽月轉過臉來,看著他,嫣然一笑,“沒有,回來路上被狗攆了,有些慌不擇路,耽擱了時辰。”

被狗攆了?容若一頭霧水。“我們家沒養狗啊!哪兒來的狗?”

曹寅幸災樂禍地打量著容若的臉色,捏著酒杯笑得露出頰邊深深酒窩,“野狗唄!”話剛說完,就感覺腳上一陣鑽心的痛,他忍不住跳腳,“哎呦呦!”

“他家的門沒拴好,野狗攆你,你踩我乾什麼?”

已經回過味來的容若不無同情地覷了一眼曹寅,沒好氣道:“大概看你長得像認識那條狗吧!”

曹寅拍了拍自己的鞋,眉頭深鎖,喃喃自語道:“一個個的打啞謎,欺負我來得晚,讀書又少!”

大雪覆蓋京城,將每一片屋上瓦都塗抹上白色糖霜。初雪很少有下這麼大,街上商鋪大多關閉,即使是開著的,也隻留了半扇門。

老人兒們都說,今冬怕是要冷寒難捱了。

一輛並不起眼的青布馬車駛入胡同,悄悄停在秘書院大學士班布爾善家的後門。

“班大人。”來人是個胖胖的圓臉,臉上稍作表情便露出諂媚笑容,仿佛一張面具摘都摘不掉。

班布爾善神態倨傲,“吳公公啊,聽說皇上打算把十三衙門裁撤掉,全部並入內務府。你這掌印也快當到頭了吧!所以出來四處活動。要我說呢,你這也夠本兒了。先帝順治爺殯天,身邊的太監隻有一個你,一個顧問行被留了下來,其餘全都死得死、守陵的守陵。怎麼?還舍不得放權哪?”

吳良輔發出陰陰的一聲笑,“有過大權在手,誰還舍得放呢?奴才以為班大人比任何人都能更懂奴才此時的心思。”

班布爾善的目中流露出狠厲,“你來到底想說什麼?”

吳良輔掩了掩口,陰柔笑道:“奴才承蒙仁憲太後娘娘恩典,得以在順治爺殯天後仍苟活於宮中。這奴才跟

隨了先帝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眼睜睜看著呢?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那些比奴才年紀還小那麼多的後輩,一個個地翻上來,成了大總管,人前威風人後富貴,奴才心有不甘哪!如今還要將奴才一輩子的心血並入內務府,您說說,這事兒合適麼?這有功之人,難道不該論功行賞、身居高位?”

一句話紮進班布爾善的心裡,雖說他壓根不屑於跟吳良輔這種人打交道,連多看他一眼都惡心。但此時卻沒有下逐客令。

他瞥了一眼吳良輔,不屑道:“怎麼?吳公公還有招兒啊?”

“奴才活了一輩子,都是在狐假虎威。如今這局勢下,也還是一樣。奴才指望班大人日後能記著奴才今日這雪中送炭,給奴才一方苟活的地界兒。”

“你雪中送炭?”班布爾善發出嗤笑,“我堂堂一秘書院大學士,正兒八經的皇室宗親、輔國公,要你一個閹人給我送炭?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吳良輔早有心理準備,並不見惱怒,“班大人近來被鑾儀衛盯得不鬆快吧!”

班布爾善拿杯盞的手微微一顫,手上動作頓了頓。

落在吳良輔眼中,他暗自冷笑一聲,“您忠心的追隨的鼇拜大人在皇上面前幫您說話了嗎?”

班布爾善不語。

這時,吳良輔徑自在圈椅上坐了下來,“他不想幫!誰叫您早年的時候聯合蘇克薩哈,還彈劾過他呢!雖說這麼多年您二位關係密切,可刺麼,難免總是紮在心裡的。尤其是到了大難臨頭的時候,豈有不各自飛的道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如今鼇中堂有女深得皇上青睞,日後必定在宮中平步青雲,與赫舍裡氏一族平分秋色,您說他鼇拜還乾嘛跟您蹚渾水去?”

