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燃儘,西洋的鐘表報過了時。
剛剛被墨跡浸潤透的宣紙已經被顧問行裁去一刀,重新鋪陳。玄燁將那毛筆重新在筆洗的清水裡蘸了蘸,又覺羊毫太軟,換了一支狼毫筆。
“僧格的人都接觸誰了?”落筆是一撇。
葉克蘇道:“鑾儀使跟蹤發現,僧格的使臣多勒不但與鼇拜府上來往,還去了班布爾善家、遏必隆家。”
言談間,玄燁已將這一頁的兩行字寫完。
“廣撒網,說明結盟才是他的目的,要娶的人不是最主要的。”
葉克蘇雖也讚同這一點,不過他有更深的擔憂,“可就怕鼇拜對準葛爾遞過來的結盟動心,甘願同意嫁女兒去蒙古。”
筆杆橫在指尖,懸而未落紙上,玄燁抬起頭,看向葉克蘇站著的方向,“權臣與蒙古部落結盟,無異於讓朕的兩塊心腹大患強強結合。朕不會給他機會同意。”
話雖如此,可不知怎的,葉克蘇眉未舒展,反倒是神色複雜,將信將疑。
一點暈開,玄燁俯下身,眼底冷冷閃過三分狠戾。他動了動唇,“蘇克薩哈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奴才已經與蘇克薩哈大人談妥,他同意了。”
玄燁不乏惋惜與愧疚,“這也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可以保全他性命與族人不被牽連的法子了。”
葉克蘇握了握手邊的刀柄,無聲地點了點頭。他心中有疑惑,但始終沒有問出口。他隻負責做事,也從來不問皇上緣由。隻這次,他的確心生好奇,做這事的風格不像是皇上所為,不知是哪位高人背後指點。法子的確怪了些,甚至不可理喻,但竟然也不乏為破解眼下僵局的好招數。
他更暗中欣喜的是,這也讓他們鑾儀衛暫時有了繼續存續下去的必要,而不是變為僅有皇家出行儀仗的權責。
一個人的身影莫名地浮現在他的腦海。
難道是她的主意?
“何日行動?”
“明日亥時。”
玄燁的筆在紙上頓了一瞬,淡淡道:“今日就做。”
葉克蘇一怔,一時間未明白過來為何皇上會突然讓他提前行動。此事凶險,皇上本就是臨時起意,萬一做不妥,將來若被翻出來也是一樁罪過。
“辦不到嗎?”
葉克蘇一激靈,忙單膝叩首,“能做到,奴才這就去辦。”他抬起頭來,“那……僧格台吉求娶鼇拜之女的事,可有需要奴才去辦的?”
“殺。”玄燁語氣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驚駭劃過葉克蘇眼底,心中閃過一絲猶豫,卻終將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奴才遵命。”
顧問行望著葉克蘇起身退出門外的背影,有些慌張,“皇上,指揮使大人會不會是……”
玄燁猛然回過神,衝著門的方向斥了一聲:“回來!”
葉克蘇剛邁出去,尚未走遠。聞聲趕忙重又回到西暖閣來。
“朕讓你殺的
是僧格,不是讓你殺……旁的人。”
葉克蘇微微抬首,對上皇上眼中的厲色,慌忙低頭:“奴才該死!領會錯了聖意。”
“失之毫厘,謬以千裡。你這種會錯,是會出人命的。”玄燁朝顧問行看了眼,“你下去吧。”
“嗻。”
他重又坐下,心下實在憤懣,他還是很少在面對葉克蘇的時候,出現如此不冷靜的神態。“準葛爾部強大的不是僧格,而是部落裡的其他貴族。僧格荒唐奢靡,殘暴成性。部落裡想讓他死的人不止一方。”
“奴才明白,奴才這就著人去與準葛爾部的右翼王聯絡。”
“沒有永恒的敵人,也沒有永恒的盟友。在想讓僧格死這件事情上,利益一致就可以合作。”
他又緩緩看向葉克蘇,“僧格為什麼必須死,你知道麼?”
寒從葉克蘇心底升起。
玄燁淡淡瞥了他一眼,垂下的眸中卻一點一點透出冷意,“因為僧格他想通過和親與權臣結盟,還是如此明顯、毫無顧忌地提出來。分明跟朝中那幾個權臣一樣,沒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裡。那朕就給他來個釜底抽薪,換個人做準葛爾的汗王,也一樣。權臣麼,也如此。怪就怪他動了不該肖想的心思,想動不該動的人。”
他的人,誰都不能動!
