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同曹寅一路走著, 時不時仔細打量著曹寅的神色,試圖從他的臉上看出些端倪來。發現曹寅也在偷偷回頭打量著她,眼神裡不乏同情、好奇、得意和看好戲種種複雜情緒。
不用往深了猜就知道, 這君臣倆一定沒憋什麼好事!
剛才曹寅說, 皇上要請她吃好吃的,興許是反話, 不是好吃的, 而是難吃的東西!還不是一般的難吃, 是讓人吃了想哭想求饒的。所以才特地把她叫到乾清宮去,看著她吃!
對嘛!這才符合她心目中康熙的樣子。怎麼可能因為在這個年紀,就是個純情的。江山容易易主,但人的本性是很難改變的。有的人不是他當著皇帝,當著當著變老就腹黑了, 而是他小時候就是個腹黑的人, 所以才把皇帝的位子坐穩坐久了。
從昭仁殿往乾清宮去, 要過禦花園, 眼下深秋沒多久便要入初冬了,唯有木芙蓉開得正盛。這花兒怪得很,一日能變幻三種顏色。清晨初綻時花兒為純白, 過了晌午、到晚上, 漸漸變紅。正當挽月路過時, 身邊盛開的木芙蓉如午後小酌微醺、紅了臉的嬌豔美人。
深秋花景理應令人如癡如醉, 落在挽月眼中, 卻是另一番觸動:木芙蓉一日變三變, 這皇上是不是也善變呢?
曹寅全然不知身後挽月此時的心思,還當她真以為有好吃的。不免心裡又泛起同情。到底是小姑娘,還是心思簡單, 就算她阿瑪再是個厲害的,她平日裡偶爾也夠蠻夠機靈,唉,但也不知深宮險惡呀!
“皇上該不會是要賜我一碗苦藥吧?”
身後冷不丁傳來的聲音,嚇得曹寅脊背一涼。
她怎麼會知道?!難不成她有千裡眼順風耳?
剛才有句話他是想對了,她的確和皇上一樣,長了八百個心眼子!
曹寅一瞬間後背的僵直與步子的停滯,直接讓挽月確信了。
果然憋了壞水!要懲治她故意激他說的那番話。
曹寅連忙矢口否認,“你瞎想什麼呢?你又沒病,皇上好端端地給你賜什麼苦藥?”
挽月淡淡笑笑,順著曹寅的話頭,“那倒也是。不過,就算皇上待會兒讓我喝苦藥,我也沒怨言。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是吧?曹爺?”
曹寅心道:你倒心挺平和,待會兒就笑不出來了。這苦頭啊,我是剛吃過。既然平日裡關係也算不錯,今日那就一起吃吃苦吧!
說罷,便心虛地轉回頭去。全都落在挽月眼裡。
她在曹寅背後輕輕笑了笑,曹寅臉上藏不住事兒,跟著玄燁那麼多年,還是挺耿直的一個人。他們君臣一個蔫兒黑,一個明火執仗。
“葉克蘇指揮使大人今兒沒來前清宮吧?”
曹寅不知她為何突然問這個,“沒有。他近來忙著和刑部交接審理案子,有日子沒見著他了。怎麼?你找他有事?”
挽月鬆了一口氣,隻要那個黑心黑嘴的鐵面判官不在,應當就不會給出什麼治犯人的法子來對付她,什麼辣椒水兒的。多半就是苦藥吧。
這樣想著,也就沒什麼怕的了,挽月面上雲淡風輕,跟著曹寅到了乾清宮。
說起來也是新奇,這竟然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到乾清宮。曹寅領她進的是偏殿勤懋殿,據說是皇上平日裡批閱奏折的地方。另外一個偏殿是南書房,皇上會在那裡同大臣下了朝之後單獨議事。
“皇上,人給您帶來了。”
挽月不緊不慢,端端正正地按規矩給玄燁行了禮,“臣女瓜爾佳氏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免禮了,賜座吧。”玄燁頭也不抬,淡淡道。
挽月也不客氣忸怩,就按顧問行的引導,坐在了一處椅子上。顧問行衝她溫和笑笑,便到皇帝身邊伺候筆墨去了。也不見有人給她上茶,曹寅呢就跟個門神似的,朝玄燁身旁一站,一動不動,很威武嚴肅,有點子儀表堂堂的意思。跟他平時私下裡笑起來有如迎財神爺,跳起來又跟孫大聖上身了似的完全不同。
而玄燁看起來似乎很忙,頭一刻也不曾抬,閱奏折的神情很是專注。挽月也不看彆的,也不見被晾著的尷尬,隻禮貌克製地看著對面的皇上,目光柔和平靜,坐姿端正規矩,像在等著他的開口,並不著急也不見渴望。
二人就都這麼靜靜地坐著,一言也不發。
不知不覺,一炷香的時辰過去了。
顧問行酸了老腰和手腕,曹寅累了背脊和腿。
曹寅心道:真行啊!真沉得住氣!皇上,您快賜“藥”吧!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架子上的一座西洋琺琅報時鐘,這也是去年內務府的人給弄來的,西洋貢品。皇上教他認,他費了老鼻子勁才習慣看,其實跟咱們的日晷差不多,都是個盤面!但字兒太小了!偶爾他在旁邊,皇上閱奏折,會問他什麼時辰了,他總不能一口報出來,皇上還說過他笨。可那納蘭容若一回來就認出了那個玩意兒,說在外頭自己也見過。皇上一高興,還賞了他一塊懷表!
