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套唐、宋時的古籍孤本、一本漢代曲譜、吳道子的畫並一隻西洋懷表,容若將懷表打開,純金的殼,明亮考究的表盤,合上之後拎著金鏈子提起來,發現這玩意兒還挺沉,跟一錠金元寶差不多重。將之掛在大褂盤扣處,又抱起書,少年儒雅之外更添貴氣風度。
這會兒雪已經飄了下來,像漫天飛舞的白蝶,不一會兒金色的琉璃瓦上便落下了薄薄的一層。顧問行給站在門口的玄燁披上了一件暗紫色雲龍紋貂皮大裘,他側首望了望身邊滿載而歸的容若,語氣不乏酸意,“其實這懷表你用不上。”
“明年參加科考的時候,奴才用正合適。”
“你帶進不了考場,進去了也得被沒收。”
容若得意又狡黠一笑,“那奴才便與考官說這是禦賜的,沒準兒卷子都不用答就過了。”
“那考官朕也可以順勢砍了,舞弊!”
二人朗聲大笑,眼前的雪花在地面鋪上了一層潔白的畫紙,靜待行人用腳步作畫。
玄燁忍不住指了指容若,“對比之下,朕發覺曹寅待朕是真好!你倒好,讓你出個主意,你訛了朕這麼多好東西。早知道就不讓曹寅去江南了,朕多舍不得!”
容若笑道:“皇上後悔還來得及。要不讓奴才去江南吧!江南好,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多少好詞佳句都是出自江南人士?”
“你想得美!朕的事兒還沒落停,你就老實在京城待著!”玄燁低頭看看地上,“一個兩個都這樣對待朕,這皇帝當得忒沒勁了!”
容若不以為然,“其實您是當局者迷,您瞧您最近所辦彆的事兒,用了最直截了當的法子,破了您多年來的困局,殺伐果斷、石破天驚。輪到感情上,您啊,是關心則亂!棋局中,殺伐是破解所有路數最好的法子,您就信奴才的,管他什麼算計、心機、試探!”他伸出手來,五指並攏立起手掌指向乾清宮門口,“直著過去!”
直著過去?直截了當……玄燁雙手攏入大裘內,陷入深思。
“顧問行!快給他撐把傘!”
“嗻!”
容若溫和一笑,忙推辭道:“不勞煩顧公公了!”
玄燁不耐煩道:“不是給你撐的,是給朕那幾套古書和懷表!留神掉雪地裡去!還有那畫兒你摟好了!”
神武門外,馬車遠去,滾滾車輪在雪地上碾下道道車轍印。
鑾儀衛飛鴿傳書密報,一切順利,玄燁淡淡彎起嘴角,心道:的確是自己先沉不住氣了。關心則亂,宣紙上執筆的人寫下這四個字後,不由自主地瞥向身旁的瓷缸,見那小東西已經完全縮在龜殼裡裝死,忍不住伸手去輕輕敲了敲,不一會兒,它果然探出了爪子和頭。
他搖了搖頭,不禁也笑起自己先前的癡來。
玄燁將手中密報銷毀,同梁九功道:“傳圖海過來。”他想了想,又接著吩咐了一句,“把赫世享也叫過來。”
今歲的第一場雪就不小,令人生出對寒
冬的擔憂來。
慈寧宮裡,茶花開得正濃,層層疊疊的花瓣像仙女的裙裾,與窗外飛雪相對,當真是不食人間煙火。
“寒冬還能在您這兒見到山茶,的確稀罕。”玄燁忍不住出言讚歎道。
太皇太後也十分滿意地觀賞著眼前的盆景,“你若坐擁江山,便什麼稀罕物兒都有。你看這花兒,跟美人兒似的,彆說是窗外飛雪了,就是下刀子,也能有人給你弄進來。”
玄燁聽出了太皇太後的弦外之音,輕輕摸了摸扳指,並未順著搭話。
見皇帝不語,太皇太後仰起臉瞧著他,“你讓索額圖暫代蘇克薩哈之職,這事兒做得利索!法子是你想的?”