瓜紋青瓷杯擱到小幾上,班布爾善眯了眯眼,一副不信任的樣子笑道:“你怎麼知道皇上喜歡鼇中堂那丫頭?這些日子,準葛爾的使臣來求娶她,可未見皇上立刻拒絕,反而將球踢給了咱們這些內大臣去議。若是真喜歡,還不一口回絕?亦或收入後宮?”

吳良輔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是啊,交給你們這些內大臣議論,過後再拒絕僧格台吉,這不更順理成章嗎?壞人是你們當,皇上呢,可是不忍拂準葛爾面子的君主。而且眼下,這不拒了麼!”

班布爾善的面上浮現一絲無力的憤恨。

“哈哈,咱們這位皇上啊,比之先帝可深沉多了!您看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將索大人推了上來,將蘇大人隱了下去。那權便在他的手裡了!您還沒看出來嗎?他不打算直接對付鼇中堂,興許是為了那個姑娘吧!先分了他的權,阻止鼇中堂繼續壯大勢力;接下來一步,便是從他身邊的黨羽下手,斬掉你們這些左膀右臂。那老虎沒了爪牙,他才好安心地擁美人入懷。”吳良輔怕班布爾善不信,又接著說道:

“奴才在宮中瞧得真切。鼇拜大人那千金從乾清宮出來,頭上戴了一支金鑲玉牡丹雙鳳振翅簪。那寶貝奴才不會瞧錯,是先孝康太後佟佳氏入宮不久得盛寵時,順治爺親手替她戴上的,是奴才從司珍房取出來的。”

班布爾善瞳孔震動,以親額娘之物贈與瓜爾佳氏,還是意義非凡的一個物件,如若真是這樣,那皇上對瓜爾佳氏的心思的確可見一斑了。

怪不得……怪不得鼇拜這幾日同他生分了似的,明知他被鑾儀衛查得緊,卻絲毫不緊張、不憤怒,更不幫他阻止!原還以為大家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沒想到人家早就攀了高枝,有了更好的盤算!

有女若做皇妃,將來誕下一兒半女,天下還不都是鼇拜和納穆福的!

班布爾善暗暗握緊了拳頭,女婿丈人一家親,那他便成了可以舍棄的棋子、成了替罪羊!

吳良輔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冷冷道:“班大人,鑾儀衛辦事很快的。奴才覺得您不能再拖了,該早作打算才是。不然您看蘇克薩哈大人,這事兒有征兆嗎?”

果然聽到這一句,班布爾善神色一斂,“那你有什麼高招兒?”

“與其寄人籬下,不如自立門戶。您的軍功,也不比鼇拜少,還是皇室宗親。同姓愛新覺羅,您得到的太少了!難道您連索額圖都不如?”

班布爾善眯了眯眼,暗中瞥了吳良輔,心裡道:他不會知道自己在暗中做些準備吧?這麼巧,瞌睡的時候就有人送來了枕頭?

吳良輔的神態突然嚴肅起來,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展開在班布爾善眼前:錦繡江山,一彎紅線繡的彎月懸在山的上空。

班布爾善不可置信,“你是血月教中人?”

吳良輔將帕子重又收起,縮回到袖子中,“您若起兵,我主子可助您一臂之力,不論財力、兵丁、武器。您大概不知,先前康熙所辦的江南織造貪腐一案,劉德彪也是我教中人,他可是我們的大‘功臣’呢!”

班布爾善心道:十三衙門負責幫宮中采辦,與江南負責絲織品的劉德彪沆瀣一氣,簡直就是碩鼠搬家,將國庫的銀子源源不斷盜走!

“至於鑾儀衛盯著您麼,您也不必過於擔憂。隻要您同意合作,鑾儀衛中也有我們的人,自會對您的事能拖則拖,一有動靜立馬通知您。”

班布爾善畢竟是一塊老薑,他淡淡笑笑,“我不明白,聽說你們血月教是從天地會分出來的分支,後來另起爐灶。既然打著反清複明的旗號,卻要與我這個愛新覺羅宗族人合作,對你主子來說有意義嗎?”

吳良輔起身拱手,露出酒窩,“班大人,奴才奉勸您一句,不該多問的事情無需多問,您隻要管好您自己個兒的就行了!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至於我們這邊需的是什麼,跟您關係不大。”

“你主子叫什麼?”

吳良輔回首,“懷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