“奴才明白。”燭火晃動,光影映在葉克蘇的身上,幾個月前在光華寺外山徑上,他擔憂的事情終究是發生了。那個女人,他打瞧見第一眼起,就有預感她是個能擾亂他主子心的禍患。現在看來,不止是擾亂,應當是占據了。
北京城的寒夜,起風了。
一夜冬風狂作,清晨方漸漸平息。仿佛有無數把鋒利的剃刀,將樹木的葉子削落,徒留光禿禿的枝丫露在蒼涼枯黃的大地上。
今日太和殿,前所未有的嘩然之聲。
隻因淩晨,一則消息在京中不脛而走,接著各人東拚西湊了解始末後,瞬間震驚朝野:輔政大臣之一,正白旗那喇氏蘇克薩哈,昨夜回家的路上遭到歹人行刺,如今危在旦夕,恐怕性命難保。
朝廷正一品大員,三朝元老竟然在天子腳下險些失去性命,這是何等的猖狂?這京中還安全嗎?
這是尋常官員的想法,惶恐、驚懼更兼不解,隻覺京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神秘勢力,蟄伏在暗處,如果不加製止,也許下一個沒命的就是自己。
而另外一波則是正白旗與鑲黃兩旗的為首官員。各人雖平日裡按照官職所站位,此時卻暗中眼神交流,彼此之間恨不得都上前去撕了對方。
玄燁落座龍椅之上,眾臣停止嘩然,按照慣例行禮。
禮畢,有兩個官員出列,跪倒在地上。
其中一個篩糠發抖,整個人跪倒在地上不停磕頭,聲音哆嗦顫抖:“臣順天府府尹哈豐有罪!請皇上責罰!”
身旁另一武官也跪了下來,“臣也有罪!”
玄燁靠了靠龍椅,淡淡打量著跪在地上的兩個人,“順天府尹、九門提督。北
京城百姓的安危、眾位大臣的安危、朕的安危都係在你們手裡。你們呢?”忽而他站起,聲音高亢,響徹金鑾殿。他走到哈豐二人的面前,微微俯首繼續斥責道:“朝廷一品大員,朕的輔政大臣!竟然能在回自己家的路上遇到刺客!那改日朕要是走在前門大街上,是不是也能遇到刺客?”
他背對著二人,眾臣連頭都不敢抬,生怕此事殃及自己。
玄燁指了指地上,“順天府尹那喇哈豐,九門提督瓜爾佳果興,摘去頂戴花翎,革去原本職位,先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謝主隆恩!謝主隆恩!”
鼇拜與班布爾善相視一眼,都暗覺蹊蹺。
“皇上,這事是不是先等三法司有了定論再革職不遲?”
“鼇拜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客氣出言的人是鑲白旗的旗主富綬。
當年多爾袞死後,正白旗與鑲白旗就都歸順治爺收編了,皆由皇帝一人掌管上三旗。而小旗主也大多讓親王、郡王所統領。富綬是豪格的兒子,豪格與多爾袞當年爭位關係不好,他的兒子與蘇克薩哈的關係卻不差。
“果興與你同姓同宗,你莫不是要偏袒?”
鼇拜一向不大看得上這些白拿朝廷俸祿養著的皇室宗親,更看不上豪格的子孫,便也不甘示弱,“偏不偏袒不是老臣說了算,得刑部、大理寺說了算。老臣隻是出言提醒皇上,慎重處理。”
富綬昂著頭,“臣這幾日也在京中聽到一些秘聞,說是蘇克薩哈大人家的德其,與您家大小姐二人鬨得不愉快。這昔日舊夫妻,做不成了,也不至於成仇嘛!”
鼇拜狠狠剜向富綬,“你從哪隻狗的嘴裡聽來的謠言?我的女兒成日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兼與蘇克薩哈家老死不相往來,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面都沒見,何來的不愉快?恐怕貝勒爺是灌多了黃湯,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了。現在上朝,應該腦子清醒了吧?不過我看你舌頭好像也不大好使,要不要去外面吹吹冷風再進來,沒得辱沒了聖耳。”
“你……”富綬氣急敗壞,指著鼇拜一時語塞。
玄燁已經回到龍椅上坐著,聽著下面朝臣爭吵,並不驚訝,反倒微微彎了彎嘴角,這是鼇拜一貫的行事作風,他已習以為常。
富綬旋即奏明,“皇上,蘇克薩哈大人危在旦夕,需要給個說法。請皇上嚴查!”