玄燁猶豫了下,轉而笑道:“是朕同葉克蘇一道想的。”
太皇太後淡淡瞥了他一眼,“蘇克薩哈也同意了?”
“以一人性命換全家平安榮華,他自然是同意的。且葉克蘇派去的人手段高明,並未傷及要害,許是折了些壽命,但好好靜養也未嘗不能調養好。”
太皇太後十分讚許地點了點頭,“本來呢,他要交權於你,鼇拜是萬萬不會同意的。你這迂回了一下,交給另一個大臣,這大臣呢,還是朝中有威望能擔待得起的,非索尼的兒子索額圖莫屬。人選挑的也合適!若是交付,鼇拜和黨羽都有話說;暫代麼,他們便無法激烈辯駁。”
“是啊,再加上其他幾位旗主相附和,這事兒就辦成了。”玄燁提到此事,仍是抑製不住笑意。“不過也因為如此,近來鼇拜在其他事情上與朕為難著呢。”
太皇太後放下剪花的剪子,轉過身來,“你是說僧格派使臣來求娶他那女兒的事情吧?”
“嗯。他明面上不應允,可朕就怕他背地裡與僧格使臣來往,以答應此事為由,與之結盟,那便對朝局威脅甚大了。”
太皇太後悠悠道:“你如今主意大了,事兒做得也果決,來哀家這兒之前,就想到轍了吧?”
“什麼都逃不過皇祖母的眼睛。孫兒對僧格用了跟蘇克薩哈一樣的招兒對付,隻不過蘇克薩哈是苦肉計,得了他本人的同意與配合;僧格那頭,孫兒是借刀殺人。讓鑾儀使去聯絡了準葛爾部其他貴族大臣,想讓僧格死的人多得是。”
太皇太後深吸一口氣,“你呀,這事兒做的,皇祖母也不能說你不對。但你解決的是私,不是公。你殺了僧格,隻是阻止了他求娶你那心尖上的人兒;並不能解決準葛爾部對其他部落甚至皇權的覬覦。當然了,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如今你能讓索額圖與鼇拜平分秋色,已然是極大的好事,索額圖忠心於你,局勢好歹掰成了如索尼在世時候一樣。內憂定了,才能攘外。”
玄燁也鄭重地頷首,“孫兒也是這樣想的。孫兒已經讓圖海去直接拒了僧格使臣,輔政大臣中,索額圖反對、遏必隆中立,鼇拜明面上反對,朕想著,趁著他還沒改口,直接回了僧格。拖了這麼多天,已然是給了準葛爾面子。至於私下裡鼇拜與之有何來往,馬上準葛爾內部動亂,此事也能暫時擱置。”
太皇太後靜靜聽著,似乎早就等候多時,要聽他說下面的話。
玄燁也不遮掩了,索性同太皇太後道:“皇祖母,孫兒怕索額圖身為國丈,如今深受朕的倚重,向著他的大臣也多,有朝一日也會如今日鼇拜一般。為防這件事,孫兒想,讓瓜爾佳氏入後宮。前朝後宮皆平分秋色,才好相互牽製,朕的皇位也能坐得安穩。”
“也能絕了今後再有旁人求娶瓜爾佳氏的後患吧?”太皇太後拄了一下拐杖,睿智的目光不忍將對面的孫子全部看透,她搖著頭笑了笑,“上回萬佛堂那事兒之後,哀家就已經知曉了你對瓜爾佳氏的心思,不會阻止你。你何必這麼急?急了可不像哀家的孫兒。”
玄燁趕忙扶住太皇太後的手肘,攙著她往前走了走,赧然道:“朕也是怕夜長夢多。而且此一時彼一時,先前鼇拜獨大,如今也不是這樣局面了。”
二人走到廡廊底下,白雪滿庭院宛若飛花亂舞。
祖孫二人停下腳步,太皇太後指了指,“瞧,萬物在冬日皆入眠蟄伏,為的是來年開春複蘇。咱們蟄伏了這麼久,還在乎多等一刻嗎?你喜歡瓜爾佳氏,這哀家知道,哀家雖有所顧忌,但也不會橫加阻止。但皇祖母不讚成你在這個節骨眼便納她入宮。
她頓了頓道:“一則,你削了鼇拜的權,正是猛虎被拔牙的時候,他需要‘養傷療愈’,你封他女兒為妃,無異於重新助長;二則,索額圖剛剛掌權,正是為你效力的時候,他侄女尚為皇後,你就如此心急封了鼇拜的女兒,這不明擺著防備索額圖麼?你會打擊他對你的忠心。再緩些時候吧,待鼇拜沒了起異心的想法或能力,再封也不遲。到時候,你便是讓她做皇貴妃,協理六宮,哀家也沒意見。”