至今,曹毅在勤懋殿看到這鐘,心裡都不大舒服。
好像自己的思緒有點跑偏了似的。
曹寅是真的腹誹:皇上啊,您再不開口,奴才就要到下值時辰了。您不會讓奴才遲回家吧?郡主格格她們也要下學了。讓人家挽月晚回去,多不好!
顧問行手腕上時不時動著,腦子也飛快轉著:皇上這是故意晾著這位挽月姑娘呢!也不知是二人之間有了什麼過節,故意罰她。還是想磨磨她的性子。不過照這樣看,他還真欣賞這位姑娘。這麼久了也不見煩躁。神色如剛進來的時候一樣。光是這份心性和定力,便是先帝在位時的很多妃嬪娘娘,都比不上。
不煩躁還頂多隻能見得是大家閨秀懂規矩。最主要是,皇上突然召見,並未說任何由頭。讓坐下後又一言不發地晾著。常人心裡都會忐忑惶恐,猜測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事情。但這些似乎都不在這位姑娘臉上見到。她隻始終淡淡,偶爾流露出一絲無聊罷了。
虎父無犬女,真不愧是鼇中堂的女兒!
終於,曹寅見到皇上批完了這一摞的最後一本,將筆擱置到了筆架上,而沒有繼續蘸硯台,他鬆了一口氣。
玄燁微微抬頭,偷偷打量她的反應。見她神色如常,仿佛真的信了曹寅的話,來吃好吃的東西,忽然有點於心不忍。但他更從心底欣賞起她的這份定力來。
他以前就覺得,她一點都不怵他。偶爾流露出來的發怵,也是為了目的故意裝出來的楚楚可憐。比如上次在八方食府,被他揪住了錯處,她便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那時候是示弱的。
大多數時候,她同他就像兩個地位從來沒有鴻溝和高低尊卑之分的人,她敢於直視他,卻並不倨傲,是不卑不亢。這點,在他看來最為難得。隻有朝中的一些清流純臣,像陳廷敬之流,才會如此,甚至還遠做不到。
他在閱奏折,她在一旁笑著不多言語。好像他隨時都可以開口,也可以想不說就不說。嗯,方才他感覺是自在!很鬆快!
“從禦花園過來的?都瞧見什麼花兒了?”
安靜中,皇上開口同挽月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依然隻是淡淡地抬頭瞥了她一眼,將剛寫好的字展開,似乎在等墨跡乾涸。
曹寅知道,這種事一般顧問行會幫著乾,皇上此刻故意磨時間呢。
挽月嫣然一笑,“木芙蓉開得正好。不過來的時候,這花兒如微醺美人,是粉紅的嬌嫩;恐怕待會兒臣女沿著原路回去,瞧見的便是深紅紫紅了。”
言下之意,您到底有話沒話,還說不說了?
果然聽完這句話,玄燁抬起了頭來,凝視上了她。
他輕輕笑笑,伸手將左邊的一個銀色匣子,看起來很是精致,示意曹寅給她端過去,“餓了吧?吃點墊墊吧。內務府新送進來的洋點心,很是可口。”
洋點心?挽月蹙了蹙眉。
終於切入正題了!我要下值了!曹寅按捺住內心的樂顛顛,將匣子給挽月捧了去。因為背對著皇上,曹寅還是忍不住對挽月做了個撇嘴擠眼苦笑的神情,暗示她很難吃,忍一忍吧!