玄燁道:“那是自然。抓到凶手,連同幕後主使,嚴懲不貸!”
“可這樣一來,蘇克薩哈大人原本的輔政大權就得交還給皇上。”
班布爾善辯論道:“蘇克薩哈大人乃輔政大臣之一,他若性命堪憂,不能再擔當此重任,自然當由輔政大臣中的其他人來分擔。索尼大人當年沒的時候,不也如此?”
這便是鼇拜不同意歸政了?
眾人敢怒不敢言。
班布爾善的臉上劃過一絲得意與精明之色,鼇拜卻皺了皺眉,同時也暗自打量著皇帝,心中有個不好的預感。
玄燁攏了攏袖子,微微笑道
:“說的也是,一人倒下了,總不能沒人乾他的事。不如就由索額圖暫代行權。”
鼇拜驚道:“皇上,這不妥吧!老臣等四個輔政大臣乃是臨危受命,受托於先帝爺,輔佐您直到親政。索額圖資曆尚淺,更非輔政大臣之一,怎可替蘇克薩哈代行?”
富綬道:“鼇中堂此言差矣,先帝爺讓你輔佐皇上到親政。如今皇上早就到了能親政的年紀,你卻霸著不歸政,這才是真正的不妥!”
“富綬你休要血口噴人!”
二人眼看著就要當廷打起來,其他人趕忙上前拉著。鼇拜瞄了一眼周圍,驚覺今日幾旗旗主竟然空前的團結,紛紛站到了富綬這一邊。怪不得他底氣十足,敢與他叫板。
待小鬨了一陣子,玄燁方悠悠道:“各位都不必爭執,剛剛朕也說了,隻是代行。這蘇克薩哈大人雖然遇刺,但尚未危及性命。待他傷好,還是要回來繼續做他的輔政大臣。既然代行,讓索額圖也沒什麼不可。況且索額圖是索尼之子,當年首輔之子代行輔政之權,也不算資曆淺。”
他拍了一下腿,“鼇拜,並不是朕不信任你,而是你與蘇克薩哈不睦,你方才也說了,滿京城文武百官乃至老百姓都知道。朕若在蘇克薩哈病重時,將他之權交由你,這說不過去。公平起見,朕既不給你,也不空懸,給一個中間人,這很合理麼!難道說,鼇拜你覺得還給朕,才比較合適?”
他嘴角笑容戲謔,鼇拜全都看在眼裡,二人目中迸發火苗,都恨不得向對方萬箭齊發。
鼇拜:小子,終將是讓你翅膀長硬了,竟然擺了我一道!
玄燁:您這十幾年的輔佐,倒也沒有辜負先帝爺的囑托,朕所學所做,沒有讓您“失望”吧?
“遏必隆,你有意見嗎?”玄燁輕描淡寫問。
遏必隆汗都下來了,他左瞧右看,面露難色,“老臣沒意見,全憑您和鼇中堂商議。”
玄燁頷首,心裡道:牆頭草有牆頭草的好處。單憑這點,他今後可留遏必隆一條性命。
“還有人要奏本麼?”
新上任的禮部尚書圖海站了出來,“皇上,臣有本要奏。準葛爾部落使臣多勒來京,替僧格台吉求娶鼇拜大人此女瓜爾佳氏。”
“什麼?”
“哎呦喂!”
剛剛安靜不到片刻的太和殿再次一片嘩然,比剛剛的嗡嗡聲更大。
“僧格求娶鼇拜之女?這倒新鮮,凡部落大妃人選,皆從部落貴族中選。若與大清聯姻,也是求娶公主。朕記得鼇拜是一等公吧,他的女兒僅僅算得上是宗女。”
圖海道:“大臣之女可封和碩多羅格格出嫁,參照吳應熊大人與恪純長公主之女淑寧郡主。”
玄燁指了指鼇拜,“鼇拜你怎麼看?你可願意嫁女去蒙古?”