被風迎面吹過來的雪花沾濕了睫羽,很快化成水珠滑落眼眶周圍。
太皇太後看了一眼自己孫子,回想起那日他在慈寧宮中所說的話,到底於心不忍,“若你擔心僧格的事再次重演,或者被鼇拜說了親事說與其他人,哀家可以留她在慈寧宮中做個女官。”
玄燁垂著的手不動聲色微微握拳,同太皇太後笑道:“她心思活絡得很,孫兒怕留在您這兒給您添麻煩,不妨留在乾清宮吧!朕的身邊正缺一個正三品代詔女官,替朕打理一應事務。人夠機靈,也見多識廣,在朕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她有什麼旁的心思。您覺得如何?”
太皇太後卻笑出了聲,“你呀你,真是對這個瓜爾佳氏百般護著,怎麼?你還怕皇祖母欺負了她不成?”
玄燁啞然失笑,“那哪兒能啊!皇祖母是待朕最好的人,母儀天下、有大智大慧,怎會跟一個小姑娘一般計較?”
“嗯!那哀家若不應允,豈不是同她一般計較了?”太皇太後故意嗔了玄燁一眼,心道:你這點心思,還想誆你皇祖母!皇祖母年輕時候經曆得比你多多了!“也罷,都隨你心意吧!你想天天放身邊看著,也不用費心惦記了。”
玄燁躬身行禮,“多謝皇祖母!”
太皇太後:“得啦,沒什麼事
兒你就先回去吧!你朝政繁忙,莫要在哀家這老婆子這兒耽擱時辰。望你好好籠絡索額圖、明珠他們這些新提拔的臣子之心?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主強便不怕臣強。那些老家夥,遲早不是你的對手。”
“謹遵皇祖母教誨!孫兒告退!”轉身的瞬間,笑意在玄燁的眼底暈開,頃刻間飛雪化作梨花雨,落在肩頭、龍袍衣袖之上,給風雪中前行之人增添了幾分韻致詩意。
蘇麻喇姑望著皇帝遠去的背影,不解地同太皇太後道:“您剛剛都同皇上說什麼了?奴婢從外頭進來,瞧見皇上都樂開花了。”
“他要留鼇拜家那小女兒在乾清宮做代詔女官。”
“代詔女官?正三品,那是乾清宮官兒最大的宮女了,僅有一名,一直空缺。可協助皇上處理一應事務,擬詔、理奏折。您允了皇上?難道您不怕麼?”
太皇太後抬首對上蘇麻喇姑疑惑的眼睛,“怕什麼?怕她是鼇拜奸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真有需要防著的事情,皇上不會不避諱她;能給她看的東西,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再說了,若真有泄露,她嫌疑最大,豈能逃脫?為著避嫌,她才不會做這麼蠢的事。她們家瞄的是六宮之主的位置。”
蘇麻喇姑喃喃道:“明白了,您其實還是提防著她。不想痛快答應皇上,封她為妃子。女官的身份進退有餘,若前朝鼇拜與皇上不對付了,打發個女官比妃嬪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妃嬪若有了皇子,此事更難辦。若鼇拜勢微,皇上當真喜歡,再納入後宮也不遲。”
太皇太後點點蘇麻喇姑,“不枉你跟了哀家這麼多年,到底還是懂哀家心思。”
蘇麻喇姑笑道:“那奴婢還是懂您的。不過,祖製若做女官晉封後宮,得從官女子開始一步步往上提,皇上也願意?瓜爾佳氏身份還是太貴重了些。”
“嘖!祖製不也是人定的?皇上看中的人,什麼時候提、提到什麼位置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他今兒封個貴人,明兒就做皇貴妃,你當沒有先例?”