挽月抬起頭,盯著曹寅的臉。身後的玄燁也朝這邊看過來,猜到曹寅肯定給她遞眼色了。待曹寅轉身走回來,皇上神色不大好看,嚴肅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到底哪頭的?
曹寅心虛,趕忙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站好。
挽月捧著那東西到手裡,認出來後,卻是大為驚喜:這不是巧克力麼!
皇上還真是叫她來吃好吃東西,還是在這個年代如此珍貴難得之物。那還是她來的路上想錯了,皇上……對她真挺好,她小人之心了?挽月不免心頭微動。
玄燁和曹寅,包括顧問行此刻都提著一顆心,目不轉睛盯著挽月手上的動作。玄燁皺眉,同曹寅望望,眼神不大善:你到底背著朕事先同她說了什麼了?怎麼還沒吃,就見她眼中盈盈水光?是被嚇的?
曹寅的小眼神也委屈上了:奴才天大的冤枉,全是按您的吩咐說的。
對視間,挽月已經將手伸進了匣子,捏起了一塊兒。曹寅一眼瞥見,趕忙同皇上遞了個眼色。
“哎!”玄燁輕呼出聲,一瞬間有那麼半分後悔,想要出言阻止,卻已眼睜睜看著那纖柔靈巧的指尖捏起那黃楊木的簽子,叉起一枚,將黑乎乎的“洋點心”入了櫻口。
果不其然,挽月的秀眉微微蹙了蹙,這是黑巧呀?怎麼這麼苦?隻略微一想,她便明白過來。在這個年月,西方的巧克力製作也遠未成熟,主要還是用可可原料,添加了一點糖和輔助的香料。不過這畢竟是她到了這個時空後,吃到的第一樣帶有現代影子的東西,而且這種味道她也不是不能接受。待淺嘗後,很快地便習慣了過來,原汁原味反倒更顯濃鬱醇厚。
挽月回過味來,一抬眸,卻驚覺對面三人正幾乎用同樣錯愕的神情看著她。再低頭一瞥匣子裡被切好的小方塊塊數,她一下明白了,在心裡一笑:噢,看來她先頭還是猜對了。
對面那三個,一定已經在她來之前就已經嘗過了。內務府把這洋點心當做稀罕物進貢給皇上,皇上品嘗了之後,發覺很苦,並不喜歡這個味兒,甚至把它當成是一種如苦藥般難吃的食物。而自己正巧同曹寅說了那番話,恐怕他便順水推舟,想要借此來小小懲戒她一番。
就說嘛,他哪兒有那麼好心?
玄燁凝視著挽月的臉,眼見她從凝眉,轉而舒展開眉梢眼間帶上他笑意,仿佛真的在品嘗一道美味的食物。接著眼睜睜,看見那簽子又輕輕地叉起了第二塊兒。
這怎麼可能?她這舌頭是什麼做的?難不成天賦異稟,能化苦為甜?裝的!絕對是裝的!玄燁幾乎在心裡下了定論。
她一定是猜出了他故意想要小懲的心思,面上裝著平和,好叫他看不出窘迫來。
看著對面那三位直愣愣瞧著、神情歎為觀止的“清朝土著”,挽月忍不住笑出了聲。
玄燁與曹寅互覷一眼,她還笑了!
隻見她若有所思,連連頷首,待吃完第三塊兒後,方放下那銀匣子,用絹子擦了擦口。
“這洋點心果然精巧,味道獨特,如此珍貴稀罕之物,臣女當真謝皇上賞賜了。隻不知這叫個什麼名兒呢?”
她言笑晏晏,似乎很感興趣。
“嗯哼!”玄燁感覺自己滿心歡喜使的一個計策,完全落了空不說,還叫對方占了上風。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剛才赫世享來介紹的時候,說了個洋文名兒,他一時也沒記住,加上光顧著驚訝於挽月的不怕苦味兒,又驚又奇又掃興又有氣,不由瞥了一眼身旁的曹寅。
曹寅愣住了,在心底叫苦:皇上唉,您又給奴才出難題。您都記不住,奴才這腦子……忽而想起赫世享大人臨走的時候,還留有一張字條。於是趕忙小聲提醒道:“皇上,字條。”
玄燁這也才想了起來,因著他覺得那洋點心不好吃,赫世享詳細記錄的字他也沒沒心思多看了。這會兒挽月問起,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桌子,竟發覺那紙許是被自己拿奏折的時候夾到什麼地方去了,眼下不翼而飛,不由心下更加煩躁。
顧問行道:“皇上,您找什麼呢?奴才幫您找?”