一個有不臣之心、權傾朝野的大臣之女與蒙古部落聯姻,很明顯是皇帝忌諱看到的。且是妥妥的,擺到明面上的結盟。便是鼇拜此時心中也生出了與僧格結盟之意,也不好當著文武百官
的面直截了當應承。
“皇上,老臣不願意!小女貼心,老臣想多留在身邊幾年,給她尋個聽話的女婿、也好當半個兒。”說話間,鼇拜白了玄燁一眼,不以為然地彆過了臉去。
玄燁笑笑,“鼇拜對兒女的心思倒是很樸實,為之思慮深遠,令人感懷。”
鼇拜卻同班布爾善使了個眼色,那廂幾個鼇拜的黨羽紛紛站出來,道:“鼇中堂,您心疼女兒也是人之常情,隻身為臣子,應當以國家大義為重,切莫因此傷了與準葛爾部的和氣。”
“請鼇中堂三思,以大局為重。”
“鼇中堂直接拒絕,恐怕會讓僧格台吉對大清心生芥蒂。”
說的是反駁鼇拜的話,站出來說話的人卻都是他的黨羽……玄燁捏得手指骨節咯吱作響,鼇拜這是在告訴他:他自己若是想與僧格結盟,是攔不住的。他可動這個心思,也可做這個事。
哪怕將女兒嫁過去。
“皇上,老臣上了年紀,昔日打仗落下的病根站久了腰酸背疼,請皇上準許老臣先行退朝。”
玄燁冷冷一笑,“既然如此,無其他事就都退朝吧!若還有要奏的,到南書房來。”
“哼!”鼇拜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出了太和殿。
其他人的面上精彩極了:今兒可堪比過年般熱鬨,朝局大變啊!一下就由鼇拜一家獨大、蘇克薩哈名存實亡,變成了索額圖一族與鼇拜平分秋色。這蘇克薩哈誰知道能不能回得來呢!
已經有不少人跟上索額圖,紛紛與他拱手,“國丈大人,往後還請多加提攜!”
索額圖笑得兩眼眯起來。
聽著耳邊的奉承,索額圖卻捋了捋胡子,心裡思忖道:原本擔心侄女這身子和壽命皇後當不長久,族中送來的人選又入不了皇帝的眼。沒想到皇上到底顧念當年赫舍裡氏一族輔佐,給了他與鼇拜製衡的機會。這是要重新倚重他們家。
其實在宮中,他亦有耳目,聽聞皇上對鼇拜的女兒似乎屬意。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皇上未從赫舍裡氏族中再選妃嬪,卻依然肯倚重於他;皇上雖屬意鼇拜的女兒,卻未因此而放任鼇拜專權。
沿著石階而下,索額圖細想道:這蘇克薩哈早不被刺,晚不被刺,偏生在這個時候,而且又沒死,隻是不能上朝了。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巧得就跟誰安排好了似的。如此一來,兩虎相爭原本必有一死,現下卻不會有人死了。
看來皇上也並不打算殺了鼇拜,隻是削弱。
是因為他的女兒?
索額圖深吸一口氣,心下歎道:君主雖年幼,城府卻不淺,若自己小覷,將來恐成第二個鼇拜。
出了神武門,鼇拜和班布爾善同坐一輛馬車。
“這蘇克薩哈遇刺一事,未免太蹊蹺了!”
鼇拜冷哼一聲,“蹊蹺什麼?用腳想都能想得出,定是皇上一手策劃。在順天府尹和九門提督眼皮子底下刺殺個人,完了還能全身而退,抓都抓不住。除了鑾儀衛,還能有誰?追查的人,也是鑾儀
衛的人,賊喊捉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能捉到嗎?”
班布爾善也是這樣想,“八成他們還私下裡與蘇克薩哈商議好了,得了他的同意。蘇克薩哈是寧願自己冒險尋思,保了自己家人?”
“哼!沒想到那老東西,沒死在我手裡,也不是皇上殺的,竟然以這種方式苟活,還全身而退!那次他想歸政、回去給先帝守陵,我沒同意,當時就對他動了殺心。若非打聽到女兒的下落,岔了一下,他早死在我手裡了!”鼇拜懊悔萬分,直拍大腿,“今日下五旗旗主,還有上三旗的富綬,竟然都向著蘇克薩哈說話。他什麼時候籠絡到如此地步?”
往下琢磨著,鼇拜自己說道:“不對,他籠絡不了這個人心,是皇上!是他乾的!我們,都低估了這個孩子。大意了!”
他忽然有些後悔,沒有早聽挽月的建議,去提防皇帝。他鼇拜戎馬一生,打過太多勝仗,做輔政大臣順風順水,擁護者無數。又怎會在這個年紀變得小心謹慎、察言觀色?這本就不是他所擅長,更不是他性子所能為。
班布爾善心裡卻有彆的想法,僧格的人與他接觸過。他也知道最近皇帝盯上了他,卻沒盯鼇拜。
眼下局勢實在對自己太不利!