蘇麻喇姑知道,太皇太後說的是先帝爺的董鄂妃,一入宮便連升三級,皇貴妃在此之前根本沒有,為之新造的一個等級,位同副後。這規矩,是約束旁人的,獨獨不是約束皇帝的,他是定規矩的人。
雪天人更慵懶,一屋子的主仆賴在暖和的屋裡,挽月在跟南星學著打絡子,做了一會兒便覺無趣,將做到一半的絡子放到一邊。她望著被雪地映得雪白的窗紙,屋內比平時白日還要亮堂,心道:如此風平浪靜,當真不尋常。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到底是沉得住氣,還是自己……高估了他的情意?
挽月站在窗前,輕輕推開一點窗戶縫,院子裡這會兒風並不大,唯見飄然而至的雪花在庭院間簌簌下落,世界仿佛靜得隻有一人、一庭院。
靜的時候,更容易聽見自己的心聲。
經過這件事,挽月發現自己的處境比之之前想的還要艱難,還要險。
鼇拜是她的阿瑪不假,可她畢竟隻是一個在外面待了十幾年,今年五月方被尋回來的女兒,和納穆福、敏鳶這些在
身邊養了十幾年的子女,還是有一定差距。他給她的疼愛、錢財、信任也足夠多,可若是潑天的權勢放在眼前,需要用她來交換呢?
她不敢去多想,卻又不得不想。
皇上喜歡她也不假。可他們畢竟才認識了不久,也沒有共同經曆什麼刻骨銘心的事情。隻憑一腔歡喜,便能步步退讓,拱手讓出權位嗎?顯然也是不可能。
人的出身降生時候便注定,無法重新選擇,包括眼前這處境。她就是被與家族利益牢牢捆綁在一起,鼇拜生,她就能繼續活著;鼇拜死,她們全家就都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這是逃避不了的事實。
她從不是坐以待斃的人。短短數月,她已經向前努力地前行了多步,不會因為眼前的風雪便故步自封,任由宰割。
她賭,那個人對自己還存有一點心思;她更信,他絕對不會任由鼇拜與僧格那樣的勁敵強強聯手,成為姻親,繼而成為威脅他皇位的更大禍患。
“二小姐!老爺在書房,請您過去一趟。”
挽月微微笑笑,轉身同南星道:“南星,拿我的披風來。”
白狐披風與雪地幾乎融為一體,而那張明豔的容顏,卻如盛開在蒼茫天地間一朵最清麗的雪蓮。
“阿瑪您找我何事?”
鼇拜見到女兒,神色凝重,淡淡道:“剛剛宮中傳來的消息,皇上讓禮部尚書圖海拒絕了準葛爾使臣的請求,不準予你嫁入蒙古。”
儘管心中有所篤信,但聽到這句話,挽月心中的大石頭方真正落下,也鬆了一口氣。
她垂眸不語,落在鼇拜眼中,卻是另外一番想法。
“我知道你近來心中對阿瑪有想法,也惶恐真的嫁給僧格。”
挽月溫婉一笑,“怎麼會?阿瑪和哥哥之前不是已經同我說過了麼?隻是權宜之計,與僧格周旋而已。”
“皇帝如此強硬地拒絕僧格,倒是讓我始料未及。不知怎麼的,我隱隱發覺,皇帝今年的很多做法,都比先前要強勢果斷了許多。蘇克薩哈的事情,我懷疑是他指使做的,手段不可謂不奇不狠;我現在甚至懷疑,他敢毫無顧忌拒絕僧格,是不是也想好了對付僧格的後招。”鼇拜當然想不到皇上會再次用同樣的方式對付僧格。
“但皇上並未讓你入後宮,阿瑪在想,之前我們是不是都想錯了?他並不會想用你來牽製赫舍裡氏一族的勢力。”