不說還好,這一好言提醒,皇上面色更不悅了。
挽月在心裡直嘲笑,還想看她的熱鬨,這回反倒被她給瞧到了。看樣子,還有文字記錄呢!
“皇上,這個洋點心呀,叫巧克力!Chocolate!”挽月一臉戲謔,微微歪著頭,正笑盈盈地看著玄燁。
玄燁停下了手邊動作,更加驚愕,“你還會說洋文?”
挽月站起身,也不忍心在他面前太充能個兒,畢竟皇上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就會這一個詞兒。原臣女和舅舅一家生活在太倉,有一回隨舅母去走親戚,到了餘杭。偶遇過西洋舶來船隻,運送過不少舶來品。其中就有這個吃的,臣女吃過,覺得新奇好玩兒,所以有心記下了。”
玄燁等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不是頭一回吃啊!這就難怪了!
方才覺得顏面儘失,現在找補回來點兒。
但,這東西確實很苦,她能吃得慣,卻還是叫玄燁驚奇。
“皇上您也嘗了嗎?可還覺得這洋點心可口?”挽月故意問道。
玄燁怔了一怔,旋即佯裝若無其事,也同她笑道:“那是自然。正是因為覺著好,才……讓曹寅喊你一起來嘗嘗麼。今兒早晨早昭仁殿的事兒,你做得很好,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科爾沁的公主的確有些魯莽,淑寧郡主那邊,你多安慰。”
“臣女謝皇上恩賞。臣女身為郡主伴讀,這都是應儘的本分。既然是內務府尋來的珍貴之物,臣女怎敢一人獨享?能品嘗一二,已經是莫大幸事。”說著,挽月便將銀匣子歸還呈給了顧問行,轉而對玄燁笑道:“皇上應當多吃。聽說這巧克力,能強身健體,對身子好呢。”
“是嗎?”玄燁將信將疑,見她目有柔波流轉,想起她交代曹寅那話,其實無關食物,隻不過是想借機同他接近而已。
這不也是自己的心思麼?
玄燁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扳指,挽月不動聲色,這似乎是他獨有的一個小動作。許是心裡緊張,或是在思索什麼。
“這巧克力雖也可口獨特,到底還是有些清苦了。顧問行,上盞茶再傳些點心進來。”
顧問行極有眼色,這個時候自己就彆礙眼了。“嗻。”退下前不忘好言提醒,“曹大人,您下值的時辰到了。”
曹寅心領神會,同玄燁道:“奴才告退。”
他經過挽月身邊,不由自主回頭看了看這倆人,也會心一笑,繼而退出了勤懋殿。
殿內此時,就隻剩下挽月和玄燁二人。
“過來。”玄燁的語氣裡難得的對她帶了些微命令。
挽月走上前,隻見他不知從什麼地方,端出來一小碟蜜餞,“其實還是很苦的吧?朕方才也不是沒嘗過。吃點甜的壓一壓吧。”
那還真不是!她還挺喜歡吃黑巧的。
但挽月並沒有打算就此話題與玄燁糾纏下去,而是順從地從碟子中,撿了一顆梅子。
玄燁看著她,故意問道:“怎麼樣?喜歡吃甜還是喜歡吃苦啊?”
“是苦是甜,不都是看您給麼?苦有苦的滋味,甜有甜的滋味,日子本就五味雜陳,嘗過了苦方知甜的好;光有甜,偶爾吃點彆的味道,也彆有意思。再說了,皇上方才不是也吃了這苦麼?那……臣女算不算與皇上‘同甘共苦’過?”
玄燁起初還忍不住微微側過臉去,後來索性不遮掩了,笑了起來,“你說算就算吧!反正這洋罪,朕再也不想受了。你愛吃就都給你了!挽月,酉時之後,朕在習武堂,你若無事,便過來。朕有話要同你說。”
見他目光灼灼,似有心事,欲言又止。這倒真讓挽月猜不透了,難道是與她阿瑪鼇拜有關?便也隻得應道:“臣女遵命。”
從乾清宮中出來,再度路過禦花園,那木芙蓉果然已經變得更加深紅。挽月停了停腳步,忍不住想要采擷下一朵。
“挽月姑娘且慢!”