鼇拜與索額圖各自占據朝堂半壁,明珠、米思涵、陳廷敬、圖海之流皆為後起之秀。皇上一定會先用索額圖打壓鼇拜,接著唯恐索額圖獨大再次重蹈覆轍,會在二者之間平衡。最直接的法子便是選鼇拜的女兒也進宮。
他未必會進一步削弱鼇拜的權,對皇帝來說,眼下的局勢剛剛好,隻要索額圖跟他一條心,那半邊輔政大權就等同於在皇帝手中。
遏必隆膽小怕事,若是拉攏過去這個人,他們就又少一成勝算。鼇拜就成了一隻年邁的老虎,爪牙不鋒利,康熙不費吹灰之力,替自己除去威脅,還不用大動乾戈。
那眼下最需要拔的爪牙便是他!
他成了對皇帝、對鼇拜都可有可無的一個!
他不能讓這局勢形成!
“鼇中堂,僧格台吉那邊,您當真不去結盟?您今日也看到了,皇上已不再是當年的皇上,他今天能讓索額圖上、讓蘇克薩哈全身而退,明日說不定就派鑾儀衛殺到您的頭上。您不怕嗎?”
鼇拜本閉目養神,捋著思路,聽到班布爾善這麼說,緩緩睜開眼睛。
“我知道你對令嬡舍不得,但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您可先假意答應僧格,先借勢。等到事成,再翻臉也不遲。到時候女兒也不用嫁,反倒可以成為真正的公主。相信令嬡也一定能理解您的這份苦心。”
鼇拜朝班布爾善看了一眼,“你說的有理,但我看五旗的反應,這次硬碰硬,對咱們沒好處。還如今早一般,我們兩個唱雙簧。我模棱兩可,你和泰必圖他們極力讚成,給皇帝施加壓力。”
馬車停下,班布爾善走了下來,換了轎子,與鼇拜道彆。
鼇拜也放下了馬車簾,換了一副神色,淡淡對外頭趕車的下人道:“走吧!”
班布爾善回望鼇
拜遠去的馬車,冷笑一聲:鼇拜這個老匹夫,自己忍辱負重捧了他那麼多年,一朝局勢變,他說棄就把他給棄了!當初他能捧著他起來,今天就能摔了他下去!論那些見不得人的陰私勾當,他鼇拜不比他班布爾善少!誰也彆想摘乾淨!
馬車悠悠晃進東堂子胡同,納穆福早就在家中等候。他也聽說了那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在大門口團團轉。一見到鼇拜的馬車,立馬迎了上去。
“阿瑪!怎麼說?”
鼇拜一邊同他快步往裡頭走,一邊道:“奶奶的!今兒我陰溝裡翻船,出大褶子了!去把挽月也喊過來,去煮酒軒。”
屋內生了小爐子,門窗卻緊閉,挽月不自然地望了望,納穆福眼尖,對紮克丹努努嘴:“把爐火端出去,我和老爺要商議要事,下次來之前生火,關門後就端走。”
“是。”
見鼇拜神色異常凝重嚴肅,挽月便知道是出大事了。
鼇拜言簡意賅,“蘇克薩哈昨日遇刺,人未死重傷,輔政大權皇帝給了索額圖暫代。”
前半句納穆福是知道的,後半句才是讓他真正震驚的地方。“皇上削了您的權?”