挽月笑笑,心中道:當前他自然不會。索額圖遠沒有索尼那般有威望,所深受倚重,正是需要康熙籠絡的時候,怎會在這時選一個女子入宮與他侄女唱對台戲呢?這不是打人家臉麼?更何況,眼下最大的威脅,還是鼇拜。
“阿瑪莫急,過段日子興許會見分曉。您既然也看到了他手段淩厲果決,就要當心。”
鼇拜點了點頭,剛剛納穆福在這裡,也是這樣同他說的。較之以往的倨傲,鼇拜斂了許多。通過這些事,他開始重新打量起皇帝來。這不再是那個令他絲毫不放在眼裡、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了。他已經迅速地長大,
開始用以前他們所教的帝王心術,去禦下。他不能掉以輕心,認為可以輕而易舉地牽製住君主。
他甚至有些擔憂,若皇帝進一步盯緊班布爾善,決意除掉他,會不會牽連到自己。在幫班布爾善,還是獨善其身、棄車保帥上,鼇拜頭一回猶豫了。
以前他從未想過留後路,因為他認為主太弱,所以自己夠狷狂。多年帶兵打仗的經驗此時跳出來提醒了自己:驕兵必敗!常勝將軍也有被打敗的時候,何況小皇帝竟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用這種方式保住蘇克薩哈。
他得給自己想後路,想萬全之策,想前進的招兒和後退的招兒。他已經在暗中部署,隻不過……他抬眸望了望小女兒,到底不忍心將她牽扯進來。這種事情,有納穆福就夠了,她該在深閨裡頭如樂薇一樣,無憂無慮地過日子。他當真對不起她的親娘!
“月兒,你想不想……讓阿瑪為你定一門親事?那皇宮猶如龍潭,踏入便是深淵。”
皇宮是龍潭,那家裡便是虎穴。親事麼?挽月淡淡彎了彎嘴角,什麼樣的人能在將來某一天,鼇拜萬一被擒,還能保住她或者保住他自己?她若不能善終也就算了,再牽連一個無辜的人,死也不安生。
“不必了,咱家門第太高,那些俗人都不配。㈩_[]㈩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鼇拜還想分辯幾句,他想到遏必隆的孫子,甚至索額圖的兒子,亦或皇室宗親也未嘗不可。忽然間,他明白了女兒的顧慮,心下愧疚之意頓生:她是怕萬一他這個當阿瑪的與皇帝之間將來鬨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牽連夫家。
可歎他如今也是騎虎難下了!
下了兩天一夜的雪,終於停了。未見雪後初霽,風和日麗,反倒繼續陰沉著,外頭滴水成冰,時不時地還會飄落些細細的雪粒子。
爐子上銅壺煮著茶,忍冬從外頭給挽月帶回一封拜帖。
“門房讓送過來的。”
挽月好奇打開一瞧,竟是納蘭容若手筆:父親升官慶賀,明日特邀她至府上聽雪齋賞雪品茗。還附帶有一封信,挽月展開念道:“挽月姑娘,聽聞大學士陳廷敬有女佳吟,才情卓著、尤擅詩詞,久聞大名、未見其人。可否一同相邀賞光?”
想見佳吟?挽月眨了眨眼睛,了然於心:扯得什麼幌子?他這個狗頭軍師,一定是收了某人的好處,找個由頭想讓她出來吧!
到底是他先沉不住氣了!
她將信紙折折,自己提筆寫了一封,對忍冬吩咐道:“拿去給門口納蘭府送信的人去。”
忍冬點了點頭。
容若正在家中看著那冊漢代曲譜,一邊調試自己的焦尾琴,派出去的小廝過來了,“少爺,鼇中堂府上給您回了一封信。”
“回信?”容若趕忙放下曲譜,接了過來,展開一閱:“見字如晤,容若少爺,恭喜令尊大人升遷。早就聽聞府上有處聽雪齋,風景甚美,我與家侄可以前去。但佳吟乃閨中密友,若您真慕其才情,請誠意相邀。”
意思是:你邀請我的目的,我已知曉,可以一去;但若你
隻是以此為目的,卻要用結識我好友為幌子,那便對她是一種傷害,我不同意。
容若啞然,喃喃自語:“唉,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輕鬆,都不用多說話。哪像跟曹寅,三五句不和就要跟我動拳腳。”
十一月初一,納蘭明珠府上換上了新燈籠,就連下人都穿得一派新氣象。
鄰裡之間都知道,明珠剛升任內閣學士又得了工部尚書的實缺,眼下聖眷正濃,是得皇上倚重的新臣。索額圖是國丈,家世也顯赫,還有點子老貴族的派頭,不是什麼人都願意結交。相對而言,明珠年輕一些,雖家世也好,但不像索額圖有個當首輔大臣的阿瑪,為人也八面玲瓏,好接近一些。是以朝中年輕臣子都好與之打交道。
這日,明珠在家中擺了宴席,來了不少人。
挽月是與樂薇、達福一起來的。不料卻在明珠家中見到了陳佳吟。
她深感意外,“佳吟你怎麼來了?”
陳佳吟笑道:“阿瑪來赴宴,也讓額娘帶我來了。”
挽月忽然明白過來,像明珠和陳廷敬同朝為官,門當戶對,兩家都不是背景如她家那般敏感的人家,兩個孩子又年齡相仿,是很適合結親的。更何況今日來的人中也不乏大學士、侍郎、統領之類的,像這樣的宴席,溫哲也一向好帶著樂薇到處去。
不過對容若那個多情性子,她對此態度有所保留。
陳佳吟不懂裡頭的事兒,隻高興地拉起挽月的手,小聲同她道:“你看看這周圍那麼多京中高門夫人,額娘非要帶著我來這種地方,我最厭惡這些應酬了。被她們看得渾身不自在,我又認不得這些人。幸好你也來了!”
挽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可惜我也不能陪你了。”
陳佳吟錯愕,“唉,你要去哪裡?”
挽月欲言又止,“我……有人相邀了。”
陳佳吟蹙眉,又有幾分好奇,抿嘴一笑道:“連我也不能說麼?”
挽月心道:自己是不是也杞人憂天了?人家本來就是阿瑪額娘帶來結交相看的,自己還藏著什麼勁兒?於是小聲同她道:“那我帶你去一處地方躲清靜,是明珠大人家公子納蘭容若邀我侄兒一道賞雪。到時候我與你、還有我侄女樂薇一起。他是個多情公子,你離他遠些。”
一聽這話,陳佳吟不由臉微紅,輕聲斥責她道:“你胡說些什麼呢?我隻是想同你在一處坐坐。”
挽月彎了彎眼睛,笑道:“那便好了!”
“令宜也在!和她哥嫂一起來的。我看她每回一到這種場合,就低眉順眼沉默寡言,要不把她也叫上吧!”
挽月眨了眨眼,古時這種場子,還當真是大型相親場合啊!隻不過不是男看女,女看男,更多是婆婆看兒媳、丈母娘看女婿。
幾人一起到了聽雪齋,進了院落方明白為何皆說此處賞雪最好。原來這院子竟然有一處小坡,亭子上頭,還有一處小軒。不遠處可見連綿起伏的青山,全都籠罩在一片銀裝之中,不遠處還有個湖。
“容若,你家這宅子可真是占儘地利。”
“那是自然,選的時候,我可親自陪阿瑪去看了呢。喏,在樓閣上頭還能看見什刹海呢。這次不夠冷,什刹海上冰結不了太厚。你在江南長大,一定沒見過北方的天寒地凍。待隆冬臘月,什刹海結了厚冰,到時候帶你去見識見識冰嬉。”
“這位是陳廷敬大人女兒;這位是圖海大人的妹妹。”挽月湊近容若,“都是我好友,你若不娶人家,彆動其他心思。”
容若啞然,“我幾時在你心中是這種登徒子印象了?”
挽月忍俊不禁,卻也隻是同他說笑,容若是個好人,但多情也會傷人傷己。“沒法子,誰讓你才情卓著,名聲在外呢!”
容若覷了她一眼,“你以為我想組這個場子?我是最愛清靜的人。有人想見你。”
挽月瞥了瞥他,“要見就見,何必用這種方式?”