鼇拜深吸一口氣,“沒有!但把蘇克薩哈那一份給了索額圖,不等同於削我的權?以前我和遏必隆可以一起針對蘇克薩哈,那老家夥擁護者不多,殺的殺,革職的革職了。可索額圖是索尼的兒子,皇親國戚根基又深,很難對付。”
“今兒朝上,您沒反對?”納穆福錯愕,話剛出口,他便知道,阿瑪怎麼可能沒反對,隻怕是遇到了更大的阻力。
果然,鼇拜握拳一下捶在桌案上,“其餘各旗旗主皆站出來支持皇帝,以富綬為首。”也怪他平時,大多籠絡鑲黃旗朝臣,對其他旗,尤其是正白、鑲白兩旗的朝臣多受他與黨羽排擠。
“皇帝隻說暫代,並未完全交付索額圖。這裡頭名堂可就大了,蘇克薩哈隻要一日不歸朝,那便一日在索額圖手中。可現下,若暫代都不許,我無異於與皇帝、索額圖一派、其餘旗主皆明著站到對立面。比我上回單單反對蘇克薩哈一個人還政要難辦得多。”
挽月在一旁聽明白了,皇上當真心機深沉。那日她隻提示了“葉克蘇”三個字,沒想到他竟領會了,派出葉克蘇先於鼇拜下手,假意刺殺蘇克薩哈。說是半死不活,到底沒人去探虛實。隻要名義上上不了朝那就行了。
史上蘇克薩哈自知鬥不過鼇拜,便想還政於皇帝,自己退讓去守陵。即便如此,鼇拜因唯恐自己也被要求還政,在一眾黨羽的攛掇下,假傳聖旨,先斬後奏,賜死了蘇克薩哈。一個輔政大臣就被這樣絞死,後還被抄了家。
此事正是紮在康熙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也是堅定了他要除去鼇拜的導火索。在那不久之後,他便與索額圖裡應外合,在勤懋殿拿下了鼇拜。結黨營私,攬權、圈地,單是矯詔這一條罪過,就夠殺頭。班布爾善一應黨羽全部斬首;中立的遏必隆逃過一死;鼇拜以一身傷疤與三代忠臣求情,也免於一死,被囚獄中,一年後病逝。
如今局勢已變,蘇克薩哈不會被鼇拜所殺,鼇拜也不會做假傳聖旨殺大臣之事。按她所想,拖慢了進程,隻要鼇拜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皇帝不會急於清算。而他今日所做舉動,才是真正令她所震驚且未想到的。
讓索額圖分這個權,朝中索尼舊部甚多,且有國丈身份在,鼇拜很難鬥;朝中見風使舵者眾多,見狀一定有偷偷投靠索額圖之人。那如此索額圖也一如當年的鼇拜,迅速積攢勢力。為製衡新的權臣,避免重蹈覆轍,皇帝便不會急於除掉鼇拜而讓索額圖成為新的獨大。
兩相製衡,再加一個佟國維家,朝臣三足鼎立,再提拔明珠、馬齊、陳廷敬、圖海、李光地等新臣,他便可以坐穩皇位,靜待時機將權力逐漸收入手中,一朝親政。
挽月能想明白的事情,鼇拜自然早就看穿,納穆福也回過味來,自嘲地笑了笑,“真沒想到,小小一句‘暫代’,既讓咱們不好大加反對,又把主動權握在了他自己手中。這是讓咱一拳打在棉花上,絲毫不好還手。皇上要是硬跟您奪,讓蘇克薩哈歸權於他,咱們都是師出有名。”
鼇拜朝挽月望道:“我今天在皇帝那吃了這一癟,絕不會讓他輕易好過。所以僧格那邊,我沒有拒絕,你莫要擔心,皇帝應該不會同意。我隻是想挫挫他的銳氣。”
挽月的臉上淡淡劃過一抹淺笑,“他當然不會同意。他既不願準葛爾壯大,也不願將來索額圖變強。最好的法子,便是我入後宮。”
納穆福剛剛便想到了這一層,如此也好!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對他來說反而最有利,阿瑪老了,強行逼宮他們勝算不大,過於凶險。若妹妹一朝得寵,他這個做哥哥的,反而可以將家族勢力繼續擴大下去。
如能有皇子,那便更不用說。
但他還想到了彆的,於是便道:“有我們這樣娘家的助力,赫舍裡氏就算再送新人進來也爭不過你。但妹妹你要想開點,在後宮裡求榮華,容易活;求情愛,容易死。小女兒家情懷,容易禁錮住你一生,畫地為牢。可奢求帝王寵,但莫要貪圖帝王愛。太宗的宸妃、世祖的董鄂皇貴妃,可都是紅顏薄命。”
茶從檀口入,胭脂染杯盞,“哥哥的意思我懂,但哥哥你不懂。想在後宮真正獲得聖心,光靠虛情假意是不可能的。你我都是人精,那個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唯有真,才最能打動人。”香茗縈繞小軒,挽月輕輕的聲音飄落入納穆福他們的耳朵中:“情要有,不能一丁點都無。隻要我對他的情分,比他對我的要少,便可以長久。”
現下誰的情更深,誰的情更淺,得試試才知……
大事商議定,也不必再關著窗。她輕輕推開一扇,窗外柳樹枝條低垂,不見新柳色,隻有枯黃隨風搖動。寒冬已至,曆經風雪,而後才有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