容若背著手,故意道:“我哪兒知道?下回彆叫我摻和了!”他往前走了幾步,忽而笑著轉身,“不對,下回多多爭吵,給我機會摻和!”
挽月忽而明白過來,笑著追上去,“你是不是訛了他許多好處?都訛到什麼了?”
容若得意一揚眉,“唉,該說你懂他,還是誇你聰明?我都替他隱隱擔心。”
“他是皇帝,你替他憂心什麼?不如憂心你自個兒!”
聽雪齋很大,起了兩座席,公子一邊,小姐們一邊。不一會兒便有婢女來上茶,“這茶是用今日梅花枝頭雪水新煮的,茶是雲南運過來的,嘗嘗看。”
各人紛紛飲了,果真是好茶!清香撲鼻。
挽月卻並未在落座的人中看見那人,不禁有幾分好奇。
茶喝了一盞又一盞,連天都隱有再次下雪之態。卻始終未見那人的身影。
席間,兩邊的人以雪作詩,對對子,去前院用了午膳。晌午過後,又都飲了幾杯梅花酒,容若也顯擺起自己得的一本古籍樂譜,彈起箏來。
過了申時,天色向晚,又飄起雪粒子來。
“阿月!”容若微醺,手肘撐著在桌子上,柔聲同她道:“我侄女在前院品蘭軒等你,說你上回給她做的一個小兔子她很喜歡,可惜丟了,讓你再給她做一個。”
她可沒做過什麼勞什子小兔子,更不認得他的侄女。挽月站起身,攏了攏披風,同身邊的樂薇等人打了聲招呼,便在婢女的引路下往品蘭軒走去。
院子裡種了很多青鬆,有股子好聞的味道,卻不見一個人影。
“再不出來,我可就要走了,天要黑了,怪瘮人的。”
挽月說完這句話,卻也並未見到任何人,隻見烏鴉高飛過頭頂,青鬆被雪壓彎了彎,窸窸窣窣間忽然發出一聲響動,她驚呼出聲,見是雪從鬆樹上落下,撫了撫心口。已經等了有一陣子了,故意為之?
她一攏披風,轉身就要走。卻在轉角處,迎面撞上了一抹玄色身影,眼底皆是清淺笑意。
挽月駐足一頓,彎下腰將地上的雪捧起一
抔,團了又團,不客氣地向眼前人砸去,砸得又準又狠,直接砸到脖頸間。
雪冰涼,順著衣襟進到懷中。玄燁始料未及,待反應過來,第二團雪已經朝自己臉上砸來了。不由也從手邊的矮鬆上抓起一小團,向對方丟過去。
沒多久,玄色大裘上便沾得滿是白雪。他發現少女靈巧,他避之不及,被雪砸得吃了痛,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索性不還手了,以攻為守直接由躲著變為轉身迎上去,一下抓住了挽月的兩隻手腕。
“罰朕也要給個理由。”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衣服裡都是雪,心中卻如升起一團火苗。十來天未見,連個聲音都聽不到,他當真想她了!想得不行!寢食難安!
挽月歪了歪頭,“天寒地凍,叫我在這兒等了這麼久,夠不夠?”
玄燁緩緩放下她的手,握住那一刻的心癢,卻令他難以割舍。但他還是按捺住了,從袖中取出一個細細的信卷,上面有火漆。
“鑾儀衛密報。”
挽月盯著那東西瞧了瞧,並未做聲。玄燁將密報拆開,當著她的面遞了過去,隻見上面寫著:已於本達格勒約好,五日內行動。
“這是剛從準葛爾過來的飛鴿傳書,朕也等了一日。本達格勒是部落貴族,看僧格不順眼多時。他本人本有希望繼承汗位,但是因為他瘸了一條腿,所以汗位被僧格繼承。”玄燁頓了頓,“他是最想僧格死的人。”
挽月一怔:這些日子為著僧格求娶的事情,他與阿瑪周旋,竟然暗地裡早就派人與準葛爾內部的人聯絡去除掉僧格!
“你永遠不必擔心僧格對你有非分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